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把别人也感染了。克利斯朵夫因之大为动心。他听着奥里维的叙述,把才写的一
页乐谱撕了,认为自己搞这些儿童的玩完全被音乐抓住了,而且心里感觉到,世界上减
少一件艺术品并不能多添一个快乐的人。饥寒交迫的悲剧对他也不是新鲜的事;他从小
就在这一类的深渊边上走惯而不让自己掉下去的。甚至他对自杀还抱着严厉的态度,因
为他这时期精力充沛,想不到一个人为了某一种痛苦竟会放弃斗争的。痛苦与战斗,不
是挺平常的吗?这是宇宙的支柱。
奥里维也经历过相仿的磨难,但从来不肯逆来顺受,为自己为别人都是这样。他一
向痛恨贫穷,因为那是把他心爱的安多纳德磨折死的。自从娶了雅葛丽纳,让财富和爱
情把他志气消磨完了以后,他就急于丢开那些悲惨年代的回忆,把跟姊姊两人每天都得
毫无把握的挣取下一天的面包的事赶快忘掉。现在爱情完了,这些形象便重新浮现了。
他非但不躲避痛苦,反而去找它。那是不必走多少路就能找到的。以他当时的心境,他
觉得痛苦在社会上触目皆是。社会简直是一所医院遍体鳞伤,活活腐烂的磨折!忧
伤侵蚀,摧残心灵的酷刑!没有温情抚慰的孩子,没有前途可望的女儿,遭受欺凌的妇
女,在友谊、爱情、与信仰中失望的男子,满眼都是被人生弄伤的可怜虫!而最惨的还
不是贫穷与疾病,而是人与人间的残忍。奥里维才揭开人间地狱的盖子,所有被压迫的
人的呼号已经震动他的耳鼓了:受人剥削的无产阶级,被人虐害的民族,被屠杀的亚美
尼亚,被窒息的芬兰,四分五裂的波兰,殉道的俄罗斯,被欧洲的群狼争食的非洲,以
及所有的受难者。奥里维为之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到处听见他们的哀号,不懂一个人怎
么还能想到旁的事。他不住的和克利斯朵夫说着。克利斯朵夫心绪被扰乱了,回答说:
“别烦了!让我工作。”但他不容易平静下来,便气恼了,咒着说:“该死!我这一天
完全给糟掉了!你算是有进步了,嗯?”于是奥里维赶紧道歉。
“孩子,”克利斯朵夫说,“别老望着窟窿。你要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们应当把那些掉在窟窿里的人救出来呀。”
“当然。可是怎么救呢?是不是我们也跟着跳下去?你就是这个办法。你有一种倾
向,只看见人生可悲的事。不用说,这种悲观主义是慈悲的;可是教人泄气的。想使人
家快活,你自己先得快活!”
“快活!看到这么多的苦难之后,还会有这种心肠吗?只有努力去减少人家的苦难,
你才会快活。”
“对。可是乱打乱杀一阵就能帮助不幸的人吗?多一个不中用的兵是无济于事的。
我能够用我的艺术去安慰他们,给他们力量,给他们快乐。你知道不知道,一支美丽的
歌能够使多少的可怜虫在苦难中得到支持?应当各人干各人的事!你们法国人,真是好
心糊涂虫,只知道抢着替一切的不平叫屈,不管是为了西班牙还是为了俄罗斯,也没弄
清是怎么回事。就喜欢你们这个脾气。可是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把事情搞好吗?你们乱哄
哄的投入漩涡,结果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瞧,你们的艺术家自命为参预着世界
上所有的运动,可是你们的艺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黯淡。奇怪的是,多少玩起的小
名家跟坏蛋,居然自称为救世的圣徒!嘿,他们不能少灌一些坏酒给群众喝吗?——我
的责任,第一在于做好我的事,替你们制作一种健全的音乐,恢复你们新鲜的血液,让
太阳照到你们心里去。”
要散布阳光到别人心里,先得自己心里有阳光。而奥里维就感缺少。象今日一般最
优秀的人一样,他不能独自发挥他的力量,只有跟别人联合起来才能够。可是跟谁联合
呢?思想是自由的,心可是虔诚的,他被一切的政治党派与宗教党派摒诸门外。他们因
为胸襟狭小,不能容忍而互相排挤。一朝有了权力,他们又加以滥用。所以只有被压迫
的人才吸引奥里维。在这方面,他至少是和克利斯朵夫同意的,认为在反抗远地方的不
平之前,先得反抗近处的不平,反抗那些在我们周围而且是我们多少负有责任的。攻击
别人的罪恶而忘掉自己所犯的罪恶的人,真是太多了。
于是他先从帮助穷人入手。亚诺太太因为参加着一个慈善组织,便介绍奥里维入了
会。一开始他就到好几桩失意的事:他负责照顾的穷人并不都值得关切;或者是他的同
情没有得到好的反应,他们提防他,对他深闭固拒。并且一个知识分子根本难于在单纯
的慈善事业上面获得满足:在灾祸的国土中,这种办法所灌溉到的园地太小了!它的行
动几乎老是支离破碎的,零星的;它似乎毫无计划,发现什么伤口就随时裹扎一下。以
一般而论,它的志愿太小,行动太匆忙,不能一针见血的对付病源。而探讨苦难的根源
正是奥里维不肯放过的工作。
他开始研究社会的灾难。在这一方面,向导决不愁缺少。当时社会问题已经成为上
流社会的一个问题。在交际场中,在小说或剧本中间,大家都谈着。每个人都自命为很
熟悉。一部分的青年为此消耗了他们最优秀的力量。
每一代的人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让他们风魔。即使青年中最自私的一批也有一股
洋溢着生命力,充沛的元起,不愿意毫无生产;他们想法要把它消耗在一件行动上面,
或是—…(更谨慎的)——消耗在一宗理论上面。或是搞航空,或是搞革命;或是作肌
肉的活动,或是作思想的活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需要有个幻象,觉得自己参预着人间
伟大的活动,在那里革新世界。他的感官会跟着宇宙间所有的气息而震动,觉得那么自
由,那么轻松!他还没有家室之累,一无所有,一无所惧。因为一无所有,所以能非常
慷慨的舍弃一切。妙的是能爱,能憎,以为空想一番,呐喊几声,就改造了世界;青年
人好比那些窥伺待发的狗,常常捕风捉影的狂吠。只要天涯地角出了一桩违反正义的事,
他们就疯起来了
黑夜里到处是狗叫。在大森林中间,从这一个农庄到那一个农庄,此呼彼应。夜里
一切都骚动得很。在这个时代,睡觉是不容易的!空中的风带来多少违反正义的回声!
而违反正义的事是没有穷尽的;为了补救一桩不义,你很可能作出另外一些不义。而且
什么叫做不义,什么叫做暴行呢?——有的说是可耻的和平,残破的国家。有的说是战
争。这个说是旧制度的被毁,君王的被黜。那个说是教会的被掠。另外一个又说是未来
的被窒息,自由的受到威胁。对于平民,不平等是不义:对于上层阶级,平等是不义。
不义的种类那么多,每个时代都得特别挑一个,——既要挑一个来加以攻击,又要挑一
个来加以庇护。
那时大家正在竭力攻击社会的不公道,——同时也在不知不觉的准备新的不公道。
当然,自从工人阶级的数量与力量增高,成为国家的主要机轴以来,社会的不公道
特别显得不堪忍受,特别令人注目。但不管工人阶级的政客与讴歌者怎样宣传,工人阶
级的现状并没变得更坏,反而比从前改善。今昔的变化并非在于现代的工人们更苦,而
是在于更有力量。这种力量是资本家的力量造成的,是经济与工业发展的必然的趋势造
成的;因为这种发展把劳动者集合在一起,使他们成为可以作战的军队;工业的机械化
使武器落到了劳动者手里,使每个工头都变成支配光、支配电、支配力的主宰。近来一
般领袖正想加以组织的、这些原动力中间,有一股烈焰飞腾的热度和无数的电浪,流遍
了整个社会。
有头脑的中产阶级所以被平民问题震动,决不是——虽然他们自以为是——为了这
个问题的合于正义,也不是为了观念的新奇与力量,而是为了它的生命力。
以平民问题所牵涉的正义而论,社会上千千万万别的正义被蹂躏了,谁也不动心。
以观念而论,它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真理,东一处西一处的捡得来,牺牲了旁的阶级而依
了一个阶级的身量剪裁过的。那不过是一些跟所有的“原则”同样荒谬的“原则”,—
—例如君权神圣,教皇无误,无产阶级统治,普及选举,人类平等;——倘使你不从鼓
动这些原则的力量方面着眼而单看它们的理由,还不是同样的荒谬?但它们的平庸是没
有关系的。无论什么思想,都不是靠它本身去征服人心,而是靠它的力量;不是靠思想
的内容,乃是靠那道在历史上某些时期放射出来的生命的光辉。仿佛一股浓烈的肉香,
连最迟钝的嗅觉也受到它的刺激。以思想本身来说,最崇高的思想也没有什么作用;直
到有一天,思想靠了吸收它的人的价值,(不是靠了它自己的价值),靠了他们灌输给
它的血液而有了传染性的时候,那枯萎的植物,奚里谷的玫瑰,才突然之间开花,长大,
放出浓郁的香味布满空①间。——张着鲜明的旗帜,领导工人阶级去突击布尔乔亚堡垒
的那些思想,原来是布尔乔亚梦想家想出来的。只要不出他们的书本,那思想就等于死
的,不过是博物馆里的东西,放在玻璃柜中的木乃伊,没有人瞧上一眼的。但一朝被群
众抓住了,那思想就变了群众的一部分,感染到他们的狂热而变了模样,有了生气;抽
象的理由中间也吹进了如醉如狂的希望,象穆罕默德开国时代的那阵热风。这种狂热慢
慢扩张开去。大家都感染到了,可不知道那热风是谁带来的,怎么带来的。而且人的问
题根本不相干。精神的传染病继续蔓延,从头脑狭窄的人物传达给优秀人物。每个人都
无意之间做了传布的使者。
…
①奚里谷玫瑰产于叙利亚与巴勒斯坦,未开花即萎谢,但移植湿地,即能再生。
这些精神传染病的现象在每个国家每个时代都有的;即使在特权阶级坚壁高垒,竭
力撑持的贵族国家也不能免。但在上层阶级与其民之间没有藩篱可守的民主国家,这种
现象来势特别猛烈。优秀分子立刻被传染了。他们尽管骄傲,聪明,却抵抗不了疫势;
因为他们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末强。智慧是一座岛屿,被人间的波涛侵蚀了,淹没了,
直要等大潮退落的时候,才能重新浮现。大家佩服法国贵族在八月四日夜里放弃特权的
事。其实他们是不得不这样做。我们不难想①象,他们之中一定有不少人回到府里去会
对自己说:“哎,我干的什么事啊?简直是醉了“好一个醉字!那酒真是太好了,
酿酒的葡萄也太好了!可是酿成美酒来灌醉老法兰西的特权阶级的葡萄藤,并非是特权
阶级栽种的。佳酿已成,只待人家去喝。而你一喝便醉。就是那些绝不沾唇而只在旁边
闻到酒香的人也不免头晕目眩。这是大革命酿出来的酒!一七八九年份的酒,如今
在家庭酒库中只剩几瓶泄气的了;可是我们的曾孙玄孙还会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喝得酩
酊大醉的。
①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国大革命爆发后,八月四日夜,若干贵族在国民议会中
宣布放弃特权。
使奥里维那一代的布尔乔亚青年头昏脑胀的,是一种同样猛烈而更苦涩的酒。他们
把自己的阶级作牺牲,去献给新的上帝,无名的上帝,——平民。
当然,他们并非每个人都一样的真诚。许多人看不起自己的阶级,为的是要借此显
露头角。还有许多是把这种运动作为精神上的消遣,高谈阔论的训练,并不完全当真的。
一个人自以为信仰一种主义,为它而奋斗,或者将要奋斗,至少是可能奋斗,的确是愉
快的事;甚至觉得冒些危险也不坏,反而有种戏剧意味的刺激。
这种心情的确是无邪的,倘使动机天真而没有利害计算的话。——但一批更乖巧的
人是胸有成竹的上台的,把平民运动当作猎取权位的手段。好似北欧的海盗一般,他们
利用涨潮的时间把船只驶入内地,预备深入上流的大三角洲,等退潮的时候把征略得来
的城市久占下去。港口是窄的,潮水是捉摸不定的:非有巧妙的本领不行。但是两三代
的愚民政治已经养成了一批精于此道的海盗。他们非常大胆的冲进去,对于一路上覆没
的船连瞧都不瞧一眼。
每个党派都有这种恶棍,却不能教任何一个党派负责。然而一部分真诚的与坚信的
人,看了那些冒险家以后所感到的厌恶,已经对自己的阶级绝望了。奥里维认识一般有
钱而博学的布尔乔亚青年,都觉得布尔乔亚的没落与无用。他对他们极表同情。最初,
他们相信优秀分子可能使平民有新生的希望,便创立许多平民大学,花了不少时间与金
钱,结果那些努力完全失败了。当初的希望是过分的,现在的灰心也是过分的。民众并
没响应他们的号召,或竟避之唯恐不及。便是应召而来的时候,他们又把一切都误会了,
只学了布尔乔亚的坏习气。另外还有些危险人物溜进布尔乔亚的使徒队伍,把他们的信
用给破坏了,把平民与中产阶级一箭双雕,同时利用。于是一般老实人以为布尔乔亚是
完了,它只能腐蚀民众,民众应当不顾一切的摆脱它而自个儿走路。因此,中产阶级只
是发起了一个运动,结果非但这运动没有他们的分,并且还反对他们。有的人觉得能够
这样舍身,能够用牺牲来对人类表示深切而毫无私心的同情是种快乐。只要能爱,能舍
身就行。青年人元气那么充足,用不着在感情上得到酬报,不怕自己会变得贫弱。——
有的人认为自己的理智和逻辑能够满足便是一种愉快;他们的牺牲不是为了人,而是为
了思想。这是最刚强的一批。他们很得意,因为凭着一步一步的推理断定自己的阶级非
没落不可。预言不中,要比跟他们的阶级同归于尽使他们更难受。他们为了理想陶醉了,
对着外边的人喊道:“打呀,打呀,越重越好!要把我们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好!”他们
居然做了暴力的理论家。
而且所提倡的是别人的暴力。因为宣传暴力的使徒差不多永远是一般文弱而高雅的
人。有些是声言要推翻政府的公务员,勤勉、认真、驯良的公务员。他们在理论上宣扬
暴力,其实是对自己的文弱、遗憾、生活的压迫的报复,尤其是在他们周围怒吼的雷雨
的征兆。理论家好比气象学家,他们用科学名词所报告的天气并非是将来的,而是现在
的。他们是定风针,指出风从哪儿吹来。他们被风吹动的时候,几乎自以为在操纵风向。
然而风向的确转变了。
思想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是消耗得很快的,特别因为它流行得快。法国多少的共和党
人,不到五十年就厌恶共和,厌恶票选,厌恶当年如醉若狂争取得来的自由。以前大家
相信“多数”是神圣的,能促进人类的进步,现在可是暴力思想风靡一时了。“多数”
的不能自治,贪赃枉法,萎靡不振,妒贤害能,引起了反抗;强有力的“少数”——所
有的“少数”——便诉之于武力了。法兰西行动派的保王党和劳工总会的工团主义者居
然接近了,这是可笑的,但是必然的。巴尔扎克说他那个时代的人“心里想做贵族,但
为了怨望而做了共和党人,唯一的目的是能够在同辈中找到许多不如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