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发冷的话——没娘教的野孩子!
那个男生对沉年说,你尽管去打报告吧。我们现在已经不怕你哥哥了。告诉你吧,我哥哥,他现在加入了另一个帮派,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帮派。你应该没听说过吧,他们曾经一对五单挑,把对方五十个人全都打趴在了地上呢。你哥哥他们,估计也被揍过好几次了吧。然后,他们哈哈大笑。
等到再次见到蜀平的时候,沉年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了。蜀平皱着眉头说,是谁告诉你的?于是,沉年就把他同学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蜀平。蜀平把烟往地上一扔,说,沉年,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的事,你不要管。
沉年说,可是,他们说那么难听的话。他们在污蔑你。
蜀平沉默之后,终于说,沉年,我现在告诉你,他们没有污蔑我,我就是这个样子。他想了一下,继续说,不管是你同学所说的那个什么帮派,还是我知道的别的什么人,大家都在这么做。那么沉年,即使我不愿意,我还是要去做。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会不会明白。从刚开始,我选择这么走这条路,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被人误解,别人骂,甚至后来我坐牢,所有这一切,我都已经预见到,并接受了。我已经到了另一条路,无法回头。假如以后,有一天,我将要为自己的所做付出代价,那么,我也接受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蜀平带沉年在另一条比较僻静的路上走。蜀平说得很慢,沉年始终不说话。一直到蜀平终于说完,沉年停下来。他有些费力地想着,蜀平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思索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蜀平轻轻拍了拍沉年的头,说,是不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呢?
沉年点头,他说,我不知道。
于是蜀平笑。他说,那么,你就先不要想了。也许以后,你会明白。但是你要记住,沉年,我一直都是你的哥哥。你要相信我。我不会骗你,也不会不管你的。我会争取,将来给你好的生活。知道吗?
在微凉的风中,沉年抬头去看他的兄长——蜀平的面容非常坚毅,他的话迅速鼓舞了沉年。这个时候,沉年突然觉得,任何的困难都是会过去的。即使,遭遇了冷眼,欺负,以及恶毒的咒骂,都是可以过去的。就好像,他曾经看过的那些小说,死去的古人有着一颗恬淡的心,在战乱频繁的年代,依然可以安稳地生活下来。在那一刻,沉年不再为别人刻薄的嘲笑而恼怒了。他对蜀平说,哥,我会一直都相信你的。
蜀平愣了一下,还是笑了。
蜀平飞快地,就去找沉年的那些同学了。如同从前,他说过的那样,他们欺负了沉年,那么他就不会放过他们。在第二天,蜀平在路口遇到他们,同样,叼着烟走过去,说,兄弟们最近手头紧了,你们,就看看吧。起初,那个较高的男生吓唬蜀平,他带着恐惧,结巴着说,你,你要是敢乱来,我就告诉我哥去。蜀平说,你哥?他还得叫我大哥呢。废话少说,叫你爷爷来也没用。
他原本并不想要他们的钱,只是想替沉年教训他们。但是,那个男生居然从口袋掏出了一把小刀。他用刀指着蜀平,说,我不会怕你的。你要是敢动我,我哥会给我报仇的。
是吗?蜀平向他逼近,他说,你看你手抖的,连刀都拿不稳,还是先滚回去学学几年再来吧——说完,一个箭步冲上去,打掉他手中的刀,很快就把他制服了。剩下的几个人,早已吓得不敢动。于是,最后的下场依然令人羞愤难当。他们全部的人,都被脱下裤子,光着身子站十分钟。
十分钟后,蜀平朝他们吹了一声口哨,说,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不过给老子记住,以后不要再乱说话。
那几个男生立刻提起裤子,飞快跑了。跑了一段路,那个较高的男生又停下,对蜀平狠狠地喊了一句,我会叫他们来报仇的,你等着吧——
十月中旬的一个傍晚,父亲的面摊,突然就被一群陌生的少年掀翻了。领头的,是两个光头的胖子,脖子上挂一条银色的项链。他们赤手空拳,一上来就动手。不由分说,抓起东西就扔。客人在吃饭,就拿起碗筷赶人——走走走,今天老子来清场,都他妈滚——不仅仅是碗筷,路人略带幸灾乐祸的口气说,他们还砸了桌子,柜台的玻璃橱窗,还把那些菜和面全都扔到路上。很多人围观。却没有人上去劝架。面摊的主人是一个头发半白的男子。他的脸略带恐慌和疑惑。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那是他的女儿——辛禾的眼睛,就死死地盯住那个领头的胖子,哭泣着求他——不要再砸了,这样砸了,这叫我们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但他们对她的哀求无动于衷。领头的胖子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妈的。他愤愤骂着,老子今天对你算是客气了。叫你们家蜀平以后注意点,不要犯到我们头上!再敢动我弟兄,给你们的,就不是今天这些了。懂了吗?
不知道是谁去通风报信。这个时候,蜀平带了一帮兄弟迅速赶来。他们脚步飞快,一行人满脸杀气。就在那个时候,蜀平拨开人群,说,还有什么更严重的?有种的话你再说一遍!
那胖子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被蜀平抓住衣领,狠狠揍了一拳——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居然敢在我的地盘上胡乱撒野。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看到一个混乱的场面——两帮人马纠缠在一起,操起凳子就砸。很少有人觉察到,那个少年的父亲此刻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他的脸冰冷。没有说一句话。只有辛禾的哀求声不断响起,但,很快就被淹没。
最后,蜀平把领头的胖子踩在脚下,手里抓着一把断了腿的椅子。他的脸上有一块乌青的淤血。他说,今天你给我听好了。我们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以后,你要是再敢动我家人一根寒毛,小心你的狗命。
蜀平放过了他们。然后,他走到父亲的面前。从口袋里掏出钱,说,用这些去买新的桌子椅子吧。差不多应该够了。
他站在父亲的身边,已经快和他一样高了。父亲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你终于有出息了是吧?敲诈勒索,你很行。打架,你也很行。你现在很有能耐是吧?你既然那么有本事,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回这个穷家?
父亲拂手打掉蜀平递过来的钱。他说,我现在还没老,还养得起自己。谢谢你了。说完,父亲就转身走开。
辛禾赶紧说,蜀平,你不要怪爸爸,其实他——
蜀平打断她的话,不关你的事。又转身对身后的兄弟说,我们走。
那几日,父亲不再出去摆摊。他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艳芳在饭桌上的唠叨,亦比从前更加刻薄。每次吃饭的时候便说,真是作孽啊!养什么不好,养了只疯狗。关又关不住,还跑出来乱咬人。父亲终于大声呵斥她,你给我闭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那是父亲对艳芳为数不多的一次训斥。艳芳立刻反唇相讥道,我说的有错吗?哼,你看你养了个什么儿子。你也不上街问问,现在谁不知道他干的好事?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还不知死活地到处打架。你自己没用,没管教好他。怎么还有脸说别人?而,父亲的脸冰冷铁青,额上的皱纹飞快拥挤。终于,他放弃了继续和艳芳争吵,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放,径直往后门走了。
在那场明目张胆的打斗之后,关于蜀平的流言便越来越多。事实上,自他从少管所出来之后,周围的人就从未停止对他的数落。他们让自己的孩子远离蜀平——不要和他们玩,搞不好,以后也要坐牢的。
另一个中午,艳芳刚从外面回来,就一脸阴沉。刚在椅子上坐下,就用手当扇,扇得呼呼作响。口中又开始对着辛禾数落蜀平——你不知道啊,现在我出门,要多小心!他们都当那小流氓是我的儿子,看见我就躲。多么可笑!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好儿子?你是不知道啊,他们每天都对着我指指点点,真叫人难堪!你说说,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嫁的第一个男人不把我当人看。现在,谁知道我过得又是什么鬼日子?
外面的太阳非常刺眼。
辛禾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收拾东西。假装没听见。这个时候,父亲从外面进来,辛禾从他手中接过一袋青菜,去后屋打来一桶水。两个人就坐在板凳上,开始清洗。他们都不去搭理艳芳。艳芳却又继续说了,那话显然是针对沉年的父亲——你看看,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家出了个混世魔王。偷抢打斗,砍过人,坐过牢。什么都来。他这人已经废了!要是他一个人这样,也就算了。反正我在外面受点气也无所谓。只是,再这样下去,这叫我们家辛禾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这个时候辛禾终于小声回应她,妈,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吗?现在说这些太早了。
怎么会早?那小流氓早就把我们家的名声搞臭了。看以后谁还敢要你。辛禾啊,你也不小了,该操心这些事了。我也希望你可以找到好人家,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整天辛苦了。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声誉有多重要。当然要趁着年轻的时候找个好一点的嫁了,不然等到以后,人老珠黄,那就送人都没有人要了。你看看你现在,跟着那老没用的从早到晚忙进忙出,吃的苦还不够啊!
辛禾明白,艳芳的话是说给父亲听的。但是父亲依然一声不吭。辛禾不能让她的母亲继续说下去了。她知道,这样下去艳芳会越说越激,难免,又要惹父亲大发脾气然后吵架。于是她赶紧说,行了,妈,你就少说几句吧。现在,日子苦是苦了点,我们生活得不是也挺好的吗。
是吗?艳芳不以为然,我们生活得哪里好了?啊,每天跟活在贫民窟似的,这也叫好?你现在是还小啊,等你以后长大了你就知道,这天底下有哪个女人想这样生活的啊!也不知道当初那个女人是怎么生活下来的,估计也是天天被折磨的,难怪死得那么早。
艳芳说的那个女人,就是沉年的母亲。这个时候,沉年的父亲终于低声吼了一句,行了,别说了!
你这个哑巴终于开口了啊?艳芳像是获得了一场胜利,继续说,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就知道,你还是不把我们母女当成是自家人。一提到那个女人,就对我们大吼大叫。她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忘不了她?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艳芳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我叫你别说了!你不要太过分了!沉年的父亲对她大吼,脸色非常难看。
辛禾连忙站起来,对艳芳说,妈,行了行了,就少说几句吧。她拉着母亲——好了,回屋休息去吧。
但是艳芳已经停不下来,怎么样?我就是过分!为什么我一讲到那个女人,你的反应就这么大。你终于承认了吧,你根本就不把我们当回事!既然这样,那当初为什么还要假装好心收留我们?啊,我就是不明白,那个女人明明死了那么久了,尸体都烂光了,你还——
她的话没说完,男人的巴掌就扇到了脸上。一时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脑袋摇摇晃晃。站稳之后,她终于爆发。她捂着发烫的脸,发疯似的高声尖叫,你打我,你居然打我!她转身跑过去,把放在地上的塑料盆连同里面摘好的菜踩得粉碎。她开始笑——以前的男人打我,我认了,现在你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有能力养活我吗!你一个穷鬼,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辛禾跑上去抱住已经失去理智的母亲。她发现,艳芳正渐渐变得神经质。辛禾的眼泪滚滚流下来——妈,别吵了。别吵了。接着又对父亲说,爸,你原谅妈吧。她不是故意的。
父亲看了看辛禾,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过去把垃圾收拾好,清理到外面倒掉。
艳芳被辛禾死死抱住。她拼命挣扎,只好撕打辛禾出气。辛禾只是任凭她打,一直哭,却不说话。后来,艳芳终于打累了,瘫坐到椅子上。她的眼神涣散,嘴巴还在喋喋不休。但是,辛禾已经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辛禾哽咽着说,妈,好了。妈,别再这样了——她看着此刻的母亲,她脸上的皱纹正在迅速生长,神情疲惫。与初时的她判若两人。辛禾终于明白,贫穷,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让母亲的容颜飞速消退。从前,艳芳能在前夫那里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因为她要的只是他的钱。现在,她不仅是失去了物质基础。辛禾早已明白,母亲之所以能够忍受贫穷,是因着她对父亲的感情。她一直都记得,在那个逃亡般的夜里,这个贫穷的男人拯救了她。他的神情永远都是如此沉默而高贵。艳芳跪在男人的面前,她最后的希望就在于此。她的眼神迫切而恐慌。她说,求求你,救救我们。而他说,好——于是,在那个深夜,她在泪水和绝望中爱上他。因着这个她所深爱的男子,如同救世主那样给了她另一种生活。尽管那生活是如此贫穷无奈,她依然可以忍受。可是,她所深爱的男子,却无法忘记他那早已死去的妻子。那感情是如此丰盛并且坚不可摧。
她无法忍受。
沉年只是假装对那一切一无所知。每次他们争吵,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紧紧捂住耳朵。任凭外面的争吵声,东西摔碎的声音如何震耳欲聋。或者,就躲在昏暗的小阁楼。在那里,来自楼下的吵架声就变得淡了,渐渐地,听不见了。他亦知道,每次争吵,很快就会过去,并被再次遗忘。这样的过程循环往复,有时候他会觉得莫名烦躁,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无休止的吵架?他想到,母亲还未死去的时候,家里总是一片平和。但那样的岁月已经不会再有了——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依然无法忘记。那一次,蜀平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用力地,把刀刺进了自己的手臂。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些夜晚,无数次的,沉年在黑暗中一闭起眼睛,蜀平那绝望的眼神就会重新出现。像一盏灯,不肯熄灭。如同母亲突然死去的时候,沉年躺在床上彻夜难眠。可是现在,再也没有人安慰他了。沉年看到旁边的那张空床,棉被安静地叠在那里。蜀平却已经不在了。沉年深刻地铭记了,他离去时候的神情,竟是如此坚毅决绝。
那天晚上,蜀平再次回家。父亲和艳芳的争吵突然变得异常激烈。似乎,只要蜀平回家,艳芳就会浑身不自在。她一进房间就用力摔门,嘀咕声喋喋不休。接着,就响起了电视连续剧的声音。那声音突然变得很大。整个房间都可以听到。蜀平把门重重锁上,他对沉年说,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烦?连个觉都不让我们好好睡。沉年说,她生气的时候就会这个样子,我都已经习惯了。蜀平说,我操!还真当这里是她老家了。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已经很晚了。父亲的房间,突然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又是艳芳激烈的咆哮声,为什么不仍?留着这些死人的东西做什么!啊,留在这里多晦气,你也希望我像她这么早死啊?父亲说,你别又乱发神经了。东西放这里碍着你什么了?
那时候,沉年在迷糊中听到剧烈的声响。他打开灯,坐起来。蜀平也已经醒了。双眼直直瞪着天花板。看到沉年,他重重吸一口气,说,不要去管他们的事,我们睡自己的觉。但是,艳芳的叫喊声已经让他们无法安睡。蜀平低声骂了一句,妈的。就把头埋到被子里,双手捂住耳朵。
后来,事情变得严重了。父亲已经无法阻止艳芳了。她已经失去控制,力气大得惊人。在父亲再次夺过她手中的东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