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这个吕翔,又不知道去哪儿打麻将了,竟推说我今天请客。这可好,不仅不能来帮我的忙把小弟缠住,连他老婆的电话也回不成了。正在沮丧,身后骑来一个人,猛拍我的肩膀。呵,这不是刚才想着的吕翔吗?他真的没去打麻将,而是来我家了!
我告诉他他老婆要他回电话的事。吕翔问:“哪儿有电话?”我陪他再次返回小店。
当吕翔倚着柜台给他的老婆打电话时,我站在街对面的一棵梧桐树底下等着。刚才兴奋的心情已荡然无存。这家伙是知道我今天约小彭来吃晚饭的,怎么还往我这儿跑?他当然不会知道小彭带了弟弟来保驾,因此也不会是来救驾的(救我这个孤家寡人)。如果小彭今天没有带着小弟一道来,一切又进展顺利的话,此刻说不定我们已经到了床上,或是正逢紧要关头,吕翔来敲门,岂不是砸锅的事么?当然我没有明说:吕翔今天你不要来。但这样的规矩他难道不懂么?
打完电话,往回走的路上吕翔问我:“人来了吗?”我知道他指的是小彭。
“来了,还带着她弟弟。”我说。
“什么?”吕翔面露惊异之色。
“这不,我下楼给你打电话,搬救兵来了。”
是啊,救兵已经到了,甭管他是自愿来的,还是我搬来的,不都一样的吗?现在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是一万吧?)医不活那就大家喝鸡汤吧。两个人喝一锅鸡汤,四个人还是喝一锅鸡汤。既然超过了两个人,何不多多益善呢?
待吕翔见到小彭时两人似是而非地看了一眼,又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其间既没有陌生人之间的戒备,也缺乏熟人相见的分外亲切。道理很简单,他们根本就是熟人,甚至认识的时间也在我认识小彭之前。对此我没有任何遗憾。因为假使没有吕翔与小彭的超前认识,我和小彭的认识就将成为不可能。像那些挂历女郎一样,小彭是吕翔大力推荐给我的。
但为何“也缺乏熟人相见的分外亲切”呢?正如读者朋友猜想的那样:吕翔和小彭之间除了熟人以外,还曾有过另一层更深的关系。这也是我在接受吕翔的好意以前,甚至以后,最为担忧的一点。
吕翔开导我:“所谓非同一般的关系,不过是小彭追过我。结婚以前追求我,要和我结婚的姑娘何止二十个?”这话我相信。吕翔历来风流,在朋友圈子里这方面还很有一些名气。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在离婚以后的困难时期想到求救于他呀。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吕翔后来二十里挑一结了婚,老婆还是个母夜叉,但谁又能保证他的手里没有一些存货,银行的户头上没有一些私房钱呢?至少大家知道的就有除母夜叉以外的一十九笔虽说岁月蹉跎,这一十九笔经一再贬值恐怕早进了别人的腰包了。恰恰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求于他吕翔,说明我并非垂涎于他的钱财,而是出于对他能力的绝对信任。我的求助让他回忆起当年叱咤风云的好时光。某种源于伟大历史的光荣感激励着吕翔,即使是手里没有存货,银行里没有私房,他也会像一个老兵那样想方设法的。只要他一想方设法,一出马,那前景可大不相同了。所以,我必须首先向吕翔声明的是:他以外,我没有向其他任何朋友伸过手,开过口。我能否过上一个成熟的男人应有的生活,全靠他的抬举和相帮了。
第一个晚上是光荣史的回顾。吕翔拍着胸脯向我保证,同时也是在给他自己打气。第二天他便瞒着母夜叉出发了。所谓出发,不过是到他家门口的马路上、公园里转转,时间也要掐在母夜叉上班以后和下班以前。由于吕翔本人享受的也是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待遇,所以只好以迟到早退来争取时间。一周下来,战绩平平,不过情有可原。但如果要求吕翔在夜幕降临之时深入到灯红酒绿之处,显然不切实际。再次见面时,面对他近日来明显下陷的两腮我说:“算了吧。过一阵实在不行,我还是在报纸上登一则征婚启事结婚得了,一了百了。”
“结婚?你发昏吧?”吕翔瞪大了他的眼睛,“要不是我结了婚,认识个把小姑娘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是我像你一样离了婚,认识几个小姑娘真是不在话下。坏就坏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当你感到自己是一个已婚男人,走上去和丫头们搭话,连舌头都像短了一截。”
“那你的确不该结婚”,我赞成道,“可我不一样啊,没你那样的魅力。要不怎么我这个离了婚的反倒要来求你这个没离婚的?也许我这样的人,还是结婚的好。”
“结婚不好。你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结婚有什么不好?你反正一日三餐,定时定量,不比我等饥肠无着。别讨了好又卖了乖呀”
我与吕翔二人,不知不觉间竟上演了一幕《围城》,相互之间从各自的立场出发竭力证明对方的处境更为优越。反之,相形之下,自己的生活才是很不可取的,而且亟待改变。也许听上去似乎是对对方的恭维之词,客气话,其实不然。我们知道这一回非比以往,我二人都有足够的真诚,是真心的。到最后彼此间的恭维甚至满含嫉妒之情了,我们都恨不能取对方而代之。或许是由于把己所不欲施于朋友是一种不义,或许是由于朋友之妻不可欺的古训,在一场势必导致易地让妻的争论的最后关头,我和吕翔都戛然而止了。
静场三分钟后吕翔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把小彭转让给我。
不难看出,小彭属于那母夜叉以外的十九分之一,所不同的只是至今未嫁。三十岁没嫁人,在今天并不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可能的原因有多种多样。但小彭宁愿相信她的根子在吕翔身上,并放风在外说,自己宁愿做吕翔的小老婆如果时代允许的话。时代当然不允许。那么做吕翔的小妾不成的小彭就用时代允许的方式等待着,她等待着吕翔离婚后再婚。与此同时小彭并不耽搁与其他异性的交往。据说她有着非常正式和听话的男朋友。
杀 猫(5)
这一点,在朋友圈子里是人人皆知的,并在背着母夜叉的情况下传为美谈。但还有一点大家也许不是十分清楚。这样的美谈(被异性一直追击到婚姻中)同时也给吕翔带来了负担。他既要担心朋友在老婆面前说漏了嘴(比如饮酒以后,或自以为屋里没有别人或以为说话的声音够小),其次,为了美谈能名副其实,他还得和小彭保持一定数量和频率的联系,使这部感人的悲剧的上演永远处于现在时。在说服我接受小彭的谈话中,吕翔竭力强调的正是这后一点。
“你就算帮朋友一个忙,解决了她。免得她老来缠我,总有一天会被我老婆发现的,那可就鸟了。”吕翔说,“我知道这样做,于你的名誉有损。但为了我们十来年的交情,我请求你!而且就我个人以为,这样仗义的行为即使在朋友圈子里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就算有人误会了,我出面解释就是了。”
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情怀,真叫我感动!假如我再固执己见,不接受他的好意,倒显得我气小量窄了。再说我看得出他已英雄末路真让我伤心,再让他从马路上勾搭女孩已不现实,是难为他了。这最后一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壮举由我引起,也该由我成全。总不至于让他对我说:“结交女孩儿这种事我已无能为力,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不不,决不。我怎能忍心?只有我对他说:“多亏了你!老将出马,果真一个顶俩!”只有这样说,我才能说得出口。而且我的感激之词也的确出自一片赤诚。难道我不想得到女人们久违了的爱抚么?难道除吕翔之外我还能指靠别的什么人么?或者指靠我自己?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最后我对吕翔说:“让我试试看吧。”
我的朋友高兴得满面红光,脸色逐渐向杯中的葡萄酒靠拢。在我那鳏居后一片狼藉的套间里,吕翔以一根油腻的筷子玩起点石成金的游戏:“这么大的地方,这么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不愁搞不动她!”额外他告诉我两件事。一、他根本没有和小彭干过不由得我大吃一惊。如此说来为克服心理障碍而大肆消耗掉的能量不是白白地浪费了吗?二、他说:“朋友搞女人就像我搞一样,就像我亲自搞一样地快活。”
吕翔到达后不久,又有人敲门。是我妈。她老人家的提兜里,绿的是菜叶,红的是猪肉。移入灯光后才知道买的都是一些菜场的收市菜,菜叶是烂的,猪肉大约是槽头。我妈和我的客人们略微招呼一声就折进了厨房。于是我们的节日晚宴又得延迟至少一小时,不过,肯定更丰盛,也更热闹了(又多了我妈的加入)。
我拉长了脸站在饭厅里的吸顶灯下,好半天没动弹。我并非在生我妈来迟了或买了收市菜的气她老人家倒宁愿这样相信,所以此刻将锅碗瓢盆弄得无一不响,以弥补她那自以为的过失。我生气或者发愣,完全不是因为这个。我是纳闷,我妈怎么也像吕翔一样不请自到啊?假如我知道她老人家肯定要来,或者有来的那么一点可能性,我也会打个电话去劝阻的。我之所以没有打电话去让她别来,是因为她平日根本就很少来呀。怎么今天所有的人都不请自到了?都那么巴结地甘当我的不速之客。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月亮圆了?或是地震的前兆?我突然醒悟,今天是国庆节啊。
每逢佳节倍思亲。看来我妈是在家里吃过早晚饭而后来的。我的后爹,自从离休以后就特别重视那逢年过节的团圆饭,用以补偿他年轻的时候只顾出门在外忙工作所造成的疏忽。看来这个脾气也渐渐地感染了我妈。她在自己家里团过圆以后又来我这里团圆,或者是企图把团圆的气氛带给我这个家破人未亡的家伙。这样她带来了烂菜帮子和槽头肉,并偏执地认为任何没有老婆的男人最大的需要就是吃东西。幸亏吕翔、小彭他们来帮忙,否则这些荤素配搭营养均衡的佳肴煮熟后放在冰箱里,足够我吃一个星期的。
我妈在厨房里加紧忙活,弥漫的热气已使那与饭厅相望的玻璃窗模糊了。小彭过意不去,进去问了一声:“阿姨,还要我帮忙?”我妈不顾手湿,一把抓住了小彭姑娘家白嫩的双手,(那是我一心想抓而未曾抓住过的双手呵!)如此热情嗔怪地把她推了出来:“第一次到家哪能让你做事?再说也没得菜,我老太婆一个人瞎忙。”
离婚以后,我妈来过我这里不多的几次。每一次她都没看见有姑娘。今天终于看见了一个,我妈就激动成这样?甚至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真让我脸红!没准她老人家已经把小彭当成她未来的儿媳了。瞧我妈那满含笑意的眉眼,就是对我老婆(我的前妻,她的前儿媳)也没这样过啊!今天她打定主意要一个人忙(我去厨房也一样被她赶开了),看来是要做个榜样给未来的儿媳妇看看,看她怎样把烂菜叶和槽头肉调制成美味珍馐。
我和小彭先后退出厨房,在饭厅里的方桌两边分别坐下。我妈不时会从雾气缭绕的灶前透过模糊不清的窗玻璃看上两眼。我和小彭,如此拘束和尴尬,倒也像被介绍人牵线拉至灯下的那样的一对人儿。
吕翔呢?进门以后他就照我的吩咐直奔小弟。这个小弟的确是小彭的亲弟弟,吕翔若干年前就见过。此时他(小弟)深感无聊,正在我书房内的书架前凑合着翻看,见到吕翔这个久违的熟人,自然是精神一振。随即吕翔拿来围棋,两人在我书房内的茶几上噼噼啪啪地走开了,就像两只巨型的母蛾子,不一会儿,黑白相间的虫卵就布满了一张棋纸。
有几次我差一点就要从方桌前走开,去当一名观棋者。果真如此,事后吕翔准会对我说:“创造了这样好的机会,你不利用!”又怕我妈趁机拉住小彭,说些题外的话,比如我小时候把屎拉在裤子上等等。当然也担心小彭,说我既请她来又丢下她不管。我怕得罪多数,所以勉强坐在桌前。而他们(多数)定然认为我多么乐意这样。而为了我的乐意,他们都分别做出了尽可能大的牺牲。真是天大的误会呵!
难道我需要置身于一个饭厅(而不是卧室)与一位姑娘共处一盏灯下(而不是黑灯瞎火)?我妈通过小窗(虽然模糊)可以随时看我一眼。饭厅的另一头,我的书房里,吕翔在落子之余想必支棱着耳朵,而他和小弟下棋不发出任何声音噼噼啪啪的落子声不过是在给我和小彭的谈话断句。多么难以置信的误会呵,我所需要的不过是让他们离开,或者根本就没有来过。
饭菜终于上桌以后,不论主客尊卑,一律狼吞虎咽起来。一阵风卷残云过后方意识到自己刚才狼与虎的吃相,于是争相放慢速度,放得比平日更慢,格外地慢。一面还自我解嘲道:“真是饿了,我中午只吃了一两饭。”或者,“阿姨烧的菜真好吃。茄子是先要用油煸一下吗?我得学两手。”我妈说:“不是我菜烧得好,这叫隔锅香。”她老人家已吃过一餐,这第二餐自然慢条斯理,很有风度。可我呢?中午根本就没来得及吃饭,可这会儿怎么也吃不下了呢?而且,恭维我妈之余也没有人夸我炖的鸡汤好喝,虽说那只可怜的裸体的小母鸡此刻只剩下一副骨头架了。
杀 猫(6)
接下来商谈上楼顶看烟火的事。我正是以此为借口才说服小彭于节日之夜前往我家的。我告诉她,我住顶楼,六层。六层高的住宅楼并不少见,而且在我市,现阶段的民居建筑中风格一般如此。但我所在的这幢,四周没有其他楼房位于一个小公园和一片棚户区附近。揭开楼道顶上的盖板,架木梯上去,极目远眺,甚至能够看见市中心的入云大厦此乃我市的标志性建筑,有三十二层之高。可站在我们六层楼的楼顶上看它,也不过如此,好像它不过六层,或者我们所在的这幢住宅楼有三十二层之遥。虽说不过是一时的错觉,但也说明住宅楼的视野开阔。入云大厦尚且如此,入云大厦以下的市区那真如鸟瞰,灰蒙蒙的一片不分彼此,既远又平。
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所在,如果你没有可能登上入云大厦,这儿便是看烟火的首选了。况且我住六楼,进入楼顶的盖板的钥匙在我手里,梯子我也预备下了。不管别人是不是上楼顶看烟火,反正我是要去的。如此这般一通鸡皮癞脸的论说,我才在认识小彭三个月以后第一次说动她来我的住所作客。(在此之前我们一共见过三面。我持吕翔的字条去她的单位找她是第一次。我请客吃饭,当听说是在新开张的肯德基餐厅,又有吕翔作陪,小彭这才应邀前来,是第二次。第三次,在她家门口我们相遇了。于小彭纯粹是偶尔路遇,于我,则是转悠两天的结果。但见面的实际情形则更像一次路遇,我只是和小彭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招呼。)
所以,无论目前的情况和我当初的设想有多么大的距离,烟火还是要看的。
除我和小彭固定要上楼顶外,这时小弟亦举手报名。我不由地向吕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好也在看我。四目相对,立刻会意。吕翔对小弟说:“我们的那盘棋还没有走完呢。”
我妈,当然不会要求上楼顶,爬高上低的不方便。“我还是留在家里看电视,电视里也有烟火。”她老人家说。“实在不行,你可以从窗户里看嘛。”我说,显然有些画蛇添足了。
我也实在太得意了。就我和小彭上楼顶,没有别人。机会又来了,就像美丽的烟火将准时在天际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