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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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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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他。末了,他们把他推在一间黑房里,不给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对叫对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似乎是母亲,他从来想不到她会这样
凶的。一天的苦难一起压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两个孩子的强凶霸道,那太太的强凶
霸道,父母的强凶霸道,——还有他虽然不大明白,可是象剧烈的伤口一般使他感觉到
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
次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认为简直是无耻。他心中一切都动摇了:对父母的尊敬与钦佩,
对人生的信心,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受到人家的爱那种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绝对的道德
信仰,一古脑儿都给推翻了。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他给暴力压倒了,既没法自卫,
也没法躲闪。他闭住了气,以为要死了。在无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发僵了。他用
拳、用头、用脚,望墙上乱打乱撞,大号大叫,抽搐着,拚命的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亲母亲都赶了来,把他抱在怀里,这一下他们俩是比赛谁更温柔了。母亲替他脱
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边,直等到他比较安静的时候。但他一点儿不让步,一点
儿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愿意和她拥抱。他认为母亲恶劣而又卑鄙。至于她为生活和
养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泪也流到了最后一滴,他觉得松动了些。他累极了,可是
神经过于紧张,还不能立刻睡着。他迷迷忽忽的觉得刚才的印象又在那里浮动,尤其是
那个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脸的瞧不起人,肩上披着长头发,光着
腿,说着那些幼稚而装腔做势的话。他打了个寒噤,好象又听到她的声音了。他记得自
己在她面前多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谅她的起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顿,
教她哭一场。他想种种的方法,可一个都想不出。看样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
是为了消消自己的气,他假定一切都能够如愿以偿。他把自己想做一个有权有势的人,
而她又爱上了他。根据这个,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结果他竟信以为真了。
    她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门前走过,她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的看他;
他明明知道,却故意假痴假呆,同人家有说有笑。甚至为了增加她的苦闷,他出门到远
地去了。他干了很大的事业。——他从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几段做穿插。——那时她
可悲伤得病倒了。她的母亲,那位骄傲的太太来哀求他:“我可怜的女儿快死了。我求
你,请你来罢!”于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儿,脸色苍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来。
她说不上话,只顾捧着他的手亲着哭着。于是他很慈悲很温柔的望着她,嘱咐她保养身
体,允许她爱他。故事编到这个地方,他为了延长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对话和动作
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结果他睡了,心平气和的睡熟了。
    他睁眼醒来,已经天亮了,可是这一天的光辉没有昨天早晨那样轻快了:世界有过
一点儿变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经尝到了人间的不公道。
    有些时候家里非常艰难,而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遇到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
感觉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亲是一点不觉得的;他第一个捡菜,尽量的拿。他咭
咭呱呱的说话,自得其乐的哈哈大笑,全没注意到他的女人强作笑容,和瞧他捡菜的那
种目光。盘子从他手里递过来,一半已经空了。鲁意莎替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
轮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盘子里只剩了三个,而母亲自己还没拿。他早已知道,没轮到他
就已经数过了,他便鼓足勇气,装做满不在乎的说:“只要一个,妈妈。”
    她有点不放心了。
    “两个罢,跟大家一样。”
    “不,真的,我只要一个。”
    “你不饿么?”
    “对啦,我不大饿。”
    可是她也只拿一个,他们俩仔仔细细的剥皮,把它分成小块,慢条斯理的吃着。母
亲留心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说:
    “喂,把这个吃了罢!”
    “不,妈妈。”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饱了。”
    有一回父亲怪他作难,把最后一个马铃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从此克利斯朵夫留
了神,把剩余的一个放在自己盘里,留给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贪嘴的,早就在眼梢
里瞅着了,待了一忽儿就说:“你不吃吗?给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亲,恨他的不想到他们,连吃掉了他们的份儿都没想到!
他肚子多饿,他恨父亲,竟想对他说出来,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来,自己没有挣钱的时
候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多吃的这块面包,是父亲挣来的。他还一无所用,对大家只是
一个负担。将来他可以说话,——要是还能挨到将来!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饿死
了!
    这种惨酷的挨饿的痛苦,他比别的孩子感觉得更清楚。他的强壮的胃受着毒刑;有
时他为之发抖,头疼;胸口有个窟窿在打转,越转越大,仿佛有把锥子往里钻。可是他
忍着不说,他觉得母亲在注意他,便装做若无其事。鲁意莎很揪心的,隐隐约约的懂得,
儿子省着不吃是为了让别人多吃一些;她拚命丢开这念头,总是丢不开。她不敢追究,
不敢查问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么办呢?她自己从小就挨饿惯的。既然
没有办法,抱怨有什么用?的确,她因为身体衰弱,不需要多吃东西,没想到孩子挨饿
的时候更难受。她什么话也不和他说。有一两次,两个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
她要大儿子留在身边替她做点儿小事。她绕线,克利斯朵夫拿着线团。冷不防她丢下活
儿,热情冲动的把他拉在怀里,虽然他很重,还是抱他他坐在膝上,紧紧的搂着他。他
使劲把手臂绕着她的脖子。他们俩无可奈何的哭着,拥抱着。
    “可怜的孩子!”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可是彼此心里很明白。
    克利斯朵夫过了好久才发觉父亲喝酒。曼希沃的酗酒并不超过某个限度,至少在初
期。发酒疯的时候也并不粗暴。大概总是过分的快乐。他说些傻话,几小时的拍着桌子,
直着喉咙唱歌;有时他死拖活拉的要跟鲁意莎和孩子们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见母亲
垂头丧气,躲得远远的,低着头做活;她尽量的不看酒鬼;他要是说出使她脸红的野话,
她就很温和的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快乐,父亲兴高采烈的
回家,在他简直象过节一样。家里老是那末凄凉,这种狂欢正好让他松动一下。父亲的
滑稽的姿势,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连心都笑开了;他跟着一起唱歌,跳舞,觉得母亲
很生气的喝阻他非常扫兴。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父亲不也在那样做吗?虽然他一向头
脑很灵,把事情记得很清,觉得父亲好些行为都跟他儿童的正直的本能不尽符合,可是
他对父亲仍旧很崇拜。这在儿童是一种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爱的一种方式。倘使儿
童自认为没有能力实现心中的愿望,满足自己的骄傲,他就拿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
个失意的成人,他就拿这些去期望儿女。在儿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
人物,是保卫他的人,代他出气的人;父母心中的儿女亦然如此,不过要等将来罢了。
在这种〃骄傲的寄托〃中间,爱与自私便结成一起,其奋不顾身的气势,竭尽温存的情绪,
都达于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对父亲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尽量找些景仰他的
理由:羡慕他的身段,羡慕他结实的手臂,他的声音笑貌,他的兴致;听见人家佩服父
亲的演技,或者父亲过甚其辞的说出人家对他的恭维话,克利斯朵夫就眉飞色舞,觉得
很骄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亲当做一个天才,当做祖父所讲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点光景,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小兄弟们跟着老祖父散步去了,母亲在河
边洗衣服。门一开,曼希沃闯了进来;他光着头,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
桌前的椅子里。克利斯朵夫笑了,以为他象平常一样又来玩把戏了,便迎上前去。但走
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来了。曼希沃坐在那里,垂着手臂,眨巴着眼睛望着前面,脸色
通红,张着嘴,不时发出很可笑的蝈蝈声。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先是以为父亲开玩笑,
可是看
    他一动不动,便害怕了。他喊着:“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象母鸡一样蝈蝈的叫。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的抓着他的胳膊,尽力的推
他摇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软绵绵的晃来晃去,差不多快倒下来;他脑袋向前,对着克利斯朵夫的
头伸过来,瞪着他,气哼哼的嘟囔着,根本说不成话。赶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
错乱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时候,孩子忽然大吃一惊,逃到卧房的尽里头,跪在床前,把脸
埋在被窝底下。这样的过了半晌。曼希沃在椅子上重甸甸的摇摆,傻笑。克利斯朵夫掩
着耳朵不愿意听,打着哆嗦。他的心绪真是没法形容:只觉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
苦,仿佛死了什么人,死了一个心爱而敬重的人。
    一个人也不回家,屋子里只有父子两个;天黑下来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怖一分钟一
分钟的增加。他不由自主的要伸着耳朵听,可是一听那个认不得的声音,全身的血都凉
了;瘸腿似的钟摆,替那胡闹的怪声打拍子。他受不住了,想逃了。可是要走出屋子非
在父亲面前过不可;而克利斯朵夫一想要看到父亲的眼睛就发抖,仿佛会吓死的。他想
法蹲在地下,手脚并用的爬到房门口。他既不敢喘气,也不敢抬头望一眼,只要在桌子
底下看到父亲的脚有点小小的动作,他就停住。醉鬼的一条腿在那里索索的抖。克利斯
朵夫终于到了门口,笨拙的手也抓住了门钮,不料慌慌张张的一松手,门又突然关上了。
曼希沃想转过身来看,他坐着摇摆的椅子冷不防失去了重心,稀里哗啦的倒在了地下。
克利斯朵夫吓得连逃出去的气力也没有了,靠在墙上眼看着父亲躺在脚下;他喊救命了。
    一跤跌下,曼希沃清醒了些。把摔他下地的椅子骂着,咒着,捶了几拳,挣扎着想
站起而站不起来之后,他背靠着桌子坐定了,开始认出周围的环境。他看见克利斯朵夫
哭着,就叫他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逃,可是挪不动身子。曼希沃又叫他,看孩子站着不
动就生了气,赌起咒来。克利斯朵夫只得浑身哆嗦的向前。曼希沃把他拉过去,抱他坐
在膝上,先拧着孩子的耳朵,结结巴巴的,把儿童应该如何尊重父亲的话教训了一顿。
随后,他忽然改变了念头,一边说着傻话一边把他在怀里颠簸,哈哈大笑。然后他又急
转直下的想到不快活的念头,哀怜孩子,哀怜自己,紧紧搂着他,几乎教他喘不过气,
把眼泪和亲吻盖满着孩子的脸;末了,他高声唱着我从深处求告,摇着孩子给他催眠。
克利斯朵夫吓昏了,一①点不敢挣扎。他在父亲怀里闷死了,闻到一股酒气,听着醉汉
的打嗝儿,给讨厌的泪水与亲吻的口水沾了一脸,他又害怕又恶心的在那儿受难。他真
想叫喊,可是一声也喊不出。他觉得这可怕的情形仿佛有一世纪之久,——直到后来,
房门一开,鲁意莎挽着一篮衣服进来了。她大叫一声,把篮摔在地下,拿出她从来未有
的狠劲,奔过来从曼希沃怀里抢出了克利斯朵夫。    
  ①《旧约?诗篇》第一二○七:“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主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哎哟!该死的酒鬼!〃她嚷着,眼里冒着火。
    克利斯朵夫以为父亲要去杀死母亲了。可是曼希沃被他女人声势汹汹的态度吓呆了,
一句话也没有,哭起来了。他在地下乱滚,把头撞着家具,嘴里还说她是对的,他是一
个酒鬼,害一家的人受苦,害了可怜的孩子们,他愿意马上死掉。鲁意莎转过身子不理
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里,尽量的抚慰他。孩子还在发抖,对母亲的问话也答不
上来;接着他又嚎啕大哭。鲁意莎把他的脸在水里浸了一忽儿,拥抱他,对他说着温柔
的话,和他一起哭了。终于他们俩都静下来。她跪在地下,叫他也跪在旁边。他们做了
个祈祷,求上帝治好父亲这种恶习,使他仍旧和和气气的,跟从前一样。鲁意莎安排孩
子睡下。他要她坐在床边拿着他的手。那一夜,鲁意莎在发烧的克利斯朵夫的床头坐了
好久。酒鬼却躺在地下打鼾。
    过了一晌,克利斯朵夫上学了;他老望着天花板上的苍蝇,把拳头捶着旁边的孩子,
推在地下;他动个不停,笑个不停,从来不念书。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自己摔在了地下,
讨厌他的老师便说了句难听的话隐射某个大家知道的人,说他大概要青出于蓝的走上那
条路了。所有的孩子听着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学还揭穿隐喻,加上一些又明白又有分量
的注解。克利斯朵夫爬起来,羞得满脸通红,拿起墨水瓶对准一个正在笑的人扔过去。
老师冲上来就是一顿拳头,用鞭子抽他,要他跪在地下,再加上极重的罚课。
    他脸色发了青,憋着一肚子怨气回家,冷冷的说他再也不上学了。家里人并没把他
的话放在心上。明天早上,母亲提醒他该上学了,他却安安静静的回答,他早说过不去
的了。鲁意莎对他软骗硬吓都没用。他坐在一角,死赖在那里。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
每次揍过了叫他上学,他总是火气更大的回答一声〃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说出理由来,
他却咬紧牙关,死不开口。曼希沃抓着他硬到学校交给老师。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有
计划的毁坏手头所有的东西:墨水瓶,笔,练习簿,书本,而且故意做得教人看见,带
着挑战的意味望着老师。结果他被关进黑房。——过了一会,老师发见他用手帕缚着脖
子,拼命往两头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人家只得打发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结实的身体是父亲与祖父的遗传。家里没有一个娇弱的人:
生病也罢,不生病也罢,他们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能使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改动分毫。
他们不管什么天气都出门,夏天跟冬天一样,几小时的淋着雨或晒着太阳,有时还光着
头,敞开着衣服,由于疏忽或由于逞强,走上几十里地也不觉得疲倦。可怜的鲁意莎一
声不出的跟在后面,血色全无,两腿虚肿,心跳得要蹦出来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
们又可怜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着他们轻视母亲了:他不懂一个人怎
么会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烫坏了的时候,他是不哭的,只对着使
他受罪的东西生气。父亲跟小伙伴们的强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炼得十分
结实。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肿的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这一类的恶斗中,被敌人压
在身底下,拚命把他的脑袋撞着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快闷死了。他
可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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