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噩梦,如果连死亡都洗不去,他该如何才能自由?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到,有人将一块厚实的布料披在他身上,然后一双手臂环绕着他的身体,在他身后动作着什么。左擎苍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他整个人木木的,似乎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反应。
唐煜用钥匙打开那连着墙壁上铁环的黑寒铁,左擎苍的肩膀已经被那锁链穿透,黑色的血迹铁锈一样附着在粗糙的锁链上,伤口有些溃烂,令人不忍多看。
唐煜觉得眼眶发热,手有些抖。
怀里的人,眼神空洞,什么光芒都不见了,死气沉沉的,就像灵魂已经飞走了一样。
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全身都散发着光芒一般,却被自己害成如今这幅摸样。
自己生命除爹爹外最看重的两个人,一个惨死,一个已成废人。自己难道真的是命中带煞,凡是与自己沾染上的,都没有好下场?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本就不该招惹左擎苍,两条平行线,不该有任何交点。
可为何最后承受痛苦的都是他身边的人,他最看重的人?
将左擎苍背起,在手下惊异的眼神中外外走。可是在走到地牢门口时停住了脚步。汤显德失望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怒色。
“孽子!!”
唐煜低下头,恭敬地唤了声,“爹。”
“别叫我爹!畜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与这魔头有染……”
唐煜紧了紧托着左擎苍的手臂,垂下眼睛,“爹,晚些时候,孩儿再去向你说明。”
“晚些时候?!”汤显德气的浑身颤抖,他儿子在烛龙教中被囚禁数月最后竟然活着生还,江湖上本来就已经传得不堪入耳,没先到现在却自己亲眼看见这样的情景。他蓄力于掌上,“放下那魔头,不然我连你这孽子一起拍死!”
“爹……你答应过……”
“我答应暂时留他一条命,只是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若是为了你们那些肮脏的勾当,我趁早把你们两个一并毙了!”
“爹!”唐煜背着左擎苍半跪下来,“孩儿欠他太多,不能看着他受苦。他已经是废人了,爹,你就放他一马吧!”
“你!”汤显德气的说不出话来,举掌便要劈下。可是那一掌到了面门上唐煜仍是不闪不避,汤显德心下一惊,连忙收了些内力。唐煜被那一掌震得发丝都飞散开来,头上一阵眩晕,好在及时稳住身形,没有惊扰到背上的人。
眼见亲子就算这样还是不放开那魔头,汤显德几乎要吐血了,“你……你这孽畜……是真以为我不敢劈了你?!”
唐煜吞咽下嘴里的血腥,回答道,“爹,孩儿保证,会派人好好看着他。他毕竟不曾伤害过出岫城一兵一卒,何必非要关在牢里呢?只要有黑寒铁,他就动弹不得,爹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真是岂有此理!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么!竟然跟这些歪门邪道混在一起,你太令为父失望了!你忘了朱蜓是怎么死的?还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早就已经忘了人家?!”
“我没有忘,但我也记得是谁把小蜓送入虎穴的。”唐煜平静地回答,“他固然杀了小蜓,但我也害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这份仇已经报了。爹您常教导我知恩图报,左擎苍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现在救他的命来报答他,有什么错么?”
汤显德一听,感情这儿子是在怨自己当初把朱蜓送入烛龙教的计划,又是愤怒又是心虚,还有无可奈何。
“魔头不能离开地牢!你不要妄想了!”
“那我就和他一起住在地牢。”
“真是反了你了!”
“既然如此,孩儿带他回去就是了。”唐煜说着,转过身,背着人往地牢深处走去。
“逆子!你给我回来!”
唐煜知道这回把爹爹气的不清,但是他没有办法。苍苍已经这个样子,他不能再放弃他了。
唐煜果真在地牢里住下来,而且把原本阴冷的地方来了个大改造。地面上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搬进了温暖舒适的床铺,升起了驱寒的火盆。而他在左擎苍的牢房隔壁也弄出来一间屋子,那是他自己的居所。
每天早上他都会为左擎苍看一次脉,时常在药方中修改一些剂量。一日三餐也都是他亲自下厨,严格按照制定好的食谱烧菜,然后亲自喂着左擎苍吃下。
但问题是,左擎苍不肯吃。
即使把汤勺放在他嘴边也不肯张口,像木头人一样没有反应。
唐煜没办法,只好尝试把他的嘴捏开,但即便是半强迫地喂下了药,过了一会儿也会被吐出来。看到左擎苍捂着胸口趴在床边连心肺都要呕出来的样子,唐煜急得满头大汗,嘴角都起了泡。
一连三天,左擎苍水米未进,原本就虚弱的身躯现在更是如风中残烛一般。
唐煜捧着已经凉了的饭碗,看着面前无动于衷的人,心里翻涌许久的情绪倏然爆发开来。
他一把摔碎了手里的瓷碗,对着左擎苍大声叫着,“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是恨我么!!我已经尽力了!!我明明已经给你解了百月香的毒!!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身体里还会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做的啊!!!”
他徒劳地喊叫着,可惜床上的人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觉得心口刀割一样疼痛。当初看到朱蜓后,心生疑窦,故意留在教中。除了想伺机带走朱蜓外,也知道正道把一个出岫城的人安插在烛龙教绝对不简单,故而想要调查清楚。他检查了左擎苍周围的所有物品,最后在朱蜓每月送给左擎苍过目的账本的墨迹中发现了百月香。
百月香气味微淡,被墨香掩盖,若是每次下上一点,被施药的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任何异常,就连大夫都检查不出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约齐飞宇在千年樱下见面,半逼迫地问出对方开始下毒的时间。之后,他用百叶雪莲配置出可以中和白月香毒性的冷香,放在身上,借着亲近左擎苍的机会解开对方身上的毒。如此便能在不惊动左擎苍的情况下护得二人周全。同时他又揽下看账本的差事,每当齐飞宇有接近左擎苍的机会,他便缠过去,令飞宇没有继续下毒的机会。
到他离开时,白月香该早就被清干净了。
所以在最后,他爹催动白月香的时候,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左擎苍体内还会有?这是不可能的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到左擎苍毒发惨败,他只觉得五内具焚,却已经无可奈何。局势已经被逼到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忘,再也没有两全的办法。
而最后,在千年樱下,左擎苍面对他时绝望伤心的样子,令他知道苍苍误会了。可是他没有机会解释。
而现在,他再怎么解释,对方也听不见了。
不论他再怎么歇斯底里,对于左擎苍来说,只是一片搅动的空气,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苍苍恨他,这一点再也改变不了。
这一认知令他感觉喉咙里一胀一胀的疼,就像要爆开了一样。无力的感觉漫天盖地,令他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一样。
做人如此失败,他才是那个应该瞎眼聋耳的罪人。
此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左擎苍虽然瞎了聋了,但是嗅觉还在。自己身上的味道,他是认得出来的。
如果他恨自己,也必然不愿意吃自己做的东西。
心思一动,他便快步离开,名人吧他临时的房间换到远一些的牢房离去,然后又去厨房做了一碗银耳粥,叫一名下人端去为左擎苍吃下。
大约一个时辰后,下人拿了吃干净的空碗前来复命。
唐煜捧着那只空碗,有些苦涩地笑起来。他总算吃饭了,这是好事。
可是心里怎么那么疼呢。
唐煜不敢再接近左擎苍的牢房,只是远远地看着,看下人把碗里的食物一勺勺送入左擎苍口中,直到一滴也不剩了,才放下心回去吃自己的饭。到了晚上,他也常常会趁着左擎苍睡熟到他牢房里去,坐在他的床边,静静看着他。俊逸的面容上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但还是有着几分憔悴,眉间微微皱着。
他做恶梦了么?梦里是不是有自己呢?
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常常一发呆就是一整夜。然后在天刚刚破晓的时候离开,好让自己身上的味道能够在左擎苍醒来之前散开。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已经过去了三轮寒暑。
似乎一切都平静下来。烛龙教的被破在江湖上沸腾了一阵,邪不胜正的真理又一次被验证,出岫城也一下子成了英雄,虽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是用怎么样的手段取得胜利。但辉煌很快就回归平淡,江湖上永远不缺新鲜的传说事迹,比如说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飘渺宫两任宫主之战。
而相比起来,出岫城中的生活就如隐居一般。毕竟这只是一座香城,城中居民只有一半会些武功,大部分的人都是靠制香卖香为生。
唐煜的生活也很平静,只除了他爹总是想把他这个逆子导回正途,不停给他介绍一些豪门公子或是正道侠士。后来他不耐烦了,直接告诉人家自己不能人道,气得他爹嘴都歪了。
除此之外,他每天的生活重点还是在左擎苍身上。
百月香毒发,毒性侵蚀了左擎苍的眼睛和耳朵,他虽然施全力救治,但也只能稍稍恢复一点左擎苍的视力。但所得的效果也只是能让他看到模糊不清的轮廓,要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几乎不可能了。
至于听力,则似乎一直没有改善。
他仍然没有放弃,每天泡在书库里,翻查能治疗此种毒造成的伤害的方法。
然后这一年的冬天,下第一场雪得时候,汤显德受了风寒,引动了沉寂多年的心疾,前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人便已经没了。
出岫城举城大丧,城民自发食素七天。
唐煜在汤显德的灵堂前也跪了七天,为了自己的不孝。爹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好好尽过孝道,总以为自己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弥补,所以常常把疼爱自己的爹爹气得头顶冒烟。
没想到,只是一场雪,就这样轻易地把爹爹带走了。
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至亲挚爱离自己而去,什么都做不了。他面上麻木,静静地盯着排位上那几个冷冰冰的字体,满眼刺目的惨白,就像在嘲笑他的不堪。
第七天他昏倒在灵堂前,被下人抬了下去。
发丧之后,唐煜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谁也不见。三天后他走出来,整个人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了。
他走去了地牢,左擎苍当时刚刚吃完药,看到一缕白影进入视野,同时鼻间传来熟悉的香味。
习惯性的全身僵硬,左擎苍微微皱眉,面无表情。
唐煜挥退所有下人,慢慢走到他面前,脸上全无血色,眼睛下面一片青紫,几乎要人不人鬼不鬼了。
他忽然俯□,抱住了左擎苍。
左擎苍开始用力挣扎,虽然全身酸软无力,但挣开眼前人的力量还是有的。
只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唐煜分外固执,一动不动地抱着他。
“我只有你了……”他无谓地说着对方听不见的话,一遍一遍。
可是左擎苍却忽然一把推开他,趴在床头呕吐起来,吐得昏天黑地,最后明明食物都已经吐尽了,还在撕心裂肺的干呕。
唐煜傻呆呆地站着,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自己的接近,会让他恶心的么?
原来自己的存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如此大的痛苦?
悲上加悲,伤上加伤,唐煜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孤独。他想要逃开,可是双腿发软,扶着墙壁才勉强走出,然后靠在牢房粗糙的石壁上,缓缓滑坐下来。
他捂住自己的脸,手心里一片湿热。他觉得自己一直在错,一直在弥补,可是不论他弥补些什么仍然是错。似乎他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或许,有时候,真的应该简简单单的直面错误,停止无谓而愚蠢的弥补。
作者有话要说:懒散啊。。。为毛如此懒散。。。明明还有几章就结束了。。。
第34章
晚秋时节,漫山遍野的树叶都变得斑斓,金黄色红色夹带着点点碧翠,宛如绚丽的彩虹成片落下。云烟淡而轻薄,高高地浮在辽远的天幕当中,缓缓游移过眼角。
唐煜踩在红叶一层一层堆叠而成的厚软地面上,仰头透过枫叶的叶片看向天际。恍惚中那一树枫红变作片片樱雨,旖旎而凄美地凋谢着,又不断绽放。
曾有一个人和他约定,等到两个人都老了的时候,再一起去看千年不落的樱花。但是现在看来,那个人是不会再等他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唐煜隔了一会儿,才收回放远的目光,带着几分残留的迷茫似的,回过头来。
曾经高大挺拔的人如今已日渐消瘦,再好的补药和饮食都难以填充起他的身体一般。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中只有一片空洞,微微眯着,似乎想努力看清前方的迷雾,脸上带着几分困惑,以及难得一见的几分欣然。
清凉的空气吹拂在脸上,扫过一根根绒毛,荡尽肺腑中的尘埃。
左擎苍不知道上一次闻到如此自由的空气是多久以前,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即便他只能看到晃动的光影,对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寂静和黑暗,痛苦和绝望,他已经习惯许久。他以为支持他活下去的,只有恨之一字。
没想到今天才一接触到外界,就有了又重新活过来的希望。
可是,唐煜又要干什么呢?利用自己引出烛龙教的教众?
料想雪枫在安顿好众人之后,一定已经找了他许久。可惜出岫城位置隐蔽,当初就算是正道议会,也只有诸位首座被允许进入。烛龙当初之所以放着出岫城这个最好对付的仇人迟迟不动手,也是因为找不到位置。更何况雪枫不一定知道他被扣押在哪个门派,一定已经急疯了。
若是此时唐煜舀他来要挟雪枫现身,这计谋八成会成功。
左擎苍这么想着就有些担忧。若是万不得已,他也只有含恨自裁,将此份仇恨和屈辱带到下一世再一并偿还!
唐煜见左擎苍的脸上露出几分悲恨之意,明白他一定又误会了什么。但是此时他听不见看不到,自己也只好把苦涩吞进肚子里。
让下人扶着左擎苍上了马车,而他自己则骑了马留在外面。毕竟他不想左擎苍再因为他的接近有什么不良反应。
车马踏着晨露驶出出岫城,沿着丘陵间淹没在艾芜中的道路前行。左擎苍斜靠在颠簸的车壁上,听着外面的树梢上传来的清脆鸟鸣,面上一片寂静。
行了一日,当晚在一家驿馆休息,第二天待左擎苍一醒便继续上路。这样赶了五天的路,在第六天的早上,他们来到一片竹林。
触目所及,尽是碧鸀的珠子,高而且直,茂密却不凌乱,连阳光都被浸染成了鸀色。微风过时,阵阵竹涛奏响,似有海水在远远摇荡。竹林深处,有一座竹亭,虽然略显破败,但是与四周景色浑然一体,别有一番风致。
这座竹亭曾经显赫一时,只因几十年前的第一剑客旷诛在这里打败了当时武林中如传奇一般的剑神,夺得天下第一高手的荣耀。但是很多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