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早,天色尚早。北街被一片轻雾笼罩。父亲刚开始面摊生意。两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便突然来到了。她们一来,就大声叱责沉年的父亲——有些人自己不好好活,还把儿子教成这样,纯粹就是小流氓嘛。果然是没娘教的小杂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怎么也不管管,光看着有什么用。
父亲面色僵硬,心中大概猜到几分。他慌忙赔笑着,说,大家有话好好说。都街坊邻居的,不要动怒。
既然知道是街坊邻居,为什么还使这么下流的手段——关于沉年如何教唆蜀平,蜀平又是如何欺负沉年的那两个同学,她们把过程描述得非常详细——不就是说了几句重话嘛,都还是小孩子,那么当真干什么?居然还扒掉我家儿子的裤子。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我们两个,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回去好好管教你的两个儿子。特别是你家大儿子。什么东西!小小年纪就学会耍无赖。还真的录像看多了啊。学会搞江湖帮派了啊。在学校,连老师都治不了他,麻烦你在家好好教教他,以后有事没事多帮你们自家干活,别把力气全浪费在打架上。我们家小孩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们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这,做人要有廉耻之心,知道吗?
——最后扬长而去。
——父亲已经愤怒。
父亲那天早早地收摊回家。那时候,沉年与蜀平正在熟睡。他们并不知道,此刻,父亲正推开了那道门。父亲的手里拿着一根竹鞭,沉默地走进儿子的房间。那时候,太阳的光芒并不强烈。厚重的窗帘阻挡了它的照射。父亲的身体在古旧的地板上落下阴影——在阴影中,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命运。绝望的命运。以及这绝望带给他的悲惨生活。他为自己感到可怜。他再次想到过去——那时他尚且年幼,从未真正享受过生活的快乐,随即,卷入了一场莫名的政治斗争。命运,却从此开始往一个更加不测的方向走去——他的父母,飞快而突然地死去。自命清高的文人父亲不甘忍受屈辱,便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喝完最后一口稀饭,平静地上吊自杀。母亲亦在三天之后,用同样的方式随夫而去。父母死亡的画面一直挥散不去。他们伸出长长的舌头,翻着白眼。在他的少年时代,在他的整个世界,那舌头散发出浓重的恶臭。他一度看到饭菜就呕吐——后来他寄人篱下许多年,直到终于有勇气决定离开。还有他的妻子。或许没有人懂得他对她的感情。他如此深爱她。她面容清秀,笑容灿若桃花。她为他付出了生命的所有,最后竟也早早死去。他从未对她讲过自己的感情。他以为她会懂得,而事实上,她也确实懂得了。但她还是死去了。还未享受幸福,就永远离开了这个给她带来太多困苦的世界。那一瞬间,他想要同她一起死去。绝望变成深暗的海水,汹涌地将他包围。后来他在悲痛中清醒过来。他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是他们,让他继续存活下来。他们是生活延续的希望。
但是他们让他失望了。他突然变得愤怒。
他拿着竹鞭,走进了那个光线不足的房间。他的表情带着凛冽,地上落下他缓慢移动的阴影。他在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控制了。
父亲的眼睛盯着蜀平——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包括在学校里如何拉帮结派。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但是,他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以为,孩子还未长大。那些不过是无知小孩所热衷的,来自无聊生活的小把戏,因此并未放在心上。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另外一个层面了。他作为一个父亲,在今天早上,被两个熟识了十几年的邻居莫名地咒骂。那咒骂是如此恶毒。
他举起了手中的竹鞭。光线忽闪了一下。竹鞭狠狠打在蜀平身上,发出了响亮的声响。蜀平猛然惊醒,本能地去抓落在身上的竹鞭。他睁开眼睛,却震惊地看到了父亲的脸。他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说,畜生。
他憎恨蜀平眼中的那种表情——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所犯下的过错。于是,再一记鞭子飞快甩了过去。蜀平迅速从床上跳起,拿起被子挡住。
他突然问父亲,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做的好事?别以为你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丢人我还替你丢人。
我做的事情不要你管!
蜀平的表情如此倔强。他的声音坚硬并且坦然。于是,父亲的竹鞭突然打在了他的脸上。鲜血立刻从他的嘴角流下来。父亲得意地笑了。好像计谋终于得逞。蜀平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愣住了。仿佛不认识他。很快地,父亲的鞭子再次落下了,在蜀平身上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这个时候沉年突然惊醒过来。他看到蜀平鲜血淋漓的脸颊,而父亲就站在对面。父亲的脸上有莫名的笑意。手里正紧握着一根细长的竹鞭。
沉年说,爸,你为什么打哥哥?
为什么?父亲的眼睛转而盯着沉年——你说我是为什么?他的竹鞭突然抽打到沉年身上,沉年的手臂立刻有了一条鲜红的血迹。
你怎么也不学好点呢?为什么非要跟着他鬼混?
沉年的眼神恍然。他说,爸,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又一记鞭子打过来,沉年本能地用手去挡。但是,鞭子最终没有落到他的身上。是蜀平挡在了他的面前。蜀平说,你不准打他。
好啊,你有骨气!知道保护弟弟了啊!我就打你,看我不打死你!
鞭子飞快地甩过来。一下,又一下。父亲瞪着眼睛,手一遍遍地用力挥舞。蜀平的眼中,瞬间燃烧起了仇恨的火焰。十二岁的蜀平身高还未及父亲的肩,但是,他再次抓住了父亲甩过来的竹鞭。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一个字又一个字地问他,你,凭什么打我?
父亲的笑容刹那消失。我凭什么打你?是吗?父亲冷笑,因为我是你的爸爸。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我就可以打你骂你!
他的眼睛盯着蜀平。
蜀平的脸渐渐恢复平静。他的嘴角渐渐泛起轻微的嘲笑。他松开了手。父亲的竹鞭便开始新一轮更加猛烈的攻击,如同鼓点那样缜密而沉重地响起。蜀平就站在那里,抛弃了用来抵挡的被子,任凭父亲肆意鞭打。未完的北风吹动窗帘。光线变得忽明忽暗。于是鞭子在墙上落下了深浅不一的阴影。
阴影背后,沉年看到了蜀平绝望而离奇的笑容。他的脸上,正不断地渗出鲜血,仿佛花朵正在迅速绽放——那是如此熟悉的颜色。红色的蜘蛛或者眼睛。黑夜中开放的烟火。他的记忆突然回到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所有的画面开始凝固。母亲的尸体变成一堆浓烈的血水。不停地流淌。流淌。他记起了那些无法入眠的暗夜,回忆是无法消除的根茎,开始蓬勃生长。一瞬间,他再次看到死去多年的母亲,她突然出现在窗帘后面。漆黑的长发,笑容明媚。她叫他的名字,沉年。她说,你过得还好吗?我在这里,非常想念你。
沉年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唤着,妈妈,妈妈。你回来了吗?
你回来了吗——
——父亲的鞭子应声而止。他惊诧地回过头。他看到自己最小的儿子,此刻正站在角落,瑟瑟发抖。他的脸上滚落了磅礴的泪水。他的眼睛和死去的妻子一样,深黑明亮。如同一潭湖水。父亲突然丢下鞭子。他的脸上立刻爬满疲惫。他注视着他们,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后来,他转身离开。
那于他们是无法忘却的记忆。一直到后来,沉年依然会时常想到,在他年少的时候,蜀平替他阻挡了父亲的鞭打。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打他。尽管那次鞭打后来逐渐被他遗忘。但他一直记得父亲对蜀平的毒打。父亲仿佛疯了。手中的鞭子正在飞快地落下。他亦记得蜀平脸上布满的条条血丝。父亲走后,他曾轻轻走过去,试图用手擦去蜀平脸上的血迹。但是,他的手在抬起的刹那停住了。他分明看到了哥哥的眼睛。那是一双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眼睛。没有了蜀平一贯的桀骜不羁。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绝望和痛苦——蜀平的眼泪,终于飞快地落下。
蜀平穿着破旧的白色背心。光脚站在地板,地板冰凉。脸上的血正在缓慢滴落。一滴一滴,有些滴在背心上,还有一些落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栗。他还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那是他的父亲,手里却抓着竹鞭,并且疯狂地抽打他。而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甚至还沉浸在睡眠中不肯醒来。父亲将他从沉睡中打醒,他不可以反抗。
他已被绝望笼罩。窗帘切割成的光线还在不停晃动,仿佛形成了一个被隔离的小岛。他在突然之间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若是此刻,母亲还活在世上,那么,她绝对不会允许父亲打他。他想到关于母亲的许多个片段,模糊而迅速地,从眼前掠过。再也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爱他了。他试图去抓住那些美好的,温暖的记忆,但是,一切无能为力。
是沉年对母亲的呼喊把他拉回到现实。此刻,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地流下来。沉年看到了他的绝望和无力。他站在蜀平旁边,却无法说话。最后跟着他一起沉默。后来,沉年轻声叫他。他说,哥,你还好吧,对不起——他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蜀平依然沉默。周围只有流动的风,以及风吹动窗帘发出的响声。
后来,蜀平深深地吸一口气。他背朝沉年走向房门。他说,没事了。你该去学校了。
他的声音冰冷。
从早上开始,蜀平再次消失。一直到一个月之后,在深夜,蜀平如往常一样潜入家门。他对自己的行踪不做任何交代。后来,他在灯光昏黄的房间抽烟。那是沉年第一次看他抽烟。火星忽明忽暗,闪烁不定。蜀平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娴熟地仰头,吐出烟圈。透过烟雾,沉年看不清他的脸。那是一张忽远忽近的脸。沉年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模糊——那是他的哥哥。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本加利地惩罚父亲以及他自己。他更加频繁地参与打架。并且长期逃学。时间是飞快的。半年之后,蜀平已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那时候,他已经上了初中,寄宿在镇上的学生宿舍,于是更加放肆。他四处游荡,到处结交江湖帮派,成了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没有人可以管得了他。父亲亦只是不闻不问。
沉年再次见到他,几乎认不出来。他看着蜀平,迟疑地叫了一声哥。蜀平露出略带轻蔑的笑容。他粗鲁地摸了几下沉年的头发,立刻叼上一根烟。他说,最近怎么样,你。
沉年转过头,躲避他的眼睛。他想说什么,迟疑之后,却只是说,我都还好。
后来,沉年终于想到,那些种种,全都是缘由。只是那时候,他并未发觉。在一个平静的夏日夜晚,窗户的玻璃又发出了熟悉的,被石子敲击的声响。沉年睡意全无,赶紧起身去给蜀平开门。蜀平神色匆忙,径直收拾自己的衣物。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裤子。飞快塞进了随身带来的包里。他的动作非常麻利,收拾完毕后又急于出门。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在他打开门准备走的时候,沉年终于叫住了他。
他说,哥,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蜀平回头。他看到沉年漆黑的眼睛,突然泪光涌现。但他克制住了,只是说,哥有事,可能要离开一些时日。你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听到了吗?
沉年说,你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很久吗?
蜀平沉默片刻,终于说,哥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要暂时离开这里。你不要担心,哥有时间,会回来看你的。
沉年突然觉察到一丝不祥。他说,哥,你不要走。我害怕。
沉年乖。蜀平摸摸他的头发,只好这样安慰他——沉年依然还是个孩子,蜀平看着他,并且对他笑。他说,你要乖,哥是真的有事,才必须要走。但是哥向你保证,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办完之后,我就会回来看你。
沉年看着他,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一九九四年夏末的最后一天。黄昏。太阳的余温还未完全散去。大地呈现出了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一群即将远去的鸟发出了尖利的鸣叫,迅速消失在山的另一边。在另一个靠近西边的遥远的镇上,一群面容模糊的少年突然出现了。他们步履飞快,脸色凝重。有人看到他们先是隐匿在一间破败的庙里,然后,他们趁着夜色下山了。带头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穿一件藏青色的衬衫。跟在他身后的,都是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他们裸露的手臂上,都刻了一个丑陋的图案。
在镇的南面,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城市。他们停住了,然后向左拐。那里有一排民房。都是相同的黑瓦黄砖。少年们分成了两队人马。领头的那个悄悄溜进了第二间平房。剩下的四个人在外面放风。
夜不是很深。房间里还亮着灯。但是,那灯突然迫不及待地灭掉了。有个粗暴的男声响起了——妈的!怎么突然断电了?这个时候一个女人说,出去看看吧,看看是不是保险丝烧掉了。
那男人晃晃悠悠地出来,打着咯,走到屋前,刚刚抬头,突然眼前一黑。背部被人狠狠地敲击了一下。他立刻提起了胆,回头去看。已经埋伏在门内的少年立刻跳出来。在他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亮闪闪的刀。男人显然受了惊吓。他尖声地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要杀人啦——那把明亮的刀已经飞快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他一闪身,刀砍偏了。男人的左肩受到袭击,鲜血飞快地喷射出来。
屋内的女人闻声出来。借着外面的微光,她看到她的丈夫,因为剧烈的疼痛,手正拼命压住伤口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呻吟。那高瘦的少年低声地骂了一声,妈的!随即对他砍下了第二刀。
女人看到了那把高高举起的刀——她惊吓得发疯似地高声尖叫,救命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要杀人啦!
她的声音异常尖利。手持砍刀的少年怒目转向她,举起刀正要朝她砍。那女人吓得跌坐到了地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她拼命求饶。这个时候,在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年幼的女孩。穿一件晃眼的白色连衣裙,她就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蜀平。
外面,各种脚步声渐渐响起。几个村民在往这边晃手电筒。这时候,一个矮小的影子飞快地闪了进来。他对着那个少年说,老大,有人来了。快撤吧。他拉起少年的手臂,把他往外面拖——但是那女孩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与仇恨。她依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少年狠狠踹了女孩一脚,去他妈的!就跑出去了。
后来,所有人都认为,那个少年的行凶绝非普通的入室伤人。那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获罪的少年一脸坦然。一个星期前的那个夜晚,他砍伤了那个长年跑运输的司机。他到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三天后,少年去派出所自首。在法院的审判中,少年站在被告席,对那场行凶供认不讳。他说,是我一个人做的。是我,想要杀了他。但是,很不巧的是,我没有做到。
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说,事情就是这样。你们随便判吧。
在被判处一年刑期,并由少管所收容劳动教养的时候,他的脸上泛起了笑。他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少管所的门已经关起了。他与别的各种犯了事的男孩们一起,被剃了光头。关在一起。在被关的第一个晚上,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