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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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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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到,他就来了。高丽纳坐在旅馆的小客厅里,捧着一个本子高声念着。她用
笑眯眯的眼睛招呼他,只管念下去,念完了一句,才做手势要他坐在大沙发上,挨着她:
“这儿坐罢。别说话。我得把台词温一遍。一刻钟就完了。”
    她用指尖点着脚本,念得又快又草率,象个性急慌忙的小姑娘。他提议替她背一遍。
她就把脚本递给他,站起来背了。她不是吞吞吐吐,就是把一句的结尾念上三四遍才能
想到下一句。她脑袋摇摇摆摆,把头发针都掉在地下。碰到一个固执的字不肯回到记忆
中来,她便象野孩子一样的暴躁起来,说出古里古怪的赌咒的话,甚至很粗野的字眼,
——其中有一个很粗野很短的,是她用来骂自己的。克利斯朵夫看她那么有才气又那么
孩子气,觉得很奇怪。她把声音的抑扬顿挫调动得很准确,很动人;可是她聚精会神的
念到一段,半中间竟不知所云的胡诌起来。她的背功课活象一头小鹦鹉,完全不问其中
的意义,那时就变成可笑的胡言乱语了。她可一点不着急:一发觉就捧腹大笑。最后,
她喊了一声〃算啦!”便从他手里抢过脚本望屋角一扔,说:
    “放学了!时间到了!咱们走肥!”
    他可替她的台词有些担心,问:“你想你这样行了吗?”
    “当然啰,〃她肯定的回答。〃并且还有那提词的人,要他干吗的?”
    她到房里去戴帽子。克利斯朵夫因为等着她,便坐在钢琴前面按了几个和弦。她听
了在隔壁屋里喊起来:“噢!这是什么?你再弹呀!那多好听!”
    她跑来了,随手把帽子望头上一套。他弹完了,她要他再弹,嘴里还来一阵娇声娇
气的赞叹;那是法国女子的习惯,不管是为了《特里斯坦》或是为了一杯巧克力。克利
斯朵夫笑了:这对他的确换了一种口味,和德国人张大片辞的派头完全不同。其实是一
样的夸张,不过是两个极端罢了:一个是把一件小骨董说得山样大,一个是把一座山说
得小骨董样小:还不是一样可笑!可是他那时觉得后面的一种比较可爱,因为是从他心
爱的嘴里说出来的。高丽纳问他弹的是谁的作品;一知道是他的大作,她又叫了起来。
他早上已经告诉过她,他是个作曲家,但她根本没注意。她挨着他坐下,硬要他把全部
作品弹一遍。散步的事给忘了。这不但表示她有礼,而且因为她极喜欢音乐,她靠着奇
妙的本能补足了教育的缺陷。他先还不拿她当真,只弹些最浅的曲子。但他无意中奏了
一段自己比较看重的作品而她居然更喜欢,虽然他并没告诉她什么,他就又惊又喜了。
一般德国人遇到懂音乐的法国人,都会表示一种天真的诧异,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
    “怪了!想不到你鉴赏力很高!”
    高丽纳冷笑了一声。
    这样以后,他弹着越来越难懂的作品,想瞧瞧她究竟懂到什么程度。可是大胆的音
乐似乎并没有把她搞糊涂;而在一阕因为从来没有被德国人了解,连克利斯朵夫自己也
开始怀疑的,特别新颖的曲调之后,高丽纳竟要求他再来一遍,而且还站起身子背出调
子来,几乎一点没错;那时克利斯朵夫的诧异更是可想而知了。他转过身来对着她,非
常感动的握着她的手,嚷道:“噢!你倒是个音乐家!”
    她笑了,说她早先在一个外省的歌剧院中唱过,但有个剧团经理在跑码头的时候碰
到她,认为她有演韵文剧的才具,劝她改了行。
    “多可惜!〃他说。
    “为什么?诗也是一种音乐啊。”
    她要他把歌的意义给解释了;他又用德语把歌词念给她听,她马上跟着学,象猴子
一样容易,连他抿嘴唇挤眼睛的动作都学上了。后来她背着唱的时候可错误百出,闹了
很多笑话,背不出的地方就随口造些古怪的声音填上去,把两人都笑死了。她毫不腻烦
的要他尽弹,他也毫不腻烦的听着她美丽的声音;她还不懂歌唱这一行的诀窍,象小姑
娘一样尖着喉咙,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脆动人的味道。她说话爽直,想什么说什么。
虽然她没法解释为什么她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但她的判断骨子里的确有个理由。奇怪
的是,逢到那些最规矩的,在德国最受赏识的作品,她反而最不惬意,只为了礼貌而恭
维几句,但人家明明看出她不感兴趣。因为她没有音乐素养,所以不会象那些鉴赏家与
艺术家一样,对〃耳熟〃的东西不知不觉的感到愉快,也不会在一件新的作品中去爱好在
前人的作品中爱好过的形式或公式。同时她并不象德国人那么喜欢优美悦耳的感伤情调
(至少她的感伤情调是另外一种,而克利斯朵夫还没发觉这一种感伤的缺点);在德国
最受欢迎的靡靡之音,她不会对之出神;她完全不常识克利斯朵夫作的一个最平庸的歌,
——而那正是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毁掉的,因为朋友们觉得好容易才有个机会捧他,老跟
他提到这件作品。高丽纳天生能把握一切戏剧情绪,她喜欢的作品是要能清清楚楚表现
出某一种热情,而且表现得很率直的,这也正是他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有些和声
的生辣,克利斯朵夫觉得挺自然,她对之并无好感:那给她一个非常突兀的感觉,使她
唱不下去;她停下来问:“难道真是这样的吗?〃他回答说是的,她就想法勉强唱下去,
但终于扮了个鬼脸,被克利斯朵夫看在眼里。往往她宁可跳过那一节,他却在琴上再弹
一遍,问:“你不喜欢这个吗?”
    她皱皱眉头说:“我觉得它不自然。”
    “怎么不自然?〃他笑着说。〃你想想它的意思罢。在这儿听起来难道会不真吗?〃他
指了指心窝。
    “也许对那儿是真的可是这儿觉得不自然,〃她扯了扯自己的耳朵。
    从极轻忽然吊到极响的德国派朗诵,她也觉得刺耳:
    “干么他要这样大叫呢?又没有别人在场,难道怕邻居听不见吗?他真有点儿这种
神气(对不起!你不会生气吧?)他好象远远的招呼一条船。”
    他并不生气,倒是真心的笑了,认为这种见解不无是处。她的议论使他听了好玩;
从来还没人和他讲过这一套呢。结果他们都同意:用歌唱表现的朗诵最容易把很自然的
说话变得不成样子,象一条越来越大的虫。高丽纳要求克利斯朵夫替她写一阕戏剧音乐,
用乐队来为她的说白作伴奏,偶然穿插几段歌唱。他听了这个主意很兴奋;虽然场面的
安排极不容易,但他觉得为了高丽纳的嗓子值得一试;于是他们想着许多将来的计划。
    等到他们想出门,已经快五点了。在那个季节里,天很早就黑的。散步是不可能了。
晚上高丽纳还要参加排戏,那是谁也不准参观的。所以她约他明天下午来带她出去,完
成今天的计划。
    第二天差点儿又跟上一天一样。他发见高丽纳骑在一张高凳上,吊着腿,照着镜子,
正在试一副假头发。旁边有服侍她上装的女仆和理发匠,她嘱咐理发匠要把一卷头发给
弄得高一些。她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望着站在背后微笑的克利斯朵夫,吐吐舌头。理发
匠拿着假头发走了,她便挺高兴的转过身来说:“你好,朋友!”
    她把腮帮迎上去让他亲吻。他不防她有这种亲热的表示,可也不肯错过机会。其实
她并不把这举动看得怎么了不起,仅仅当做招呼的一种方式罢了。
    “噢!我真快活!〃她说,〃今晚上可行了,行了。——(她说的是假头发。)——
我真急死了!要是你早上来,就可以看到我可怜得什么似的。”
    他追问什么缘故。原来巴黎的理发匠包装的时候搞错了,替她放了一副跟她的角色
完全不配的假头发。
    “完全是平的,笔直的望下挂着,难看死了。我一看就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可不
是吗,台齐莱太太?”
    “我进来的时候,〃那女仆接着说,〃太太把我吓坏了。太太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
〃①
    克利斯朵夫笑了。高丽纳在镜子里看到了,愤愤的说:“你好笑吗,没心肝的!〃可
是她也跟着笑了。
    他问她昨晚排戏的情形怎么样。——据说一切都很好。但她很希望人家把别的演员
的台词多删掉一些,可别删掉她的两人谈得那么有劲,把一个下午又虚耗了一半。
她慢条斯理的穿着衣服,征求克利斯朵夫对她装束的意见。克利斯朵夫称赞她漂亮,天
真的用他不三不四的法语说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淫乱〃的人。——她先是愕然瞪着他,然
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啊?〃他问。〃不该这么说的吗?”
    “不错!不错!〃她简直笑弯了腰。〃你说得正对。”
    终于出门了。她的花花绿绿的服装和咭咭呱呱的说话,引起了大家的注目。她看一
切都用着俏皮的法国女子的眼光,完全不想隐藏自己的感想。看到时装店陈列的衣衫,
卖画片的铺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品,有的是谈情说爱的镜头,有的是滑稽或肉麻的照片,
有的是当地的妓女,有的是皇族,有穿红衣服的皇帝,穿绿衣服的皇帝,还有穿水手装
的皇帝,把着“日耳曼号〃的船舵向天睥睨的神气:她简直为之笑倒了。对着饰有瓦格纳
那副生气模样的头像的餐具,或是理发店橱窗里的蜡人头,她又高声狂笑。便是在表现
忠君爱国的纪念像前面,对着穿着旅行外套,头戴尖盔的老皇,前呼后拥的还①法国戏
院习惯,后台员役对女演员均称〃太太〃。有普鲁士,德意志各邦的代表,和全身裸露的
战神:她也毫无礼貌的嘻嘻哈哈。路上碰到什么人,只要面貌,走路的架式,说话的腔
调,有什么可笑的地方,都被她作为当场打趣的资料。被她挖苦的人看她狡猾的眼光就
明白了。她猴子般的本能会使她不假思索的,用嘴唇鼻子学他们或是缩做一团或是大张
嘴脸的怪样子。她鼓起腮帮,摹仿随便听来的一句话,因为她觉得那声音挺滑稽。他很
高兴的跟着她笑,绝对不因为她放肆而发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幸而他的名誉已经
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否则光是这一次的散步就能使他声名扫地。
    他们去参观大教堂。高丽纳虽然穿着高跟鞋和长袍子,还是要爬上塔顶,衣摆在踏
级上拖着,在扶梯的一只角上给勾住了;她可不慌不忙,痛快把衣服一扯,撕破了,然
后毫无顾忌的把衣裾提得老高,继续往上爬。她差点儿把大钟都要敲起来。到了塔顶,
她大声念着雨果的诗句,——克利斯朵夫一个字都不懂,——又唱着一支通俗的法国歌。
随后,他学着伊斯兰教祭司的模样高叫了几声。——天快黑了。他们回到教堂里,浓厚
的黑影正沿着高大的墙壁上升,正面的花玻璃象神幻的瞳子一般闪闪发光。克利斯朵夫
瞥见那天陪他看《哈姆莱特》的少女跪在侧面的一个小祭堂里。她一心一意的在那儿祷
告,没看见他;但她痛苦而紧张的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很想和她说几句话,至少跟她
打个招呼;但他被高丽纳拉着望前直奔。
    他们不久就分手了。她得准备上台;根据德国的习惯,戏院是很早开场的。但他才
回家,就有人打铃,送来一张高丽纳的便条:
    “好运气!奚撒贝病了!停演一天!万岁啊万岁!朋友!你来罢!咱们一起吃
晚饭!——别忘了多带些乐器来!
                    高丽纳”
    他一时看不懂。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丽纳一样快活,马上到旅馆去了。他担心吃
饭的时候要碰到整个戏班子的人,不料一个都没看见。甚至高丽纳也失踪了。最后他听
见屋子尽里头有她很响很高兴的声音;他跟着去找,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她忽发奇想
的要做一盘别出心裁的菜,放着大注香料,使满街满巷都闻到的南方菜。她和旅馆里的
胖子老板娘混得好极了,两人咭咭呱呱说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又有德语,又有法语,
又有野人话,简直不知道是什么话。她们互相尝着她们的出品,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
的出现使她们闹哄得更厉害了。她们不许他进去,偏偏要进去,也尝到了那盘名菜,扯
了个鬼脸:于是她说他是个德国蛮子,真犯不上为他费心。
    他们一起回到小客厅,饭桌已经摆好:只有他和高丽纳两个人的刀叉。他不由得问
戏班子里的同伴在哪儿。
    “不知道,〃高丽纳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你们不一起吃饭吗?”
    “没那回事!在戏院里碰见已经够受了!还得一块儿吃饭吗?”
    这一点和德国习惯大不相同,他听了又奇怪又羡慕。
    “我以为你们是个很会交际的民族呢!”
    “那末,〃她回答说,〃难道我不会交际吗?”
    “交际的意思是过集团生活。我们这儿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
从出生到老死,都是团体的一分子。什么事都得跟大家伙儿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饭,
一起歌唱,一起思想。大家打嚏,你也跟着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块儿,我们连一杯啤
酒都不喝的。”
    “那可好玩喽,〃她说。〃干吗不在一只杯子里喝呢?”
    “你不觉得这表示友爱吗?”
    “滚它的蛋,友爱!我跟我喜欢的人才友爱,决不跟所有的人友爱呸!这还象
什么社会,简直是个蚂蚁窠!”
    “象我这样跟你一样思想的人,在这儿过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罢?”
    “那末上我们那儿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问她关于巴黎和法国人的情形。她告诉了他许多事情,可
并不完全准确。除了南方人喜欢吹牛的习气,她还本能的想教听的人入迷。据她说,在
巴黎谁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个个聪明,所以大家都运用自由而不滥用自由;你爱怎
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信什么就信什么,爱什么就爱什么,不爱什么就
不爱什么:决没有人多句话。那儿,决没人干预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
人家的思想。那儿,搞政治的决不越出范围来干涉文学艺术,决不把勋章,职位,金钱,
去应酬他们的朋友或顾客。那儿,决没有什么社团来操纵人家的声名和成功,决没有受
人收买的新闻记者,文人也不相轻,也不互相标榜。那儿,批评界决不压制无名的天才,
决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儿,成功不能成为不择手段的理由,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就能
博得群众的拥戴。人情风俗都那么温厚,那么亲切,那么诚恳。人与人间没有一点儿不
痛快。从来没有毁谤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帮助。新来的客人,不管是谁,只要真
有价值,可以十拿九稳的受到人家欢迎,摆在他面前的尽是康庄大道。这些不计利害的,
豪侠大度的法国人心中,全是纯粹的爱美的情绪。他们唯一的可笑是他们的理想主义,
为了这个,他们虽然头脑清楚,仍免不了上别的民族的当。
    克利斯朵夫听着,连嘴都合不拢来了;那真教人听得出神呢。高丽纳自己也听得飘
飘然;至于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说她过去的生活如何艰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样
的记不起。
    可是高丽纳并非单单要教德国人喜欢她的国家;她同样关心的是要人家喜欢她本人。
倘使一个晚上没有一些调情打趣的玩艺儿,她会觉得沉闷而可笑的。她免不了逗弄克利
斯朵夫,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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