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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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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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他的目光,不象巴黎人或犹太人的那样一瞥之间就能抓住事
物的片段,极小极小的片段,马上把它剖析入微。他是默默的,长时间的,好比海绵一
样,吸收着各种人物的印象,把它们带走。他似乎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想不起。过了
很久,——几小时,往往是好几天以后,——他独自一人观照自己的当口,才发觉原来
把一切都抓来了。
    当时他的神气不过是个蠢笨的德国人,只管狼吞虎咽,唯恐少吃了一口。除了听见
同桌的人互相呼唤名字以外,他什么也没听到,只象醉鬼一样固执的私忖着,怎么有这
样多的法国人姓着外国姓:又是法兰德的,又是德国的,又是犹太的,又是近东各国的,
又是英国的,又是西班牙化的美国姓
    他没发觉大家已经离席,独自坐在那里,想着莱茵河畔的山岗,大树林,耕种的田,
水边的草原,和他的老母。有几个还站在饭桌那一头谈着话,大半的人已经走了。终于
他也决心站起,对谁都不瞧一眼,径自去拿挂在门口的大衣跟帽子。穿戴完毕,他正想
不别而行的时候,忽然从半开的门里瞧见隔壁屋里摆着一件诱惑他的东西:钢琴。他已
经有好几星期没碰过一件乐器了,便走进去,象看到亲人似的把键子抚弄了一会,竟自
坐下,戴着帽子,披着外套,弹起来了。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哪儿,也没注意到有两个人
悄悄的溜进来听:一个是西尔伐?高恩,极爱好音乐的,——天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完
全不懂,好的坏的,一律喜欢;另外一个是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他倒比较简单,
对音乐既不懂也不爱,可是很得劲的谈着音乐。原来世界上只有一般不知道自己所说的
东西的人,思想才最自由;因为这样说也好,那样说也好,他们都无所谓。
    丹沃斐?古耶是个胖子,腰背厚实,肌肉发达,黑胡子,一簇很浓的头发卷儿挂在
脑门上,脑门铺有些粗大的皱痕,却毫无表情,不大端正的方脸仿佛在木头上极粗糙的
雕出来的,短臂,短腿,肥厚的胸部:看上去象个木商或是当挑夫的奥弗涅人。他举动
粗俗,出言不逊。他的投身音乐界完全是为了政治关系;而在当时的法国,政治是唯一
的进身之阶。他发见跟一个当部长的某同乡有点儿远亲,便投靠在他门下。但部长不会
永久是部长的。看到他的那个部长快下台的时候,丹沃斐?古耶赶紧溜了,当然,凡是
能捞到的都已经捞饱,特别是国家的勋章,因为他爱荣誉。最近他为了后台老板的劣迹,
也为了他自己的劣迹,受到相当猛烈的攻击,使他对政治厌倦了,想找个位置躲躲暴风
雨;他要的是能跟别人找麻烦而自己不受麻烦的行业。在这种条件之下,批评这一行是
再好没有了。恰好巴黎一家大报纸的音乐批评的职位出了缺。前任是个颇有才具的青年
作曲家,因为非要对作品和作家说他的老实话而被辞掉的。古耶从来没弄过音乐,全盘
外行:报馆却毫不踌躇的选中了他。人们不愿意再跟行家打交道;对付古耶至少是不用
费心的:他决不会那么可笑,把自己的见解看做了不起;他永远会听上面的指挥,要他
骂就骂,要他捧就捧。至于他不是一个音乐家,倒是次要的问题。音乐,法国每个人都
相当懂的。古耶很快就学会了必不可少的诀窍。方法挺简单:在音乐会里,只要坐在一
个高明的音乐家旁边,最好是作曲家,想法逗他说出对于作品的意见。这样的学习几个
月,技术就精通了:小鹅不是也会飞吗?当然,这种飞决不能象老鹰一样。古耶大模大
样的在报纸上写的那些胡话,简直是天晓得!不管是听人家的话,是看人家的文章,都
一味的缠夹,什么都在他蠢笨的头脑里搅成一团糟,同时还要傲慢的教训别人。他把文
章写得自命不凡,夹着许多双关语和盛气凌人的学究气;他的性格完全象学校里的舍监。
有时他因之受到猛烈的反驳,便哑口无言,装假死。他颇有些小聪明,同时也是鄙俗的
伧夫,忽而目中无人,忽而卑鄙无耻,看情形而定。他卑躬屈节的谄媚那班〃亲爱的大师
〃,因为他们有地位,或是因为他们享有国家的荣誉(他认为估量一个音乐家的价值,这
是最可靠的方法)。其余的人,他都用鄙夷不屑的态度对付;至于那些饿肚子的,他就
尽量利用。——他为人的确不傻。
    虽然有了权威有了声名,他心里明白自己对于音乐究竟是一无所知,也明白克利斯
朵夫的确很高明。他自然不愿意说出来,可是少不得有点儿敬畏。——此刻他听着克利
斯朵夫弹琴,努力想了解,专心一意,好象很深刻,没有一点杂念;但在这片云雾似的
音符中完全摸不着头脑,只顾装着内家的模样颠头耸脑,看那个没法安静的高恩挤眉弄
眼的意义,来决定自己称许的表情。
    终于克利斯朵夫的意识慢慢从酒意和音乐中间浮起来,迷迷忽忽的觉得背后有人指
手划脚,便转过身来,看见了两位鉴赏家。他们俩立刻扑过来,抓着他的手使劲的摇,
——西尔伐尖声的说他弹得出神入化,古耶一本正经的装着学者面孔说他的左手象鲁宾
斯坦,右手象帕德列夫斯基,——①(或者是右手象鲁宾斯坦,左手象帕德列夫斯基)。
——两人又一致同意的说,这样一个天才决不该被埋没;他们自告奋勇要教人知道他的
价值,可是心里都打算尽量利用他来替自己博取荣誉和利益。    
  ①安东?鲁宾斯坦为十九世纪俄国钢琴家兼作曲家,帕德列夫斯基为近代波兰钢琴
家兼作曲家,政治家。
 
    第二天,高恩请克利斯朵夫到他家里去,挺殷勤的把自己一无所用的一架很好的钢
琴给他使用。克利斯朵夫因为胸中郁积着许多音乐,烦闷之极,便老老实实接受了。
    最初几天,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能有弹琴的机会快活极了;高恩也相当知趣,
让他安安静静的自得其乐。他自己也的确领略到一种乐趣。这是一种奇怪的,但是我们
每个人都能观察到的现象:他既非音乐家,亦非艺术家,而且是个最枯索,最无诗意,
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的人,却对于这些自己莫名片妙的音乐感到浓厚的兴趣,觉得其中
有股迷人的力量。不幸他没法静默。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他非高声说话不可。他象
音乐会里冒充风雅的听众一样,用种种浮夸的辞句来加按语,或是胡说八道的批评一阵。
于是克利斯朵夫愤愤的敲着钢琴,说这样他是弹不下去的。高恩勉强教自己不要作声,
但那竟不由他作主:一忽儿他又嘻笑,呻吟,吹啸,拍手,哼着,唱着,摹仿各种乐器
的音响。等到一曲终了,要不把他荒唐的见解告诉给克利斯朵夫听,他会胀破肚子的。
    他那个人是个古怪的混合品:有日耳曼式的多情,有巴黎人的轻薄,也有他喜欢自
吹自捧的天性。他一忽儿酸溜溜的下些断语,一忽儿不伦不类来一个比较,一忽儿说出
粗野的,淫猥的,不健全的,荒谬绝伦的废话。在赞颂贝多芬的时候,他竟看到作品中
有猥亵的成分,有淫荡的肉感。明明是忧郁的思想,他以为有浮华的辞藻。《升C小调四
重奏》,对于他是英武而可爱的作品。《第九交响曲》中那章崇高伟大的柔板,使他想
起羞人答答的小天使。听到《第五交响曲》最初的三个音符,他就喊:“不能进去!里
面有人!〃他非常叹①赏《英雄的一生》里的战争描写,因为他在其中认出有汽车②的呼
呼声。他会到处找出些幼稚而不雅的形象来形容乐曲,教人奇怪他怎么会爱好音乐。然
而他的确爱好;对于某些段落,他用最荒唐最可笑的方式去领会,同时也真的会流眼泪。
但他刚受了瓦格纳的某一幕歌剧的感动,会立刻在钢琴上弹一段奥芬巴赫摹仿奔马的音
乐;或是在《欢乐颂》之后马上哼一节咖啡店音乐会中的滥调。那可使克利斯朵夫气得
直嚷③了。——但最糟的还不是在高恩这样胡闹的时候,而是当他要说些深刻的微妙的
话向克利斯朵夫炫耀的时候,以哈密尔顿而非西尔伐?高恩的面目出现的时候。在那种
情形之下,克利斯朵夫便对他怒目而视,用冷酷的挖苦的话伤害哈密尔顿:钢琴夜会往
往闹得不欢而散。可是第二天,高恩已经忘了;克利斯朵夫也后悔自己不该那么粗暴而
仍旧回来。    
  ①以上各曲均贝多芬作品。《升C小调四重奏为一首痛苦的诗歌。《第九交响曲》的
第三章柔板,富于恬淡隐忍,虔敬和气的情调。关于《第五交响曲》(俗称《命运交响
曲》)开始第一句,贝多芬曾言:“命运就是这样来敲门的〃。
    ②《英雄的一生》是理查德?施特劳斯的交响诗。
    ③十九世纪的奥芬巴赫(原籍德国,后入法国籍)以所作喜歌剧红极一时,实则仅
为第二三流作家。《欢乐颂》系指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最后一章合唱,歌辞为德
国诗人席勒原作。
 
    这些都还没有关系,只要高恩不约朋友来听克利斯朵夫弹琴。但他需要拿他的音乐
家向人卖弄,所以邀了三个小犹太人和他自己的情妇,——一个浑身都是脂肪的女人,
奇蠢无比,老说些无聊的双关语,谈着她所吃的东西,自以为是音乐家,因为她每天晚
上在多艺剧院的歌舞中展览她的大腿。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发见了这些人物,脸色就变了。
第二次,他直截了当告诉高恩,说不再到他家里弹琴。高恩赌咒发愿的说,以后决不再
邀请任何人。但他暗中照旧继续,把客人藏在隔壁屋里。自然,克利斯朵夫结果也发觉
了,气愤愤的掉头便走,这一次可真的不回来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得敷衍高恩,因为他带他上各国侨民的家里,为他介绍学生。
    另一方面,丹沃斐?古耶过了几天也上克利斯朵夫的小客店去访问他。古耶看见他
住得这么坏,一点不表惊异,倒很亲热的说:
    “我想,请你听音乐你一定觉得高兴罢;我到处都有入场券,可以带你一起去。”
    克利斯朵夫快活极了。他觉得对方非常体贴,便真心的道谢。那天古耶完全变了一
个人,和他第一晚见到的大不相同。跟克利斯朵夫单独相对的时候,他一点没有傲慢的
态度,脾气挺好,怯生生的,一心想学些东西。唯有当着别人,他才会立刻恢复那种居
高临下的神气与粗暴的口吻。此外,他的求知欲也老是有个实际的目的。凡是与现下的
时尚无关的东西,他一概不发生兴趣。眼前,他想把最近收到而无法判断的一本乐谱征
求克利斯朵夫的意见:因为他简直不大能读谱。
    他们一同到一个交响曲音乐会去。会场的大门是跟一家歌舞厅公用的。从一条蜿蜒
曲折的甬道走到一间没有第二出口的大厅:空气恶浊,闷人欲死;太窄的坐椅密密的挤
在一起;一部分听众站着,把走道都壅塞了;——法国人是不讲究舒服的!一个似乎烦
恼不堪的男人,在那里匆匆忙忙的指挥着贝多芬的一支交响曲,仿佛急于奏完的神气。
隔壁歌舞厅里的音乐和《英雄交响曲》中的《葬礼进行曲》混在一块儿。听众老是陆陆
续续的进来,坐下,擎着手眼镜东张西望,有的才安顿好,已经预备动身了。克利斯朵
夫在这个赶节一样的地方聚精会神的留意乐曲的线索,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得到一点儿快
感,——(因为乐队是很熟练的,而克利斯朵夫也久已没听到交响乐);——不料听了
一半,古耶抓着他的手臂说:“咱们得走了,到另外一个音乐会去。”
    克利斯朵夫皱了皱眉头,一声不出的跟着他的向导。他们穿过半个巴黎城,到一间
气味象马房似的大厅;在别的时间,这儿是上演什么神幻剧或通俗戏剧的:——音乐在
巴黎象两个穷苦的工人合租一间房:一个从床上起来,一个就钻进他的热被窝。——空
气当然谈不到:从路易十四起,法国①人就认为这种空岂不卫生;但戏院里的卫生和从
前凡尔赛宫里的一样,是教人绝对喘不过气来的那种卫生。一个庄严的老人,象马戏班
里驯服野兽的骑师一般,正在指挥瓦格纳剧中的一幕:可怜的野兽——歌唱家——也仿
佛马戏班里的狮子,对着脚灯愣住了,直要挨了鞭子才会记起自己原来是狮子。一般假
作正经的胖妇人和痴癔的小姑娘,堆着微笑看着这种表演。等到狮子把戏做完,乐队指
挥行过了礼,两人都被大众拍过了手,古耶又要把克利斯朵夫带到第三个音乐会去。但
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双手抓住了坐椅的靠手,声明再也不走了:从这个音乐会跑到那个音
乐会,这儿听几句交响乐,那儿听一段协奏曲,他已经够受了。古耶白白的跟他解释,
说音乐批评在巴黎是一种行业,并且是看比听更重要的行业。克利斯朵夫抗议说,音乐
不是给你坐在马车上听的,而是需要凝神壹志的去领会的。这种炒什锦似的音乐会使他
心里作恶,他每次只要听一个就够了。    
  ①至第一次大战为止,巴黎交响乐音乐会的场子均极简陋。
 
    他对于这种音乐方面的漫无节制觉得很奇怪。象多数的德国人一样,他以为音乐在
法国占着很少的地位;所以他意想中以为能听到分量少而质地很精的东西。不料一开场,
七天之内人家就给他十五个音乐会。一星期中每个晚上都有,往往同时有两三个,在不
同的区域里举行。星期日一天共有四个,也是在同一时间内。克利斯朵夫对于这等其大
无比的音乐胃口不胜钦佩。节日的繁重也使他吃惊。他一向以为只有德国人听音乐才有
这等海量,那是他从前在国内痛恨的;此刻却发见巴黎人的肚子还远过于德国人。席面
真是太丰盛了:两支交响曲,一支协奏曲,一支或二支序曲,一幕抒情剧。而且来源不
一:有德国的,有俄国的,有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有法国的;仿佛不管是啤酒,是香
槟,是糖麦水,是葡萄酒,——他们能一起灌下,决不会醉。巴黎那些小鸟儿的胃口竟
这么大,克利斯朵夫简直看呆了。他们却若无其事,好比无底的酒桶,尽管倒进许多东
西,实际上可点滴不留。
    不久,克利斯朵夫又发觉这些大量的音乐其实内容只有一点儿。在所有的音乐会中
他都看到同样的作家,听到同样的曲子。丰富的节目老是在一个圈子里打转。贝多芬以
前的差不多绝无仅有,瓦格纳以后的也差不多绝无仅有。便是在贝多芬与瓦格纳之间,
又有多少的空白!似乎音乐就只限于几个著名的作家。德国五六名,法国三四名,自从
法俄联盟以来又加上半打莫斯科的曲子。——古代的法国作家,毫无。意大利名家,毫
无。十七十八世纪的德国巨头,毫无。现代的德国音乐,也毫无,只除掉理查德?施特
劳斯一个,因为他比别人乖巧,每年必定到巴黎来亲自指挥一次,拿出他的新作品。至
于比利时音乐,捷克音乐,更绝对没有了。但最可怪的是:连当代的法国音乐也绝无仅
有。——然而大家都用着神秘的口吻谈着法国的现代音乐,仿佛是震动世界的东西。克
利斯朵夫只希望有机会听一听;他毫无成见,抱着极大的好奇心,非常热烈的想认识新
音乐,瞻仰一下天才的杰作。但他虽然费尽心思,始终没听到;因为单是那三四支小曲,
写得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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