蜀平说起,在餐馆唱歌可能会引起他的不满。后来,他渐渐被顾客所熟悉和喜欢。因着他的专注。在台上他心无旁骛。唱歌完之后就急忙赶回学校。这样一个单薄瘦弱的男孩,他的神情是高贵的,长相英俊,但是不爱说话。不像一般的歌手,专门说一些客套虚假的话。他们喜欢这样的歌唱。
一直以来沉年谨慎地生活。尤其是在餐馆唱歌的那些日子,那毕竟是人多复杂之地。需要小心为好,亦要保持安静的内心。有了这份秘密之后,沉年更少回家了。这样可以更多地腾出时间去唱歌。他已明白金钱的重要性,亦正在为以后做准备。以后会需要更多的花费。包括上大学,那当然是笔可观的数目。父亲已经老了。辛禾很不容易重新找到一份零工,她的生活非常艰难。过去的各种流言亦一直在纠缠着她。沉年想,自己毕竟已经长大了。也不想再去向蜀平索取。他明白蜀平已经有他自己的圈子。他的事业。他其实也过得很不容易。沉年必须也要替蜀平考虑。
沉年的心思如此缜密。时间便在学业和隐秘的唱歌中悄然度过。他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到高中毕业,一直到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
他记得,那是一个无聊的下午。刚刚考完一次小型的模拟考试,他和其他人一起,收拾东西,从考场出来。考试结束之后,又一个周末就要到来。而对于沉年,周末亦无法放松。他要去唱歌。他把书放进课桌,走出教室。后来,他被班主任叫住了。那个女子一脸严肃。她的声音有些克制。她说,沉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是,希望你不要太过伤心。
而在她的背后,天空呈现了一种更加平常的姿态。沉年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他记得两个月前,父亲第一次送他到车站。他的笑容在风中迅速扩展开来。而两个月后,他收到了父亲的死讯。
父亲死于那年的十二月。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人群稀少。前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厚厚的积雪覆盖马路。那个早晨,父亲要给街对面的一家饰品店送餐。是一碗炒面。刚从锅里出来,冒着热烈的白气。父亲像往常一样穿越马路,走得有点急,突然脚下一滑,手里的盆子摔了出去。他赶紧上前抢救,这个时候,一辆装满货物的卡车飞驰而来,由于路面过于平滑刹不住车。车轮从那个沉默男子的腰上直接撵过去,流下一路的血迹。大概有十米远。
最先得知死讯的是艳芳。那天她穿着鲜艳,正要出去打牌。接到邻居的消息,差点跌坐在地上。随后,她呼呼地往外面跑。眼睛恐慌。感觉黑夜突然席卷而来。路上几次将要跌倒。她惊叫一声,用力甩掉高跟鞋。赤脚在冰冷的路上飞快奔跑。
尸体周围挤满了人。艳芳在男人的尸体旁边蹲下来。男人体内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温热的血液。艳芳可以感觉他的体温。他的神情依然高贵如初。不见痛苦。她用颤抖的手抚摸他的脸。布满皱纹的脸,深刻而曲折。艳芳继续缓慢抚摸他死去的躯体。她的手挣扎着穿越过他的头发,脸庞,最后停留在了他的胸口。她的手迅速被染红。男人的胸口正在冒着汩汩的鲜血。
艳芳突然大叫一声,眼前一黑。仰头倒在了雪地里。
辛禾从医院把艳芳接回。父亲的尸体还停放在前屋内,等待火化。沉年从学校赶回来,就一直跪在父亲的旁边。目光呆滞。说不出任何话。此刻的父亲浑身被白布覆盖。再也看不到他的脸。艳芳踉跄着跪倒在男人的身边。她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她突然像发了疯一般,拼命跑上前,想要扯掉那块覆盖在他身体的白布。被人紧紧拉住。他们劝她,就让他安息吧。安息吧。不要再去惊扰他了。
他们把艳芳扶到房间里。艳芳突然安静下来。她不说话。只是目光一直游离。好像在找什么却始终找不到。这个可怜的女子,刚刚失去了她的男人。多年以前,她曾经拼死从前夫那里逃出来,幸遇他所搭救。他沉默而高贵的气质至今仍停留在她的内心挥之不去。她是如此迷恋他那一刻所流露出来的气质,以至于一直到后来,他渐渐丧失掉这种气质的时候,她依然追随着他。她第一次沉迷于这样一个男人。贫穷。无言。但是高贵。她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她可以忍受他所有的一切,甚至是他对于死去前妻的长久怀念。她记得那个男子站在亡妻的牌位前,那眼神依然不变如从前。她明白他对于那女子的爱。那是如此顽强而深刻的感情。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她。因此,她就永远无法从那死去女子的阴影中走出来。后来她终于爆发,将她的灵牌狠狠摔碎。她以为这样可以让他死心。可是没有,他依然一言不发。近乎绝望的窒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笼罩了她。她感到恐惧,甚至开始后悔。可是她反抗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她要报复那个死去多年的女人,她的手段却只能让自己陷入更加孤独的境地。那些天,他对着被她摔碎的牌位,眼神空洞,茶饭不思。后来他将它们重新粘合起来。她居然感到一丝快慰。她以为自己的过错可以被原谅。
但是现在,他就躺在外面。浑身冰冷。抢救无效当场死亡。一袭白布完全将他覆盖。他将永远继续他的沉默。他终于不会再说任何话。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发抖。好像一场冰期在体内驻足。已经冷得无法再说一句话。
沉年给蜀平打去电话。接电话的依然是另一个陌生的男子。他说,你找平哥啊。他现在很忙。一会再打来吧。
可是,我有要紧事。麻烦你叫他马上接好吗?沉年的声音非常急迫。那人迟疑了一下,终于答应。
过了一会,蜀平终于接起了电话。
沉年,什么事这么急啊?
哥,沉年的声音有些克制,爸爸,他死了。就在今天早上。
接着他说,哥,你晚上可以回来吗。
蜀平长久地沉默。电话那边传来他的沉重的呼吸声。
他一直不说话。沉年试探地叫他,哥——
沉年,我以前不是说过吗——蜀平显得有些为难。
可是,哥,沉年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可是,你是爸爸的儿子。你怎么可以不回来。你离开这么多年,现在爸爸死了。你难道还记着过去那些不放吗?
沉年,你是早就知道的。对于我们的爸爸,我甚至不齿于叫他爸爸。我对他已经失望透顶。从那天,他拿竹鞭打我开始,一直到后来,他居然可以容忍那个女人把妈妈的灵牌摔碎。这些,你也都看到了。在我这里,是永远都不可能被原谅的。我对他说过,我已经和他断绝了一切关系。我此生,也不会再去见他一面了。我对自己发过誓。更对母亲发过誓。沉年,你要明白我。
可是,他是我们的爸爸啊——
沉年,不要再逼我了。蜀平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绝望。
哥,我知道你决定的事情,永远都很难改变。但是,你能不能现在为我,为死去的爸爸改变一次。或许,那也是妈妈所希望的——
不要说了。蜀平粗暴地打断他。
沉年伫立在电话亭旁。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无比顿重。电话那边的蜀平已经不能回头——他果然做到了此前立下的誓言。离开,就不会再回来。
好——沉年的声音变得游离——既然这样,我现在只想和你说最后一句话。若你真的不来参加父亲的葬礼,那么,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就断绝了。
他把电话挂掉。
滂沱的泪水,早已经从眼里奔流下来。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他是如此绝望地,艰难地,去说起这些。此刻,他的眼前再次飞快地掠过,多年以前的凌晨,蜀平替他抵挡了父亲的鞭打。蜀平曾对他说,我是你的哥哥,所以,我必然会一直保护你。沉年亦相信了他。所有这些,现在它们如同网一样朝他铺盖而来。沉年苦笑。此刻的他,已如当年的蜀平那般决绝,说下如此沉重的誓言。他感到内心有海水在翻滚。一切已来不及。
父亲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天空晴朗,云很少。偶尔可以听到树林里的鸟叫。而哀乐齐鸣。在这样的场合中沉年始终保持沉默。低着头,咬紧嘴唇。他熟悉这样的场合。在他五岁那年,母亲死于除夕前夜。烟花灿烂,犹如生命的转瞬即逝。母亲下葬的那天亦是阳光灿烂。父亲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现在,他独自坐在这里,手里捧着父亲的骨灰。所有人对于蜀平的不现身都缄口不提。艳芳和辛禾坐在另一面。连日来,艳芳沉浸在悲痛中丧失了言语。只有眼神木然。辛禾扶着母亲,低声哭泣。
艳芳的沉默终于在父亲下葬的时候爆发出来。她突然从人群中高声尖叫,挥舞着双手,飞奔过去,抢过骨灰盒抱在胸前——你们谁也不能动他。他是我的!
在宾客诧异的神情中,她手中的骨灰盒迅速被人夺下,飞快塞入了坟墓中。生命终于完成了他最后的一步。艳芳尖叫着,渐渐被人拖拉出去。
那些天,整个家庭沉浸在沉重的悲伤中。一连数日,艳芳躺在床上不发一言。饭菜刚刚下咽又尽数吐出。尽管旁人如何安慰,亦无济于事。沉年向学校告了一个星期的假,即将期满。辛禾说,你早点回学校去吧。家里的事,还有我在。你放心。
连日来的悲痛已将沉年折磨得骨瘦如柴。对于他而言,这悲痛的来源不仅仅是父亲的死亡,还有蜀平的绝然。他一直都无法明白,为何蜀平的恨意会如此强烈,以至于终于真正放弃了那源自血缘的亲情。在父亲的葬礼上,蜀平始终没有出现。那一天,一些人在后来悄声议论,他们有人依稀看到一个少年,远远地,就站在山坡上向这边探视。但终究很快消失。因站得较远,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脸。但没有人愿意过多谈论与死者有关的事。那亦只是无聊者的胡乱猜测而已。
而那一刻,沉年跪在父亲的坟前,内心早已荒凉一片。
沉年站在灵堂里,看到上面摆放着父母的两个灵牌。长久没有言语。他感觉许多事情正朝一个更加未知的方向发展。尽管他一再地对自己或者别人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他似乎没有看到那好起来的端倪。
第四部分
沉年以一种更加孤独的姿态生活。他把自己包裹在更加寂寞的空间里,陪伴他的只有吉他。更少言语,只是重复地弹琴。手指单调而重复地制造着每一个音符。或许这样,他才不会感觉孤单。后来,他学会了抽烟。在餐馆唱歌的时候,有客人递给他烟。不再像往常那样拒绝,而是默然接受。点上,看着火红的烟头正在燃烧。第一口呛到了。许多人笑。他撂起衣袖,干脆把烟往手臂一摁。烟熄灭。所有人停止了笑。少年转身离开。
他明白,这个世界上再温暖的东西也会突然失去。就好像他所有的亲人。一场死亡终结了体内残存的,几乎所有对于温暖的美好幻觉。生命变得如此廉价。再执着,也无法挽回失去的幸福。他对自己笑。他一个人偷偷躲在学校附近的桥洞里,抽烟。停止思考。
然而,对于那最后的希望,他依然抓住不放。依然坚持做着堆积如山的试题。维持自己在年级段的排名。大家看到这个少年丧父的男孩,他并未被死亡击跨。他要得到那最终的幸福。尽管,那听起来似乎十分可笑与矫情。沉年在自己的纸上,不断写着这样几个字——幸福——他写得很用力,几乎就要将纸划破。他看着那一排字,突然觉得可笑,想要把它撕碎。但是没有。他的手停住了。
拒绝蜀平的汇款。连同从前保存在银行的钱,如数退还给他,在附言栏上写下,说过不用你的钱,请记住我的话。已经是决然的口气。一连几次如此,蜀平终于不再执着。沉年的固执来自于蜀平的言传身教。他把那些写着蜀平地址和电话的纸全部撕掉。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他的存在。沉年对自己说,他已经不再是你的哥哥了。
更努力地唱歌。赚钱的欲望变得如此强烈。父亲的死亡无疑让他失去了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失去蜀平的汇款亦变得窘迫。学校不时索要各种费用。沉年开始觉得吃力。但是他想,要靠自己的努力来证明,离开蜀平,他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他申请延长唱歌的时间,增加唱歌的场数。老板明白他的近况,便默许他。
艳芳患上了轻度精神病。常常大笑,突然大哭。失去了深爱的男人,这痛苦把她折磨得几欲崩溃。病情发作的时候,她喜欢搬一张凳子,就坐在门口,看着过往的行人。她对他们笑。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她头发散乱,面色苍白,衣着邋遢。手里点着一根烟,但是很少抽。只是看着它燃烧,好似把玩一只玩具。病情有些好转的时候,就一直躺在床上不说话。
沉年看到了艳芳的变化。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次,艳芳看到放学回家的沉年,满脸微笑地迎上去。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拍手——放学回家啦。放学回家啦。
辛禾的眼泪再次掉下来——沉年,我妈的脑子,好像出现了一点问题。
沉年知道,悲剧再次降临到他的头上。面对此刻的艳芳,他再也无法相信,她就是往日那个强悍的女子。她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看他的眼神几近透明。如同孩子一般单纯清澈。
沉年,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妈的病是会继续恶化还是会好起来。我不敢想像。以后——以后会怎么样,我要照顾妈妈。你还要读书。这一切,该怎么办。
辛禾坐在地上无力地哭泣。
此刻的沉年如此痛恨自己的年幼与无能。他握紧了拳头。他不知道如何给这个在自己面前痛哭的女子带去安慰。他只好说,姐,不要担心,我已经在周末的时候,去打工赚钱了。我会筹集钱的。他这样说着,语无伦次,看到辛禾一直哭,再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了。
这个时候艳芳走过来,她轻轻擦掉辛禾的眼泪。她说,不要哭不要哭。哭了,就不好看了。她把辛禾拉起来,给她拍拍身上的灰。她说,你看,妈妈对你多好。不要哭了。她微笑着那样说。她的笑容非常好看。
辛禾看着她,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后来,她就对沉年说了。她说,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再去打工了,你一定要努力念书,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我会照顾好妈妈,然后再去找一份工作。我会让你读下去的。
她的眼神非常坚定。
一个月以后,沉年再次回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辛禾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沉年,我妈妈突然失踪了。她的病已经更严重了,我非常担心她。难以想象她会发生什么事。我必须要去把她找回来。你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即使我不能回来,我也绝对不会放下你。会想办法供你继续读书。你不要想太多。你要相信姐姐的话,努力念书。好好照顾自己。
她已经消失。
沉年拿着纸条,他跑到门口,却只看到蜿蜒的路,不知通向何方。他想辛禾到底去了哪里。还有艳芳。那个从来都不曾把爱倾注于他身上的陌生女子。在丈夫死后,她最终沦为可怜的精神病人。那是否是对她过去所有罪恶的惩罚?沉年不知道。或许那还远称不上罪恶。即使她狠狠摔碎亡母的灵牌,即便她逼走蜀平,奢侈地享受自己丈夫和女儿消耗时光所获得的一切物质。在最后那一刻,沉年看到她清亮如初的眼睛,终于原谅了她。现在她突然走失了,辛禾就留下纸条,要去寻找她。可是,她又该往何处寻找。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