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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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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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德,想其他曾经使那双眼睛流泪,不由得难过极了,便回头向文具店走去。窗子还半
开在那里,他轻轻的伸进头去,低声叫看:
    “兰纳德”
    她不回答。
    “兰纳德!我请你原谅。”
    兰纳德在黑影里回答说:“坏东西,我恨你。”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随后忽然兴奋起来,他更放低了声音,又惶惑又羞愧的说:
    “告诉你,兰纳德,我也相信上帝了,跟你一样。”
    “真的吗?”
    “真的。”
    他这么说是特别为了表示自己宽宏大量。但说过以后,他的确有些相信了。
    两人相对无言,彼此也瞧不见。外边是美妙的夜晚。残废的孩子喁喁的说:“一个
人死了才舒服呢!”
    他听到兰纳德轻微的呼吸,便说了声:“再见!”
    兰纳德也用着温柔的声音回答:“再见!”
    他心情轻快的走了。兰纳德原谅了他,他很快活。其实这苦命的孩子暗中也乐意兰
纳德为他而痛苦一下。
    奥里维又躲在家里了。不久克利斯朵夫也回来了。真的,他们俩不是干社会革命的
人。奥里维不能和这些战士联盟。克利斯朵夫不愿意和他们联盟。奥里维因为是被压迫
的弱者而躲避,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独立不羁的强者而躲避。可是尽管一个蹲在船首,一
个蹲在船尾,他们总还是在那条载着劳工队伍与整个社会的船上。自以为精神洒脱,意
志坚强的克利斯朵夫,用一种带着鼓励意味的关切的态度,看着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他
喜欢到骚动的平民堆里混一下,让精神松动一点,事后觉得自己更有劲更新鲜。他继续
跟高加来往,偶尔也仍旧上奥兰丽铺子去吃饭,在那儿兴之所至,毫无顾忌,什么怪起
的论调都不会使他吃惊;他还故意放刁,煽动人家把话越说越荒唐,越说越激烈。在场
的人竟弄不清克利斯朵夫是否正经,因为他一边说一边激动起来,终于忘了他本意是闹
着玩儿的。大家的醉意把艺术家也熏醉了。有一回他得了灵感,在奥兰丽铺子的后间作
了一支革命歌曲,立刻给人背熟了,第二天就传遍工人团体。因此他犯了嫌疑,受到警
察当局的注意。消息灵通的玛奴斯有一个年轻朋友,叫做爱克撒维?裴那,在警察局办
事,同时也喜欢文学而自命为崇拜克利斯朵夫的,——(因为第三共和的看家狗中间也
渗进了无政府思想与享乐主义)。——他告诉玛奴斯:“你们的克拉夫脱简直胡闹。他
想充英雄好汉。我们是知道底细的;可是上级很高兴在这些革命阴谋中抓个外国人——
尤其是德国人,——这是诬蔑革命党私通外国的老办法。倘若这傻瓜不小心,我们就得
抓他了。那不是麻烦吗?你去通知他一声。”
    玛奴斯告诉了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要他谨慎些。克利斯朵夫却不以为意。
    “得了罢!”他说。“谁都知道我不是个危险人物。难道我不能玩一下吗?我喜欢
这些人,他们象我一样的作着工,象我一样的有个信仰。老实说,信仰是不同的,我们
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好罢,打架就打架,我不怕有什么办法?我不能象你这样
缩在壳里。跟布尔乔亚在一块,我透不过气来。”
    奥里维的肺不需要这么多空气。他待在狭小的屋子里,和两个精神安定的女朋友做
伴觉得很舒服。那时亚诺太太忙着慈善事业,赛西尔专心抚养孩子,口口声声只谈着孩
子,也只跟孩子谈着,嘁嘁喳喳,学着小鸟的声音,把孩子那种不成腔的歌曲慢慢的变
做人话。
    奥里维跟工人们混了一下,结果有了两个熟人,象他一样是无党无派的。一个是地
毯匠葛冷。他的工作完全是逞他高兴的,非常任性,可是手段很巧。他爱自己的手艺,
天生对艺术品有鉴赏力,还加上观察,工作,参观博物馆等等的修养。奥里维托他修过
一件古式家具:活儿很不容易作,他居然对付得很好,花了不少的精力和时间,只向奥
里维要了一笔很公道的修理费,因为他能够作成这件活儿已经挺高兴了。奥里维对他发
生了兴趣,探问他的身世和他对于劳工运动的意见。葛冷毫无意见;他完全不把这问题
放在心上。他不属于这个阶级,也不属于任何阶级。他就是他。很少看书,所有知识方
面的成就都是靠感官,眼睛,手,和真正的巴黎平民天生的鉴别力来的。他非常快活。
在工人阶级的小布尔乔亚中间,这等人很多,那是法兰西最聪明的种族之一:因为肉体
的劳作和精神活动在他们身上是平衡的。
    奥里维的另外一个熟人却更古怪了。他名叫乌德罗,职业是邮差。长得很体面,个
子高大,眼睛很亮,留着淡黄的胡子跟须,神色开朗,一望而知是个快活人。有一天他
为了送一封挂号信,走进奥里维的屋子。趁奥里维签字的时候,他在书房里绕了一转,
把书题扫了一眼。
    “嘿!嘿!你的古书真不少”接着又道:“我也收着关于普高尼的文献。”①
    …
    ①普高尼为法国地理名,包括东部各州,以产酒著名。
    “你是普高尼人吗?”
    邮差笑着,哼了一支起高尼的民谣,回答说:“是的,我是阿凡龙地方人。我的家
庭文献有早到一二○○年的,另外还”
    奥里维听了大为惊异,很想多知道些。乌德罗也巴不得有说话的机会。他确是普高
尼最古老的旧家之一。有一个祖先曾经参加腓列伯?奥古斯德的十字军;又有一个当过
亨利二世的国务大臣。从十七世纪起,家道衰落了,大革命时期更被平民的巨潮卷了下
去。现在靠着邮差乌德罗的体力与气力,奉公守法的作着事,对家族的忠诚,这一家才
又浮到水面上来。他最好的消遣是搜集一些旁系的史料,不是有关他一家的,便是有关
他的乡土的。放假的日子,他到档案保存所去钞录旧文件,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
因送信而认识的考古学院学生或巴黎大学文科的学生。煊赫的家世并没使他得意忘形;
他一边笑一边叙述,没有什么怨恨命运的口气。他那种健康的,无愁无虑的,快活的心
情,教人看了舒服。奥里维望着他,不禁想到一代又一代的种族循环往复,在地面上浩
浩荡荡的流上几百年,在地底下销声匿迹几百年,随后又从泥土里吸收了新的力量重新
涌现。他觉得平民是口广大无边的蓄水池,过去的河流可以在其中隐没不见,未来的河
流又从中发源,——其实除了名字不同以外还不是同样的河流?
    他很喜欢葛冷与乌德罗;但他们不能跟他做伴,彼此没有什么可谈的。倒是爱麦虞
限那孩子多费他一些精神;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从那次神秘的谈话以后,孩子精神上
有了很大的变动。他抱着狂热的求知欲钻到书本里去,等到抬起头来,简直发呆了,似
乎没有以前聪明了,话也更少了;奥里维想尽方法只能逼出他几个唯唯否否的字,问他
什么,他又胡说八道的乱答一阵。奥里维很灰心,竭力忍着不表示出来,以为自己看错
了,这孩子原来是个笨蛋。他可没看见狂热的孵化工作正在这颗灵魂中进行。他是个不
高明的教育家,只能拿一把良好的种子随意望田间散播,却不会耕地,犁地。——逢到
克利斯朵夫在场,他更惶惑,觉得给他看到这样一个信徒很难堪;而爱麦虞限当着克利
斯朵夫的面也显得更蠢,使奥里维更羞愧。那时,孩子咬紧牙关,恶狠狠的一句话也不
说。他恨克利斯朵夫,因为奥里维爱克利斯朵夫;他不答应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在他
老师心中占有地位。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想不到孩子心里有这种偏激的爱与嫉妒。克
利斯朵夫当年也是这样的。但在一个性格不同的人身上,他认不得自己的面目了。爱麦
虞限是受到尔少病态的遗传的,所以他的爱,憎,潜伏的天才,发出来的声音与众不同。
    五一节近了。
    巴黎有些可怕的谣言。劳工总会的一般牛大王尽量的推波助测。他们的报纸宣告大
审的日子到了,号召工人纠察队,喊出“饿死他们!”的口号,那是布尔乔亚最害怕的。
他们拿总罢工做威吓。胆小的巴黎人有的下乡了,有的怕受封锁,忙着屯积粮食。克利
斯朵夫遇到加奈驾着汽车,带着两只火腿和一袋番薯。他吓坏了,竟弄不大清自己属于
哪一党;一忽儿是老共和党,一忽儿是保王党,一忽儿是革命党。他的暴力崇拜好似一
支疯狂的罗盘针,一下子从北跳到南,一下子从南跳到北。当着大众,他照旧附和朋友
们的虚张声势,心里可是预备拥戴随便哪个独裁者来打倒赤色的幽灵。
    克利斯朵夫嘲笑这种普遍的胆怯病,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奥里维却没有这个
把握。他是布尔乔亚出身;而回想起当年的大革命和等待将来的革命,布尔乔亚老是有
些心惊胆战的。
    “得了罢!”克利斯朵夫说,“尽管安心睡觉罢。你这革命决不是明天会来的!你
们怕革命,怕挨打到处是这个心理:布尔乔亚,平民,整个的民族,西方所有的民
族。大家的血都不够,生怕再流掉。四十年来不过是说大话。瞧瞧你们的德莱弗斯案子
罢!'杀呀!杀呀!'你们还喊得不够吗?好一班吹大炮的家伙!费了多少的唾沫跟墨汁!
可是流过几滴血呢?”
    “别这样肯定,”奥里维回答。“你知道为什么大家怕流血?因为我们本能的感觉
到,只要流了第一滴血,兽性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文明人的面具马上会掉下来,野兽的
利爪会伸出来;那时谁能把它制服只有天晓得了!每个人都对着战争踌躇不决;但一朝
爆发之后可惨了”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吹牛大王西拉诺和冒充英雄的尚德莱①会在这个时代走红不
为无因。
    …
    ①西拉诺与尚德莱均洛斯当所作的戏剧中人物。
    奥里维摇摇头。他知道,自吹自擂在法国是行动的前奏曲。但说到五一节,他也不
比克利斯朵夫更相信会有什么革命:事情过于张扬了,政府已经有了准备。指挥暴动的
领袖们一定会把战争延缓到一个更适当的时间。
    四月的下半个月,奥里维患着感冒,那是差不多每年到这个时候要发作的,同时还
得触发支气管炎的老毛病。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了两三天。这次病势很轻,很快的过
去了。但热度退后,奥里维照例还要拖几天,非常疲倦。他躺在床上,几小时的不想动
弹,呆呆的望着克利斯朵夫背对着他,伏在书桌上写东西。
    克利斯朵夫在那里专心工作:写得厌倦了,便突然站起来,过去弹一会琴,倒不是
弹他才写下的曲子,而是信手弹奏。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古怪的现象:他写出来的东西和
他以前的风格明明是一贯的,此刻弹的倒象是另一个人的作品:粗暴,狂乱,支离破碎,
完全没有他别的作品里那种谨严的逻辑。这些不假思索的即兴,逃过了意识的监视,不
是从思想而是从肉体来的,象野兽的嚎叫,显出精神非常不平衡,正在酝酿未来的暴风
雨。克利斯朵夫自己不觉得,但奥里维听着,望着克利斯朵夫,隐隐约约的感到不安。
在病体虚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别能洞察幽微,预知未来,窥见谁也没注意到的事。
    克利斯朵夫按了最后一个和弦,满头大汗,面目狰狞的停住了;他把惊惶不定的眼
睛向四下里扫了一转,碰到了奥里维的眼睛,笑了一阵,回到他的书桌上。
    “你弹的什么呀,克利斯朵夫?”奥里维问。
    “没有什么。我是把水搅动一阵,想捉些鱼。”
    “你预备写下来吗?”
    “写什么?”
    “你才弹的。”
    “我弹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
    “那末你刚才想些什么?”
    “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说着,把手按着脑门。
    他继续写他的东西。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奥里维始终瞧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
觉察了,便转过身来,看到奥里维眼中含着无限的温情。
    “你这个懒虫!”他嘻嘻哈哈的说。
    奥里维叹了口气。
    “怎么啦?”克利斯朵夫问。
    “唉,克利斯朵夫,你胸中还有多少东西!眼看你在这儿,紧靠着我,可是你将来
给别人的多少宝物,都没有我的份了”
    “你疯了吗?你怎么的?”
    “你将来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还得经历怎么样的危险,怎么样的难关呢?我
愿意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的了。我得糊里糊涂的搁浅在半路上。”
    “要说糊涂,你现在就是糊涂。即使你自己要赖在半路上,我也不让你那么做。”
    “你会把我忘了的,”奥里维回答。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过去坐在床上,靠近奥里维,握着他出着虚汗的手腕。衬衣的
领口敞开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娇弱而紧张的皮肤好似一张被风吹饱而快要破裂的
帆。克利斯朵夫结实的手指不大利落的把他的衣领给扣上了。奥里维只是听他摆布。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他温柔的说,“我这一辈子也有过美满的幸福了!”
    “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和我一样,身体很好吗?”
    “是的。”
    “那末干吗说这些傻话?”
    “对,我这是不应该的,”奥里维羞愧的笑着。“大概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
了。”
    “得振作品来呀。哎,喂!起来罢。”
    “让我歇一下再说。”
    他仍旧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第二天他起来了,坐在壁炉旁边继续出神。
    那年的四月天气很暖,常常下雾。小小的绿叶在银色的雾绡中舒展,看不见的鸟一
叠连声的唱着,欢迎隐在云后的太阳。奥里维抽引着千丝万缕的往事:看到自己小时候
坐着火车,在大雾中跟哭哭啼啼的母亲离开家乡,安多纳德自个儿坐在车厢的一角
美丽的侧影,清秀的风景,——映在他的眼帘上。美妙的诗句自然而然的涌出来,音韵,
节奏,都已经起备了。他原来坐在书桌旁边,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笔,把这些诗意
盎然的境界记下来。可是他不想这么办。他疲倦不堪,也明明知道梦境一朝给固定之后,
香气就会散掉。那是一向如此的:他没法表现自己最优秀的部分。他的心仿佛一个百花
盛开的山谷,可是谁也进不去;而且只要动手去采,那些花就会谢落的。结果只勉强剩
下几朵,几个短起,几首诗,发出一股隽永的凄凉的气息。这种艺术上的无能久已成为
奥里维最大的苦闷。感觉到内心藏着多少生机而竟无法抢救!——现在他隐忍了。
用不到人家看到,花也一样会开放,——在无人采摘的田里倒反更美。开遍了原野,在
阳光底下出神的鲜花不是悠然自得,挺快活吗?——阳光是难得有的;但没有阳光,奥
里维的幻景只有更丰富。他那几天编了多少偏怨的,温柔的,神怪的故事!不知它们从
哪儿来的,好似片片白云在夏日的天空气浮,在空气中融化,然后又来了新的;这种故
事他心里有的是。有时天上晴空万里,奥里维便晒着太阳迷迷忽忽,直等到无声的幻梦
张着翅膀再来的时候。
    晚上,小驼子来了。奥里维胸中装满了故事,不由得对他讲了一桩,微微笑着,出
神了。他常常这样说着话,眼睛望着前面;孩子一声不出。后来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场
故事说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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