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后他们俩一个追,一个逃的玩起来。奥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树林中,
在草原上,往来驰骋,穿过篱坦,跳过土沟。一个乡下人直着嗓子大嚷,因为他们窜进
了麦田;他们可照旧奔着。克利斯朵夫学狗叫学得那么逼真,奥多笑得直流眼泪。最后,
他们在斜坡上往下滚,一路发疯似的大叫大喊赶到他们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的时候,就
坐在地下,笑盈盈的彼此瞧着。现在他们可快活了,不恼自己了。因为这一下他们不再
扮什么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的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两个孩子的面目。
他们手挽着手回去,唱着莫名片妙的歌;可是快进城的时候,又想要装腔作势,把
两人姓名的缩写,交错着刻在最后一株树上。幸而他们兴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艺儿
给忘了,在回家的火车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边告别,一
边说这一天真是过得〃太有劲〃了。而分手之后,两人更觉得那句话是不错的。
他们又开始惨淡经营,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凭一些平淡无奇的零星的回忆,居
然把彼此的友谊和他们自己都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两人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把对方理想
化,然后到星期日见面;虽然事实与幻象差得很远,但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差别了。
他们都认为能和对方做朋友是值得骄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们接近。克利
斯朵夫没有见过比奥多更漂亮的人物。纤巧的手,美丽的头发,鲜艳的皮色,羞怯的谈
吐,彬彬有礼的举动,整齐清洁的服装,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欢。奥多却是给克利斯
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独立不羁的性格唬住了。几百年遗传下来的根性,使他对一切权势都
诚惶诚恐的抱着敬意。现在跟一个天生瞧不起成规的同伴混在一块儿,他不免又惊又喜
听着克利斯朵夫批评城里有声望的人,看他肆无忌惮的学大公爵的举动,奥多微微发抖,
有种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有这种魔力,便越发过火的拿出他嘻笑怒骂的
脾气,象老革命党似的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攻击得体无完肤。奥多听着又害怕
又高兴,大着胆子附和几句,但事先总得瞧瞧周围有没有人。
两人一同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喜欢爬在人家墙上采果子,一看见什么栅栏上写
着闲人莫入的字样,就故意要跳过去。奥多心惊胆战,唯恐被人撞见;但这些情绪自有
一种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后还自以为英雄好汉。他战战兢兢的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
听朋友安排:他服从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满足吗?克利斯朵夫也从来不要他费心打主意:
他决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不容分辩的为奥多定下将来的
计划,象定他自己的一样。奥多听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财产,将来造一所独出心裁的
戏院,未免有些愤懑,可是也赞成了。他朋友认为大商人奥多?狄哀纳先生所挣的钱,
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尚的用途,说话时那种独断的口吻,吓得奥多不敢表示异议,而那种
深信不疑的态度,使奥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张。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个会拂逆奥多的意志。
天生是专断的脾气,他不能想象朋友或许另外有个志愿。要是奥多表示出一个不同的欲
望,他会毫不迟疑的把自己的牺牲。他还恨不得多牺牲一些呢。他极希望能为了朋友去
冒险,有个机会表现一下他友谊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时候遇上什么危险,让他勇往直
前的去抵抗。为了奥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乐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的照顾他,遇到
难走的路,象搀小姑娘似的搀着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热了,怕他冷了;坐在树底下,
就脱下自己的上装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时候,又替他拿着大衣,他简直想把朋友抱
着走呢。他不胜怜爱的瞅着他,象个动了爱情的人。他的确是动了爱情了。
他自己可不知道,他还不懂什么叫做爱情。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有时他会象初
交那天在松林中一样,觉得心荡神驰,身上一热,血都上了头脸。他怕了。两个孩子不
约而同的、慌慌张张的在路上忽前忽后,彼此躲开;他们假装在灌木丛中我桑实,只不
懂为什么心会这样乱。
在他们的信里头,这些感情表现得尤其热烈,而且也不用怕和事实抵触,自欺其人
的幻想丝毫不受妨碍。他们每周要通信二三次,都是热烈的抒情的表现,差不多不谈实
际的事,只用晦涩的文句提出一些严重的问题,常常从极度的兴奋一变而为绝望。他们
互称为〃我的宝贝,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我〃。他们滥用〃灵魂〃这个字眼,把自己可
悲的命运描写得可歌可泣,一方面又因为把自己的苦难扰乱了朋友而难过。
“亲爱的,我很生气,〃克利斯朵夫写道,〃因为我给了你痛苦。我受不了你痛苦:
你不应该痛苦,我不愿意你痛苦。(他在这两句下面划了一道线,把信纸都戳破了。)
要是你痛苦了,我哪儿去找生活的勇气呢?要你快乐了,我才会快乐。噢!你快乐吧!
所有的苦难都给我吧,那是我乐于忍受的!你得想到我!爱我!我需要人家爱我。你的
爱情之中有股暖气,可以给我生命。唉,你真不知道我冷得发抖呢!我心里仿佛是寒风
凛冽的冬天。噢!我拥抱你的灵魂。”
“我的思想亲吻你的思想,〃奥多回答。
“我把你的头抱在手里,〃克利斯朵夫又写道;〃凡是我嘴上没有说过的,将来也不
会说的,都由我整个的心灵来表现。我拥抱你,象我爱你一样的热烈。你瞧罢!”
奥多假装怀疑他:“你爱我,是不是象我爱你一样呢?”
“噢!天哪!〃克利斯朵夫嚷道,〃岂止一样,而是十倍、百倍、千倍于你!怎么!
难道你不觉得吗?你要我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我们的友情多美啊!”奥多叹道。〃从古以来可有这样的感情吗?多甜蜜,多新鲜,
跟梦一样。但愿它别消散了!要是你不爱我了,我怎么办呢?”
“亲爱的,你多糊涂,〃克利斯朵夫回答。〃原谅我责备你,这种小心眼儿的恐惧使
我愤慨。你怎么能问我会不爱你呢?对于我,活着就是为爱你。哪怕是死也消灭不了我
的爱。你要毁灭我的爱也办不到,纵使你欺骗我,使我心碎肠断,我一边死一边还要祝
福你,拿你感应于我的爱来祝福你。你这种忧虑是对不起人的,千万别再拿这些念头来
使你自己受罪,使我伤心!”
可是过了一星期轮到他这么写了:
“三天以来,我听不到你的一言半语。我浑身发抖了。你把我忘了吗?想到这点,
我的血都凉了对啦,你把我忘了前天,我已经觉得你对我冷淡。你不爱我了!
你想离开我了!告诉你:你要忘了我,欺骗我,我会杀死你象杀条狗一样!”
“亲爱的,你侮辱我,〃奥多呻吟着说。〃你使我流泪。我可是冤枉的。可是你爱怎
办就怎办罢。你对我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你毁灭了我的灵魂,我还会留下一道光明来爱
你!”
“神灵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使我的朋友哭了!咒我罢!打我罢!把我
摔在地下罢!我该死!我不配受你的爱!”
他们信上的地址有特别的写法,邮票有特别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跟
他们写给普通人的信不同。这些孩子气的玩艺儿对他们的确有爱情那样神秘的魅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在一条邻近的街上看见奥多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
亲热的谈着笑着。克利斯朵夫的脸发了白,瞅着他们,看他们在拐角儿上不见了。他们
没有看见他。他回到家里,仿佛乌云遮着太阳,一切都黑了。
下星期日见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是一句不提。溜跶 了半小时,他才声音嘶嗄的
说:“星期三我在十字街头看到你的。”
“哦!〃奥多回答了一声,脸红了。
克利斯朵夫接着说:“那天不光是你一个人呢。”
“是的,我跟别人在一块儿。”
克利斯朵夫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起事的问:
“跟谁呢?”
“我的表兄弟法朗兹。”
“哦!”
克利斯朵夫停了一会又说:“你没跟我提过他。”
“他住在莱纳巴哈。”
“你跟他常见面吗?”
“他有时到这儿来的。”
“你也上他那儿去吗?”
“有时候也去。”
“哦!〃克利斯朵夫又哼了一声。
奥多想换个题目,把在树上啄磨的一头鸟指给朋友看。他们便扯到别的事去了。十
分钟以后,克利斯朵夫忽然又问:
“你们俩很好吗?”
“你说谁啊?〃奥多问。
(他心里很明白说的是谁。)
“你跟你的表兄弟啰。”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
“不为什么。”
奥多不大喜欢这位表兄弟,因为常常给他耍弄。可是有种古怪的淘气的本能,使他
补上一句:“他是挺可爱的。”
“谁?〃克利斯朵夫问。
(他也知道是谁。)
“法朗兹啰。”
奥多以为克利斯朵夫有话要说了;但他好象没听见,只管在榛树上折着桠枝。
“他好玩得很,老是有故事讲的,〃奥多又道。
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的打着唿哨。
奥多可更进一步:“他又那么聪明那么漂亮!”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仿佛说:“这家伙跟我有什么相干?”
奥多因为逗不出话来,还想往下说,克利斯朵夫却是很不客气的把他岔开了,指着
远远的一个目标提议奔过去。
整个下午,他们不再提了;可是彼此很冷淡,装出那种朴素没有的过分的礼貌,尤
其在克利斯朵夫这方面。他的话老在喉咙口。终于他忍不住了,对着跟在后面五六步远
的奥多转过身来,气势汹汹的抓着他的手,把话一起倒了出来:
“听我说,奥多!我不愿意你跟法朗兹亲热,因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
意你爱别人甚于爱我!我不愿意!你不是知道的吗,你是我的一切。你不能你不该
要是我丢了你,我只有死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我会自杀,也会杀死你。噢!
对不起!”
他眼泪都涌了出来。
他这种痛苦,真实的程度甚至会说出威胁人的话,使奥多又感动又惊骇,赶紧发誓,
说他目前,将来,永远不会象爱克利斯朵夫一样的去爱别人,又说他根本不把法朗兹放
在心上,倘若克利斯朵夫要他不跟表兄弟见面,他就永远不跟表兄弟见面。克利斯朵夫
把这些话直咽到肚子里,他的心活过来了。他大声的呼着气,大声的笑着,真情洋溢的
谢了奥多。他对自己刚才那一场觉得很惭愧;但心中确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面对面
站着,握着手,一动也不动。两人都非常的快乐,非常的窘。他们一声不出的踏上归途,
接着又谈起话来,恢复了愉快的心情,觉得彼此更亲密了。
但这一类的吵架并非只此一遭。奥多发觉他对克利斯朵夫有这点儿力量以后,便想
滥用这力量;他知道了哪儿是要害,就忍不住要动手去碰。并非他乐于看克利斯朵夫生
气;那他是挺怕的呢。但折磨克利斯朵夫等于证实自己的力量。他并不凶恶,而是有些
女孩子脾气。
所以他虽然许了愿,照旧和法朗兹或什么别的同伴公然挽着手,故意叫叫嚷嚷,做
出不自然的笑。克利斯朵夫埋怨他,他只是嘻嘻哈哈,直要看到克利斯朵夫眼神变了,
嘴唇发抖,他才着了慌,改变语气,答应下次不再来了。可是第二天他还是这么一套。
克利斯朵夫写些措辞激烈的信给他,称他为:
“坏蛋!但愿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你的名字!我再也不认得你了。你去见鬼罢,跟
那些象你一类的,狗一般的东西,一起去见鬼罢!”
但只要奥多一句哀求的话,或是象有一次那样送一朵花去,象征他永远的忠诚,就
能使克利斯朵夫愧悔交迸的写道:
“我的天使!我是个疯子。把我的荒唐胡闹忘了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单是你
的小指头就比整个的愚蠢的克利斯朵夫有价值多了。你有多么丰富的感情,而且多么细
腻,多么体贴!我含着泪吻着你的花。它在这儿,在我的心上。我把它用力压入皮肤,
希望它使我流血,使我对你的仁爱,对我的愚蠢,感觉得更清楚些!”
可是,他们慢慢的互相厌倦了。有人说小小的口角足以维持友谊,其实是错误的。
克利斯朵夫恨奥多逼他做出那些激烈的行为。他平心静气的想了想,责备自己的霸道。
他的忠诚不二与容易冲动的天性,第一次经验到爱情,就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人,要别人
也整个儿的给他。他不答应有第三者来分享友谊。自己早就预备为朋友牺牲一切,所以
要朋友为他牺牲一切不但是名正言顺,而且是必需的。可是他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不是
为配合他这种顽强的性格造的,他所要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于是他勉强压制自己,很
严厉的责备自己,认为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权利霸占朋友的感情。他很真诚的做了番克
己功夫,想让朋友完全自由,虽然那是他极大的牺牲。他甚至为了折辱自己,还劝奥多
别冷淡了法朗兹;他硬要自己相信,他很高兴奥多跟别的同伴来往,也希望奥多和旁人
在一起觉得愉快。可是心中雪亮的奥多故意听从了他劝告的时候,他又禁不住沉下脸来,
而突然之间脾气又发作了。
充其量他只能原谅奥多更喜欢别的朋友,但他绝对不能容忍说谎。奥多既非不老实,
也不是假仁假义,只是天生的不容易说真话,好象口吃的人不容易吐音咬字。他的话既
不完全真,也不完全假。或是因为胆怯,或是因为没有认清自己的感情,他说话的方式
难得是干干脆脆的,答语总是模棱两可的;无论什么事,他都藏头露尾,象有什么秘密,
使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倘使给人揭穿了,他非但不承认,反而竭力抵赖,胡扯一阵。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气愤之下,打了他一个嘴巴。他以为他们的友谊从此完了,奥多永
远不会原谅他的了。不料别扭了几个钟点,奥多反而若无其事的先来迁就。他对于克利
斯朵夫的粗暴的举动并不记恨,或许还觉得有种快感呢。他既不满意朋友的容易上当,
对他的话有一句信一句,同时还因此瞧不起克利斯朵夫而自认为比他优越。在克利斯朵
夫方面,他也不满意奥多受了羞辱毫无抵抗。
他们不用初交时期的目光相看了。两人的短处都很鲜明的显了出来。奥多觉得克利
斯朵夫独往独来的性格没有先前那么可爱了。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给人许多麻烦。
他完全不顾体统,不修边幅,脱去上衣,解开背心,敞开衣领,撩起衣袖,把帽子矗在
手杖顶上,吹着风觉得很痛快。他走路时舞动手臂,打着唿哨,直着嗓子唱歌,皮色通
红,流着汗,浑身灰土,象赶节回来的乡下人。贵族脾气的奥多最怕给人看到他和克利
斯朵夫在一起。要是迎面碰上了车子,他便赶紧落后十几步,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
散步。
在乡村客店或回来的车厢里,只要克利斯朵夫一开口,也一样的惹人厌。他大声嚷
嚷,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奥多的狎习简直教人受不了;他不是毫无好感的对大众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