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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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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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那不过是种吸引,可是很强烈的,有点乱人心意的吸引。要克利斯朵夫不爱什么
人是不大可能的,他的心难得会空虚,其中永远有一个为它膜拜的偶像。至于那偶像是
否知道他的爱,他完全不以为意;但他需要爱,心中不能有一忽儿没有光明。
    这一回他热情的对象是个乡下姑娘,好似哀里才遇见利百加一样,也是在水边遇到
的;但她并不请他喝水,倒反把水撩在他脸上。她跪在一条小溪的堤岸缺口的地方,在
两株①杨柳中间,树根在周围盘成岩洞一般:她精神抖擞的洗着衣服,嘴巴跟手臂一样
的忙着,因为她和对岸洗衣服的同村女伴在那里大声说笑。克利斯朵夫躺在几步以外的
草地上,两手支着下巴望着她们。她们毫不羞怯,照旧嘻嘻哈哈的,说话很放肆。他并
不留神她们说些什么,只听着她们的嘻笑声,捣衣声,远处草地里的牛鸣声,目不转睛
的钉着那漂亮的洗衣女郎出神了。——不久,那些女孩子发觉了他注视的对象,互相说
些俏皮话;那姑娘也冷言冷语的刻薄他。因为他老呆着不动,她便站起身子把绞干的衣
服晾到小树上去,顺便过来对他看个仔细。走近他身边的时候,她有心把衣服上的水洒
在他身上,涎皮赖脸的望着他笑。她个子很瘦,很结实,尖尖的下巴望上抄起,鼻子很
短,眉毛很弯,深蓝的眼睛光彩四射,带点儿凶相,神气很大胆,嘴巴很好看,厚嘴唇
微微望前撅着,象个希腊面具,浓密的金黄鬈发披在颈窝上,皮肤是紫铜色的。她头挺
得笔直,无论说什么总带着讪笑的意味;走路象男人一样,把太阳晒得乌黑的两手甩来
甩去。她一边晾衣服一边用挑拨的目光瞅着克利斯朵夫等他开口。克利斯朵夫也瞪着她,
却没有意思跟她搭讪。末了,她朝着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回到同伴那儿去了。他始终躺
着,直到薄暮时分,眼看她背着篓子,抱着胳膊,伛着背,咭咭呱呱的一路说笑一路回
去。    
  ①《旧约?创世记》载:亚伯拉罕遣仆人哀里才为己子以撒娶妻。哀里才行至拿鹤
城,在水井边祈祷,倘遇到第一个给他喝水的女人,就定其为以撒之妻。后利百加先至,
哀里才求水,利百加即与水,卒其为以撒之妻。
 
    过了两三天,他在城里的菜市上,在成堆的萝卜、番茄、黄瓜、青菜中间又碰见了
她。他信步走去,望着那些女菜贩整整齐齐的站在菜篮后面,好似预备出卖的奴隶。警
察局的职员一手拿着钱袋一手拿着一叠票子,向每个菜贩收一文小钱,给一张小票。卖
咖啡的女人提着满篮的小咖啡壶绕来绕去。一个老虔婆,吃得肥肥胖胖的,挽着两只挺
大的篮,嘴里老天爷长老天爷短的向人讨菜蔬,没有半点羞怯的神气。大家叫叫嚷嚷;
古老的秤托着绿色的篮,的的笃笃的响个不停;抱着小车的大狗高高兴兴的叫着,自以
为当着重要的角色而得意非凡。就在这片喧闹声中,克利斯朵夫瞧见了他的利百加,—
—真名叫做洛金。——她在金黄色的发髻上戴着一张白里泛绿的菜叶,好似一个齿形的
头盔,面前堆着金黄的蒜头,粉红的萝卜,碧绿的刀豆,鲜红的苹果。她坐在一只篓子
上咬着苹果,一个又一个的尽吃,根本不在乎卖不卖,不时拿围裙抹抹下巴和脖子,用
手臂撩撩头发,把面颊挨着肩头,或者把鼻子挨着手背,摩擦几下。再不然,她无精打
采的抓着一把豌豆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她东张西望,态度很悠闲,可是把周围的情形
都瞧在眼里:凡是针对她的目光,她都不动声色的一一记着。她当然看到克利斯朵夫,
便一边和买菜的主顾说话,一边拧着眉毛从他们的肩头上望出去,注意他。她面上做得
非常庄严,心里却在暗笑克利斯朵夫。他的模样也的确很可笑:象木头人似的站在几步
以外,死命用眼睛钉着她,过后又一言不发的走了。
    他好几次到她的村子四周徘徊。她在院子里来来往往,他站在路上远远的望着。他
不承认是为她而来的,其实也差不多是无意中走来的。他一心一意作曲的时候,常常象
害了梦游病一样:心灵中有意识的部分贯注着乐思,其余的部分便让另外一个无意识的
心灵占据了,那是只要他稍一分心就会起来控制他的。他对着这姑娘,往往被胸中嗡嗡
作响的音乐搞得迷迷糊糊:眼睛望着她,心里依旧在沉思幻想。他不能说爱她,甚至想
也没想过,只是喜欢看到她。他根本没注意自己有个欲望老是要来找她。
    他这样的时常露面,当然引起人家的议论。农庄上后来知道了克利斯朵夫的来历,
把他作为笑柄。可是谁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并不侵犯人家。一句话说完,他不过象个呆
子,而他自己也不在乎是否象呆子。
    那天正是村里的一个节日。儿童们掷着豌豆喊着〃君皇万岁!〃关在棚里的小牛在叫,
酒店里传出唱歌的声音。尾巴象彗星似的风筝在田野的上空飘荡。母鸡在肥料堆中乱扒;
风吹着它们的羽毛好似吹进老妇人的裙子。一头粉红色的肥猪好不舒服的横躺在地下晒
太阳。
    克利斯朵夫向着三王客店走去。一面小旗在红色的屋顶上飘荡,门前吊着成串的蒜
头,窗上缀着红的黄的金莲花。他走进烟味浓烈的大厅,壁上挂的是发黄的石印图画,
正中是皇帝的彩色肖像,四周扎着橡树叶子。大家在跳舞。克利斯朵夫断定他漂亮的女
朋友一定在内。果然,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她。他拣着一个位置坐下,在那边可以安安
静静的看到跳舞的人。他虽然留着神不让别人看见,可是洛金自会把他发现出来。她一
边跳着没有完的华尔兹舞,一边从舞伴的肩头上向他丢了几个眼风,并且为了挑拨他,
故意和村里的少年调情打趣,嘻开着大嘴傻笑,高声说些无聊的话。在这一点上,她和
一般交际场中的姑娘并无分别:被人家一瞧,她们就以为非当众嘻笑骚动一阵不可。—
—其实她们并不见得怎么傻,因为知道大家是瞧她们而不听她们的。——克利斯朵夫肘
子撑在桌上,拳头托着下巴,看着她装腔作势不禁从眼睛里表示出他的热情与愤怒:他
头脑还算清醒,不至于看不出她的诡计,但已不够清醒到不上她的当;所以他时而愤愤
的咕噜,时而耸耸肩膀,笑自己的受人愚弄。
    此外还有一个人在注意他:那是洛金的父亲。矮胖个子,大脑袋,短鼻子,光秃的
头被太阳晒成了暗红色;四周剩下的一圈头发,从前一定是金黄的,如今变做一个个浓
密的小卷儿,象丢勒画的圣?约翰;胡子剃得光光的,神色非常镇静,嘴角上挂着一根
长烟斗:他慢腾腾的和别的乡下人说着闲话,眼梢里老注意着克利斯朵夫的表情,不由
得在肚里暗笑。他咳了一声;灰色的眼中忽然闪出一道狡猾的光,他过来挨着克利斯朵
夫坐下。克利斯朵夫挺不高兴的向他掉过头来,正好碰上那双阴险的眼睛;老人却衔着
烟斗,很随便的和他搭讪起来。克利斯朵夫一向认识他:认为是个老混蛋;可是对于女
儿的好感使他对父亲也变得宽容了,甚至和他在一处还有种异样的快感:奸刁的老头儿
看透了这一点。他先说了一阵天气,把那些俊俏的姑娘做题目说了几句俏皮话,再提到
克利斯朵夫的不去跳舞,认为他这个办法真聪明,坐在桌子前面把杯独酌不是舒服得多
吗?说到这里,他老实不客气向克利斯朵夫讨了一杯。老头儿一边喝着,一边有一搭没
一搭的谈到他的小买卖,说什么生活艰难,天时不正,百物昂贵等等。克利斯朵夫听了
全无兴趣,只在鼻子里随便哼几声,眼睛始终望着洛金。老人静了一会,等他回答;他
置之不理,老人可又不慌不忙的说下去了。克利斯朵夫心里想这家伙来跟他鬼混,说那
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结果他明白了。老人怨叹完毕,把话题换过一章,把他庄上出
产的菜蔬,家禽,鸡子,牛奶,夸了一阵,突然问克利斯朵夫能否把他的出品给介绍到
爵府里去。克利斯朵夫听了可直跳起来:“怎么他会知道的?难道他认识他吗?”
    “当然啰,〃老人说。〃什么事都会知道的。”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尤其是我亲自出马探听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喑自好笑的告诉他,虽然〃什么事都会知道〃,但他们还没晓得他最近已
经跟宫廷闹翻,即使他的话当初在爵府的总务处和厨房里有点儿作用(而这还大有问题),
此刻也早已完了。老人听到这话,略微抿了抿嘴,但并不灰心,过了一会,又问克利斯
朵夫能不能替他介绍某些家庭,接着就背出一切和克利斯朵夫有来往的人家的姓名,因
为他在菜市上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要不是想到老人尽管那末狡猾也免不了上当,而不
由得想笑出来的话,克利斯朵夫对这种间谍式的勾当早就气得直跳了;因为对方万万料
不到克利斯朵夫的介绍非但不能替他招徕几个新主顾,反而使他连老主顾都会保不住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听凭老头儿枉费心机的去耍那些无聊的小手段,既不回答他一个是,也
不回答他一个否。但那乡下人死钉不放,最后竟来进攻克利斯朵夫和鲁意莎了,硬要推
销他的牛奶,牛油,和乳脂;他早就盘算好,即使找不到别的主顾,这两个总是逃不了
的。他又补充说,既然克利斯朵夫是音乐家,那末每天早晚吞一个新鲜的生鸡子是保护
嗓子最好的办法:他自命为能供给刚生下来的,暖烘烘的,最新鲜的蛋。克利斯朵夫一
听到老人把他误认为歌唱家,不禁哈哈大笑。老头儿借此机会又叫了一啤酒。然后,觉
得眼前在克利斯朵夫身上再也弄不到别的好处,便掉头不顾的去了。
    天已经黑了。跳舞的场面越来越热闹。洛金完全不理会克利斯朵夫,只忙着勾引村
里一个富农的儿子,所有的姑娘都争着要讨他的喜欢。克利斯朵夫很关切她们这种竞争;
女孩子们彼此笑着,动手动脚,乐不可支。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忘了,一心希望洛金成功。
但等到洛金真的成功了,他又有些悲哀。他立刻责备自己。他既不爱洛金,那么她喜欢
爱谁就爱谁,不是挺自然的吗?——但感到自己这样孤独也不见得有趣。那些人都为了
想利用他才关切他,而过后还得嘲笑他。洛金因为把她的情敌气坏了,格外快乐,人也
显得更好看了:克利斯朵夫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笑了笑,预备走了。时间已经九点:进
城还得走好几里路。
    他刚从桌边站起,大门里突然闯进十几个兵。他们一出现,全场的空气登时冷了下
来。大家开始交头接耳。几对正在跳舞的伴侣停住了,不安的望着那些新来的客人。站
在大门口的几个乡下人假装转过身子和自己人谈话,虽然表面上做得若无其事,暗中都
小心翼翼的闪在一旁让他们走过。——整个地方上的人和城市四周炮台里的驻军已经暗
斗了一些时候。大兵们烦闷得要死,常常拿乡下人出气,很下流的取笑他们,糟蹋他们,
把乡间的妇女当作属地上的女人看待。上星期就有一批喝醉的兵去骚扰邻村的节会,把
一个庄稼人打得半死。克利斯朵夫知道这些事,和乡下人一样的愤愤不平。此刻他便回
到原位上,看有什么事发生。
    那些兵根本不理会大众的恶感,乱哄哄的奔向坐满客人的桌子,硬挤下去。大半的
人都咕噜着挪开身子。一个老头儿让得慢了些,被他们把凳子一掀,摔在地下,他们看
了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大为不平,站起来正想过去干涉,不料那老人费了好大的劲从
地下爬起来,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连声道歉。另外两个兵走向克利斯朵夫的桌子:
他握着拳头看着他们过来。可是他用不着这么紧张,那不过是跟在惹是生非的坏蛋后面,
想狐假虎威来一下的两个脓包罢了。他们被克利斯朵夫威严的神气镇住了;他冷冷的说
了声:“这儿有人〃,他们就赶紧道歉,缩在凳子的一头,唯恐惊动了他。他说话颇
有主子的口吻,而他们天生是奴才脾气。他们看出克利斯朵夫不是个乡下人。
    这种屈服的态度使克利斯朵夫的气平了一些,观察事情也冷静了些。他一眼就看出
这些大兵的主脑是个班长——眼睛凶狠的小个子,斗牛狗似的脸,卑鄙无耻的恶棍,就
是上星期日闹事的主角之一。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的一张桌上,已经醉了。他凑到人
家面前,说着不三不四的侮辱的话,而那些受辱的人只做不听见。他特别钉着跳舞的人,
评头论足,用的全是脏话,引得他的同伴哈哈大笑。姑娘们红着脸,差不多要哭了;年
轻的汉子气得暗暗的咬牙切齿。恶棍的眼睛慢慢的把全场的人一个一个看过来:克利斯
朵夫看见他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来了,便抓着杯子,握着拳头,预备他说出一句侮辱的
话,就把酒杯劈面摔过去。他心里想:
    “我疯了。还是走掉的好。我要被他们把肚子都切开了;再不然,也得给他们关到
牢里去,那可太犯不上了。趁他们没有来惹我之前先走罢。”
    但他骄傲的性格不让他走:他不愿意被人看出他躲避这些流氓。——对方那双阴狠
凶横的眼睛钉住了他。克利斯朵夫浑身紧张,愤怒非凡的瞪着他。那班长把他打量了一
会,被克利斯朵夫的脸打动了说话的兴致,用肘子撞着同伴,一边冷笑一边教他看克利
斯朵夫,正要张开嘴来骂。克利斯朵夫迸着全身之力,预备把杯子摔过去了。——正在
千钧一发的关头,一件偶然的小事救了他。醉鬼刚想开口,不料被一对跳舞的冒失鬼一
撞,把他的酒杯打落在地下。于是他怒不可遏的转过身去,把他们狗血喷头的大骂一顿。
目标转移了,他完全忘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又等了几分钟,看见敌人无意再向他
寻衅,方始站起,慢慢的拿着帽子,慢慢的向大门走去。他眼睛老钉着军官的桌子,要
他明白他决不怕他。可是那醉鬼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人注意他了。
    他握着门钮:再过几秒钟,他就可以身在门外了。但命中注定他这一天不能太平无
事的走出去。大兵们喝过了酒,决心要跳舞了。但既然所有的姑娘都有舞伴,他们便把
男的赶走,而那些男的也毫无抵抗的让他们驱逐。洛金可不答应。克利斯朵夫看中的那
双大胆的眼睛和强项的下巴,的确有些道理。她正发疯般跳着华尔兹,不料那班长看上
了她,过来把她的舞伴拉开了。洛金跺着脚,叫着嚷着,推开军官,说她决不跟象他这
样的坏蛋跳舞。他追着她,把那些被她当做披风般掩护的人乱捶乱打。末了,她逃到一
张桌子后面;在那个障碍物把对方暂时挡住的几秒钟内,她又喘过气来骂他;看到自己
的抗拒完全没用,她气得直跳,想出最难堪的字眼,把他的头比做各式各种畜牲的头。
他在桌子对面探着脑袋,挂着阴险的笑容,眼中闪出愤怒的火焰。突然他发作起来,跳
过桌子,把她抓住了。她拳打足踢的挣扎,象一个放牛的蛮婆。他身子原来就不大稳,
差点儿倒下。愤怒极了,他把她按在墙上打了一个嘴巴。他来不及打第二下:一个人在
他背后跳过来,使劲回敬了他一巴掌,又飞起一脚把他踢到了人堆里。原来是克利斯朵
夫排开了众人,在桌子中间挤过来把他扭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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