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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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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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与委屈,对于这些无邪的心简直是种污辱,彼此连谈都不敢谈
起。但是和巴黎潜伏着的无神主义接触之下,奥里维的信心不知不觉的开始崩溃了,仿
佛新刷的石灰一淋着雨就在墙上掉下来。他虽然继续信仰,但在他周围,上帝已经死了。
    母亲与姊姊仍旧奔来奔去,一无结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妇。他们为了摆脱
她,给她找了两个位置:为耶南太太的是替一位往南方过冬的老太太当伴读;为安多纳
德的是到住在乡下的法国西部人家当家庭教师,报酬都还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绝了。
除了她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的女儿也要逼上这条路,并且还
得跟她分离。不管他们如何不幸,而且正因为不幸,他们要苦守在一处。——波依埃太
太听了这话大不高兴。她说一个人没法生活的时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责备
她没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对于破产和耶南太太欠她的钱说了一大片难听的话。赶到分手
的时候,姊妹俩竟变了死冤家。一切的关系都断绝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
子还清,可是办不到。
    劳而无功的奔走还是继续着。耶南太太去访问本省的众议员和参议员,都是以前耶
南常常帮忙的,结果到处碰到一副忘恩负义和自私自利的面孔。众议员对她的信置之不
复,她上门去,仆人又回说不在家。参议员却用着一种教人受不了的怜惜的口吻提到她
的处境,说都是〃那该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时对他的自杀又说了许多难堪的话。耶
南太太替丈夫辩护了几句。参议员回答说,他知道银行家不是欺诈,而是荒唐,说他是
个饭桶,是个糊涂虫,什么事都自作聪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听任何人的劝告。要是
他只害了自己倒也罢了:那是他活该!可是,——不说连累别人,——光是把他的妻子
儿女害到这步田地,丢下他们让他们自寻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太能够原谅他了,如
果她是一个圣者的话,但他,参议员,他不是个圣者——(s,a,i,n,t)——
只是个健全的人——(s,a,i,n)①——一个健全的,明理的,会思考的人,他
可没有丝毫宽恕他的理由。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中自杀简直是混账到了极点。唯一可以替
耶南辩护的理由,就是这桩事不能完全教他负责。讲到这儿,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说他
对她丈夫的批评未免激烈了一些:而这是因为他对她表示同情的缘故;接着他打开抽屉,
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算做布施,——被她拒绝了。    
  ①原文特意将此二字字母分别写。按圣者与健全二字,法语读音完全相同,此处有意作双关语。
 
    她到一个大机关里去谋个职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头无足的。她迸足了勇
气才奔走了一次,回来却垂头丧气,几天之内再没气力动弹;赶到她再去问讯的时候,
已经太晚了。她在教会方面也没能得到什么帮助,或是因为他们觉得无利可图,或是因
为不愿意理睬一个家长从前是出名反对教会而现在身败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万苦,
好容易谋到一所修道院里教钢琴的职位,——极乏味而把酬极少的差事。为了多挣一些
钱,她又在晚上替文件代办所做些抄写工作。可是人家对她很严。她的书法和疏忽,尽
管用心还是要脱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她心里想着多少旁的事!)——使她
受到很不客气的埋怨。她往往眼睛干涩作痛,四肢酸麻的做到半夜,而抄件还是要被退
回来,那时她就失魂落魄的回家,整天的抽抽搭搭,不知道怎么办。她多年以前就有心
脏病,经过这些磨难,病更加深了,使她有种种恐怖的预感。她有时很痛苦,透不过气
来,仿佛要死过去了。她出门的时候身边老带着字条,写着自己的姓名住址,恐防会倒
在路上。要是她死了,那怎么办呢?安多纳德尽量支持她,装出她本来没有的那种镇静
的态度;她要母亲保养身体,让她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着最后一些傲气,无论
如何不肯让女儿去受她所受的屈辱。
    她尽管做得筋疲力尽,省吃俭用,仍是无济于事:挣的钱不够养活他们,非把留着
的一些首饰变卖不可。而最糟的是这笔派了多少用途的钱,在耶南太太拿到手的当天就
给偷去了。老是糊里糊涂的可怜的妇人,因为第二天是安多纳德的节日,想买件小小的
礼物给她,顺路走进便宜百货公司。她把钱袋紧紧抓在手里,唯恐丢掉。为了要仔细看
一件东西,她随手把钱袋往柜台上一放;过了一会儿想去拿回来,已经不见了。——这
是最后一下的打击。
    不多几天以后,八月将尽,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一股热腾腾的水气重甸甸的
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一篇紧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办所回来。因为过了晚饭时间,
又想节省三个铜子的车钱而怕孩子们揪心,她赶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层
楼,她已经不能开口,不能呼吸了。象这种模样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们已经不以为
意了。她硬撑着和他们马上吃饭。大家都为了天气太热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了些肉,喝
了几口淡而无味的水。他们都不出声,一来没心思说话,二来特意让母亲歇一歇,——
他们一起望着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动着手,拚命抓着桌子,瞪着孩子,哼了几声,身子望下倒了。
安多纳德和奥里维赶上去刚好把她扶住。他们俩发疯般叫着:“妈妈!我的小妈妈!”
    可是她不回答。他们一下子没了主意。安多纳德抽搐着,紧紧搂着母亲,拥抱她,
呼唤她。奥里维开着门大喊:“救命!”
    看门女人爬上楼来,看到这个情形,便去找了个附近的医生。但医生到的时候,她
已经完了。还算耶南太太的运气,死得这么快;可是她最后几秒钟看着自己死去,把孩
子们孤零零的丢在苦海里的感触,谁又能知道呢?
    孩子们孤零零的受着惨祸的惊恐,孤零零的哭着,孤零零的料理可怕的后事。看门
女人心地很好,帮了他们一点忙;耶南太太教课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的说了几句惋惜
的话。
    母亲刚死的时期,两人简直是绝望到无可形容。但使他们得救的便是这过度的绝望,
因为奥里维抽风抽得很厉害,使安多纳德只想着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她
的深切的友爱也感动了奥里维,不至于因痛苦而有什么危险的冲动。两人拥抱着,坐在
亡母的灵床旁边,在守夜灯的微弱的光线之下,奥里维喃喃的说应当死,两人一同死,
立刻就死;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口。安多纳德也有这种可怕的愿望;但她还是拚命的挣
扎,要活下去
    “活着有什么用呢?”
 
    “为了她呀,〃安多纳德指着母亲,“她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你想想罢她为我们
受了多少罪,我们不能使她再受一桩最苦的苦难:看到我们穷途潦倒的惨死〃她又接
着很兴奋的说:“啊!而且一个人不应该这样畏缩!我不愿意!我要反抗!我一定
要你有一天能够幸福!”
    “永远不会的了!”
    “会的,你将来会幸福的。我们受的苦难太多了。物极必反,不会老是苦下去的。
你能打出一条路来,你能有个家庭,你会幸福,我一定要你这样,我一定要!”
    “怎么过活呢?咱们永远不能”
    “一定能够的。怎么办吗?先得撑到你能够谋生的时候。一切都归我负责。你瞧着
罢,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妈妈让我做的话,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么呢?我不愿意你干屈辱的事。并且你也不能”
    “怎么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么屈辱!你别操心,
我求你!你瞧着罢,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你将来会幸福的,咱们都会幸福的,奥里维,
母亲也要为了我们而高兴呢”
    跟在母亲灵柩后边的只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这一份人家在
他们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对母亲多么狠心,连她的死也是他们促成的。看门女人问
他们可有别的亲属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一个也没有。”
    在空荡荡的墓穴前面,他们手牵着手祷告。他们在绝望中逞着傲气,宁愿孤独而不
愿意看到那些无情而虚伪的亲戚。——两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们挤来挤去的都是一般
对于他们的丧事,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漠不关心而只有语言相同的群众。安多纳德
让奥里维搀着手臂。
    他们在同一所屋子里换了最高层的一个极小的公寓。——只有两间顶楼底下的卧室,
一间给他们作餐室用的极小的穿堂,和一间象壁橱般大的厨房。换一个区域,他们或许
能找到比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这儿他们觉得仍旧跟亡母在一起。看门女人对他们很表
同情;可是不久她也管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们了。屋子里没有一个房客认识他们;
他们也不知道住在旁边的是谁。
    修道院居然答应安多纳德接替她母亲教琴。她还想找些别的教课的事。她唯一的念
头是教养弟弟,直到他进高等师范为止。这计划是她独自决定的,她研究高师的课程,
到处打听,也征求奥里维的意见,——可是他毫无意见,她已经为他选择好了。一朝进
了高师,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达到这一步不可,无论如何都
得活到那个时候。那不过是五六个辛苦的年头:一定能撑到的。这个意念给了安多纳德
很大的勇气,使她整个身心都振作品来。她明白看到摆在她前面的是孤独艰苦的生活,
唯有靠着〃超拔兄弟〃的热情才能捱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
弟幸福!这个还没足十八岁的轻佻而温柔的姑娘,被她那英勇的决心改变了:她心
中藏着一股献身的热诚和奋斗的傲气,不但谁都没想到,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女子在这
个烦闷的年龄,有如万物骚动的初春,爱的力量充塞着整个身心,象一条潜藏的溪水在
泥土下面流着,把它包裹,浸润,永远和它在一起纠缠,同时爱情也能化为种种形式,
它只想献身给别人,给人家做养料: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了,它的无邪与深刻的肉感
准备随时蜕化为牺牲。爱情使安多纳德作了友爱的俘虏。
    她的弟弟因为没有这样的热情,精神上就没有这种倚傍。并且那是人家献身于他而
非他献身于人,——这当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爱那个为你牺牲的人的。可是相反,
他眼看姊姊为了他而筋疲力尽,心里非常难过。她回答说:“啊!好孩子!难道你
不看见我就靠这个生活吗?要没有你给我的辛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很明白这个。处在安多纳德的地位,他也会把这种甘心情愿的劳苦看得很重的;
但人家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气与心灵就大为痛苦了。并且,一个象他这样懦弱的人,
要负起别人强其他担负的责任,非成功不可的责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
上孤注一掷,——真是多么沉重啊!想到这点,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气,
反而有时弄得垂头丧气。可是她逼着他无论如何要挣扎,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没有
姊姊的督促决计办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战败的倾向——也许还有自杀的倾向;——要不
是姊姊硬要他奋发有为,追求幸福的话,或许他早已完了。他因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
而很苦闷;但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经历一个转变的年龄:在此可怕的时期成千
累万的青年都因为一时糊涂,被两三年的疯狂把一生断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乱想的时间,
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荡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时候,病态的幻想,对生活,
对巴黎,对那些挤在一块儿腐化的千千万万的生灵的厌恶,就来占据他的心灵。可是一
看到姊姊,噩梦就醒了;既然她为了他而活着,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将来也就会幸福了,
虽然自己并不求幸福
    这样,他们的生活就靠一股热烈的信仰,而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
愿促成的。两个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倾向着独一无二的目标,就是奥里维的成功。任何
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纳德都能忍受:她当着家庭教师,差不多被人看作品役,象老妈子
一样的带学生去散步,在街上闲荡几小时,名目是教他们学德语。这些精神的痛苦与肉
体的疲劳,使她的傲气和对兄弟的友爱都得到一种安慰。
    她筋疲力尽的回家,还得照管奥里维。他白天在中学里寄一顿中饭,到傍晚才回来。
她在煤气灶上或酒精灯上预备晚饭。奥里维从来不觉得肚子饿,对什么都没胃口,尤其
是肉类;只能强其他吃一点,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爱的菜;而可怜的安多纳德又不是个
高明的厨娘!她花尽了气力,结果只听到兄弟说她的烹调不堪入口。一般笨拙的青年主
妇,因为不善烹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响,连睡觉都睡不好,——直要对着炉灶不声
不响的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一些做菜的诀窍。
    吃过晚饭,她把少数的碗盏洗完了,——(他要帮她,她可不许),——便象慈母
一样的监督兄弟的功课。她教他背书,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帮他准备,可老是留着神,
不让这多疑的家伙生气。他们坐在一张独一无二的桌子、吃饭与写字两用的桌子旁边:
他做他的功课;她不是缝东西,便是抄写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
活儿。
    虽然生计这样艰难,他们还是决定把所能积蓄起来的一些钱先去偿还母亲欠波依埃
家的债。那并非因为波依埃他们是怎么凶恶的债主:他们已经无声无臭,再也不想到那
笔他们认为丢定了的钱了;并且能够花这个代价摆脱了拖累人的亲戚,他们也很高兴。
可是两个孩子的傲气与孝心,觉得母亲对他们瞧不起的人有所负欠是很难过的。他们尽
量的节省:在娱乐上,衣著上,食物上,省下钱来,想积成二百法郎,——那对他们是
一个了不得的大数目。安多纳德想由她一个人来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她的用意,无
论如何要跟她采取一致行动。他们为了这件事含辛茹苦,赶到每天能积下几个铜子,两
人就很快活了。
    节衣缩食,一个钱一个钱的省着,三年之中居然积满了那个数目。那真是他们极大
的喜悦一天晚上,安多纳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们对她很不客气,以为她又要来干
求了,便先下手为强,冷冷的责备她不通消息,连母亲的死讯也不报告,直要用到他们
的时候才来。她打断了他们的话,说她并没意思打搅他们,只是来偿还以前的债务的;
说罢她把两张钞票放在桌上,要求给她一张收据。他们的态度马上变了,假装不愿意收
那笔钱,对她突然之间亲热气来,很象一个债主看见几年以前的债务人,把他早已置之
脑后的欠款给送了来。他们探问姊弟两个住在哪儿,怎么过活的。她不回答这些问题,
只催着要收据,说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后她冷冷的行了礼,走了。波依埃夫妇看到
这个女孩子的忘恩负义不由得气坏了。
    这桩心事放下了,安多纳德依旧过着同样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为奥里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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