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站起道:「天色也想是遲了,我去罷。」蕭麻子大笑,向苗禿道:「你看,做老爺們的性兒,總不體貼下情。」又指著金鐘兒道:「我方才在後邊見你父親雨淋漓,在那裡整理菜蔬。窮樂戶人家,好容易收拾這一頓飯!」金鐘兒聽一得收拾飯,就知是必留之客了,笑盈盈的向如玉道:「大爺要走,也不過為我姊妹粗俗,心中厭惡。這也容易,離我這裡二十里,有個黑狗兒,人才甚好,只是腳欠周正些。世上那有個全人?
我們與大爺搬來,著他服伺幾天。就是我家飯不但吃不得,連看也看不得,只求大爺將就些,也算我姊妹們與大爺相會一常大爺也忍心不賞這個臉?」如玉道:「你休罪我。我實為先母服制未終,恐怕人議論。」苗禿道:「你居喪已一年多,如今不過是幾個月餘服未滿。咱們泰安紳衿家還有父母一倒頭就去嫖的,也洠б娎着似邆八個,人家議論死三雙五雙。」如玉笑道:「你又胡作弄我!」玉磐兒道:「我也不是在大爺面前說話的人,只是既已至此,就是天緣。我這金妹子,也是識人抬舉的,還求把心腸放軟些罷。」如玉已看中金鐘兒,原不欲去;又教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越發不肯去了。掉轉頭笑向苗禿道:「只怕使不得。」蕭麻子道:「有什麼使不得?此刻若去了,於人情天理上倒使不得了。」
說著,打雜的將一張方桌移在庭中間,敚Я怂牡〔耍蚕挛甯北辏帜脕硪淮髩鼐啤1娙俗屓缬裾H缬褚c苗禿同坐,苗禿死也不肯,只得獨自坐在正面。蕭麻子在右,苗禿在左,玉磐、金鐘兒在下面並坐相陪。少刻,端上兩盤白煮豬肉,兩盤煎雞,兩盤炒雞蛋,兩盤眨垢ぁ?粗前吮P,究竟止是四樣。北方樂戶家,多有用對兒菜,也是個遇物成雙之意。金鐘兒道:「我們這地方,常時連豆腐都買不出。二位爺休笑說,多吃些兒才好。」苗禿道:「說到吃之一字,我與蕭麻子包辦,到不勞你懸心。」五個人詼諧眨,盞去杯來。
張華同車伕,也在南房中吃飯,鄭三老婆陪著。
如玉等吃到點燈後,方將杯盤收拾去。蕭麻子道:「我如今長話短說罷,我今日就是冰人月老。溫大爺著金姐陪伴,苗三爺著王姐陪伴。」苗禿子暖的笑了,將脖項往下一縮,又向蕭麻子將舌頭一伸,道:「我一個寒士,這纏頭之贈該出在那裡?」如玉道:「這都在我。」苗禿又道:「雖然如此,還不知人家要我不要。」說著,又看玉磐兒的神色。蕭麻子道:「不用你看,我這玉姐,真正是江海之大,不擇細流。你若到高興的時候,捨了小禿子,用起大禿子來,這玉姐就不敢要你了。
「如玉大笑。金鐘兒略笑了笑,玉磬兒將頭一低,苗禿子不由的臉紅起來,說道:「我不過兩鬢邊少點頭髮,又不是全無。
你每每禿長禿短,不與人留點地步,真是可怒!」蕭麻子大笑道:「你今晚正是用人才的時候,是我語言不看風色了。」我將來自有好話兒幫襯你。」說罷,彼此道了安置,如玉在枺浚缍d在西房,各做嫖客。蕭麻子回家去了。正是:窮途潦倒欲何投,攜友歸來休便休。
試問彩雲何處散,且隨明月到青樓。
第四十四回溫如玉賣房充浪子冷於冰潑水戲花娘
詞曰:
嫖最好,密愛幽歡情裊裊。恨殺銀錢少。
無端欣逢契友,須索讓他交好。傾倒花瓶人去了,水溢花娘惱。
右眨堕L命女》
話說溫如玉在鄭三家當嫖客,也顧不得他母親服制未滿,人情天理上何如,一味裡追歡取樂。卻好他與金鐘兒,正是棋逢對手,女貌郎才。兩個人枕邊私語,被底鴛鴦,說不盡恩情美滿,如膠似漆。就是這苗禿,雖然頭禿,於溫存二字上,甚是明白。玉磐兒雖不愛他,卻也不厭惡他。兩個人各嫖了三夜。
如玉打算身邊只有十二兩六錢來的銀子,主僕上下茶飯,以及牲口草料,俱系鄭三早晚措辦,若再住幾天,作何開發?花過大錢的人,惟恐被人笑話;就將那十二兩程儀,做了他與苗禿的嫖資;剩下盤費銀六錢,賞了打雜兒的;要與鄭三說明,告辭起身。苗禿子私心,還想嫖幾天,怎當得如玉執意要回去?
鄭三家兩口子,雖然款留,也不過虛盡世情;知他銀子已盡,住一天,是一天的盤攪。這金鐘兒心愛如玉,那裡肯依?又留的住了兩天,相訂半月後就來,方准回家。玉磐兒怕叔嬸怪他冷淡客人,也只得與苗禿叮嚀後會。臨行時,金鐘兒甚是作難,和如玉相囑至再方別。
兩人在路上,不是你贊金鐘,就是我誇玉磐,直說笑到泰安。一到家,就催苗禿去泰安尋買房子的人。來來往往,也有人看過幾次;爭多嫌少,總不能成。苗禿子內外作合,鬼混子二十多天,還是木行裡買,言明連磚瓦石條,與如玉一千四百兩,苗禿子暗吃著一百五十兩。如玉定要一千六百兩,苗禿子急得了不得,時時勸如玉道:「你要看破些罷,如今的時候艱難,耽隔了這個機會,將來不但一千四,就是一千二,還怕洠顺隽ǎ∥业節M心裡著你賣一萬銀子,其如勢不能行何?難道我不向你,倒向外人不成?」如玉被他纏不過,又減要了五十兩。
正在爭論之際,只見張華入來說道:「試馬坡的鄭三,差人請大爺來了。還有兩封書字,一封是與苗三爺的。」如玉接在手內,拆開和苗禿子笑著同看。見一張紅紙上,寫著絕句一首道:蓮花池畔倚迴廊,一見蓮花一恨郎。
郎意擬同荷上露,藕絲不斷是奴腸。
傍邊又寫著三個大字:「你快來。」上寫「書請溫大爺移玉」;下面落著名字,是「辱愛妾金鐘兒具」。書內又有小荷包一個,裝著個琺琅比目魚兒;聞了聞,噴鼻兒香。又拆開苗禿書字,上面也是一首絕句,寫道:君頭光似月,見月倍傷神。
寄與頭光者,應憐月下人。
傍寫「俚句呈政可意郎苗三爺知心」;下寫「薄命妾玉磐兒搖尾」。如玉看了,笑的前仰後合,不住的叫妙不絕。苗禿子將詩扯了個粉碎,擲於地下。如玉見他面紅耳赤,動了真怒,也就不好意思再笑了。向苗禿道:「我們還得與他一封回字。
「苗禿子一聲兒不言語。如玉又問,苗禿道:「我無回字。」
如玉道:「和你商酌:這來的人,難道教他空手回去?我意思與他一兩銀子,你看何如?」苗禿道:「一兩的話,虧你也說的出來!至少與他一百兩,才像做過總督家的體統。」如玉道:「你這洠Ш脷猓谖疑砩仙贩旁觞N?」苗禿道:「你在嫖場中,不知經歷了多少,像這一行的人來,不過與他一頓飯吃,十分過意不去,與他三二百盤費錢;若枺囊粌桑鞯囊粌桑麄兂灾@個甜頭兒,婊子本不願意與我們寫書字,他還懇求的教寫。你頭一次與過一兩,後一次連五錢也不好拿出。況日日支應亡八家的差人,也嫌晦氣。打發的少不如意,他回去就有許多不好的話說。」如玉也不回答,一面吩咐張華收拾三葷兩素的酒飯,管待來人,自己取出一張泥金細梗垼ЧЬ淳吹膶懥嘶刈帧S謱こ鲆粭l龍頭碧玉石簪兒,系他妻子洪氏故物,包在書內。想算著家中還有二千來錢,難做賞封,著張華拿錢換了一兩銀子,包好,上寫「茶資一兩」,余外又與三百錢盤費。
苗禿見他如此慎重,想了想將來還要與王馨兒相交,形容的不好看。只得煩如玉與他寫回書,也要求件押包的枺鳌H缬衽u他道:「你三四十歲的人,連個蕭麻子和你頑,你也識不破。
你想,玉喜兒怎麼不識好歹,也不肯煩人做這樣詩,打趣你。
你還要在朋友身上使頭臉。」苗禿連忙殺雞拉腿,認了不是。
如玉與他寫了四字,又尋出一付鍍金耳環填在書內。將鄭三家打雜人胡六叫人來,細問了一回,許在五日內定去,又留他住幾天。胡六道:「家中洠耍〉木突厝チT。金姑娘還不知怎麼盼望回信哩。」苗禿子慌忙將賞銀並書字付與,又囑咐替他都問候。胡六叩謝出去。
苗禿道:「無怪乎婊兒們個個愛你,你實是內才外才俱全的人。那日臨別時,金鐘兒分明是對著我與蕭麻子,怕我們笑話。他那眼淚汪汪的光景,差些兒就要放聲大哭。你原說下幾天就去,到如今二十多天,不知這孩子想成怎麼個樣兒了。你今日又許下五日內就去,房子又不成,可憐這孩子一片血眨缓透吨魉T了。」如玉道:「我心上急的要去,無如房子不成。」苗禿道:「你只知房子一千四百兩不賣,你那裡知買房子人甘苦?你是何等聰明,甚麼事兒欺的了你?年來木價甚疲。他買下房子,又要僱人拆,又要搬弄磚瓦,又日日出工錢、茶飯,又要僱車騾拉到泰安城,慢慢的三根椽、兩條檀,零碎出賣。再若是借人家的銀子,出上利錢,還不知是誰賺,是誰賠哩!分明遇著這幾個瞎眼的木行。若是我,一千二百兩也不要他。我只怕小人們入了語,木行裡打了反悔鼓,這試馬坡不但你去不成,連我也去不成了。」如玉到瞪著眼,沉吟了一會,將桌子一拍道:「罷!就是一千四百兩罷。我也心忙意亂了,只要與他們說明:等我尋下住處,方可動手。」苗禿道:「我若連這一點兒不與你想到,我還算個什麼辦事的人?我已與他們說過,譬如今日成交,明日就與你五百兩,下余九百兩,兩個月內交還與你。立一張欠帖,你只管慢慢的尋房。刻下或是住前院或住後院,其餘讓他們拆用,好陸續變價,與你交銀。
「如玉道:「就是這樣甚妥。銀子成色,定十足。」苗禿道:「何用你說?我此刻就去見話,今日就與他們立了契罷。萬一變了卦怎了?」
於是走去,立刻將木行人叫來。兩家各立了懀麚槐救毡銉读宋灏巽y子。如玉謝了苗禿二十兩,就托他去泰安尋房。
苗禿道:「我也不在這長泰莊住了。」如玉道:「我正有此意,須尋在一條巷內方好。你且和我到試馬坡去,回來尋房也不遲。
「苗禿道:「你的房子,非我的房子可比。也要不大不小,像個局面。事體貴於速辦。你想一想,一頭住著,一頭人家拆房,逐日家翻上揚塵,對著本村親友,有什麼意思?」如王連連點頭道:「你說的極是。我獨自去罷。那裡還有蕭大哥相陪,我還要買點枺魉退!姑缍d道:「送他水禮,不是意思。到是袍料或氅料罷了。我們藉重他處多哩!」如玉道:「我知道了。
「忙忙的收拾安頓,連夜僱車向試馬坡來。本村人見如玉如此行為,夜晚與他們門上貼了四句俗話道:敗子由來骨董,有錢無不走汞。
試看如玉嫖金,都是祖宗椽檀。
到次日午後,離試馬坡十數步地,看見一人,面同秋月,體若寒松,布袍革履,翩翩而來。如玉在車內仔細一看,呵呀了一聲,連忙跳下車來,打恭道:「冷先生從何處來?」於冰亦連忙還揖笑問道:「尊制想是為太夫人亡故了。」如玉道:「自別長兄,疊遭變故,真是一言難荊此堡內有我個最相好的朋友,他家中也還乾淨。長兄可同我去坐坐,少敘離索之情。
「於冰道:「甚好。但不知是個甚麼人家。」如玉道:「是個讀書人家。」於是兩人攜手同行,車子後隨,到鄭三家來。
鄭三迎著問候,又到於冰前虛了虛。於冰便知是個混賬人家;又不好立即避去。只見院中一個小女廝喊叫道:「二姑娘,溫大爺來了!」如玉讓於冰至庭內,彼此叩拜坐下。又見枺叿亢熎鹛帲叱鰝少年婦人來,看著如玉笑道:「你好謊我!
去了就不來了。」如玉站起來道:「只因家裡窮忙,所以就耽遲了幾天。」又問如玉道:「這位爺是誰?」如玉道:「這是我最好朋友冷大爺,此刻才遇著。」金鐘兒復將於冰上下一看,見雖然服飾貧寒,卻眉清目秀,骨格氣宇與凡傳大不相同,不由的心上起敬,恭恭順順的磕下頭去。於冰扶起,心裡說道:「這溫如玉真是禽獸!母喪未滿,就做此喪良無恥之事。」隨即站起告別。如玉那裡肯依?金鐘兒道:「這是我出來的冒昧了。」於冰再看如玉,見他愛敬的意思著實涨校嗲椅c不知世事的一小娃子相似;又見他衣服侍從,也是個洠уX的光景,心上又有些可憐他,只得回身向金鐘兒道:「你適才的話,過於多疑,我到不好急去了。」又大家坐下。
正言間,轉身後面,玉磐兒走出到如玉前敘闊,將於冰看了一眼,也不說聲磕頭活,就坐下了。如玉道:「才來的號玉磐。」指著金鐘兒道:「他叫金鐘。」於冰笑道:「到都是值幾個錢的器物。」
須臾,拿上茶來。如玉道:「冷大爺不動煙火食,我替代勞罷。」又向玉磐道:「苗三爺著實問候你。」於冰問如玉道:「公子為何不在家中,卻來樂戶家行走?」如玉長歎道:「說起來令人氣死、恨死、愧死。」就將遭叛案、遇尤魁、母死妻亡的事,說了一遍;又問於冰動靜。於冰支吾了幾句,又起身告別。如玉拂然道:「小弟不過窮了,人還是舊人,為何此番這樣薄待小弟?況一別二三年,今日好容易會面,就多坐幾天,也還是故舊情分。」於冰笑道:「昔日公子富足時,我亦未嘗乞憐。只因有兩個朋友。要去尋訪。」如玉道:「可是連、金二公麼?」於冰道:「正是。」如玉道:「為什麼與老長兄分首?」於冰道:「我們出家人,聚散無常。他兩個也只在左近,須索看望。」金鐘兒見如玉十分敬重於冰,也在傍極力的款留。
於冰堅欲要去。如玉道:「小弟昔時,或有富貴氣習,待朋友處,如今備嘗甘苦。長兄若將今日的溫如玉,當昔日的溫如玉,就認錯小弟了。」於冰聽了他這幾句話,又見他仙骨珊珊,不忍心著他終於墮落。聽他適才的話。像個有點回頭光景,復行坐下。鄭三人來說道:「請大爺同客爺到亭子上坐。此處甚熱。
「如玉聽了,便代做主人,拉於冰同去。不想就在他這庭房枺呉粋角門入去。裡面四圍都是土牆,種著些菜;中間一座亭子,也有幾株樹木,和些草花。於冰見正面掛著一面牌,上寫「小天台」三字;上掛著一副木刻對聯道:傳紅葉於南北枺餍碾S流水,系赤繩於張王李趙情注飛花。
於冰看罷,大笑道:「到也說的貼切。」又見桌椅已敚гO停妥,桌上放著六大盤西瓜、蘋果、桃子等類。如玉看見大喜,讓於冰正坐,自己對面相陪。金鐘、玉罄坐在兩傍。於冰見已收拾停妥,也隨意用了些。
少刻酒肉齊至,比前一番相待豐盛許多。如玉見鄭三人來,說道:「我與蕭大爺帶來寶耍熃z袍料一件,緞鞋襪一雙,煩你家胡六同張華送去。」鄭三道:「小的同張大叔送去。蕭大爺從前日往大元莊去了。」如玉道:「你去更妥。」於冰又要告辭。如玉道:「長兄再不可如此,我還有要緊話請教。」金鐘兒接說道:「我們原是下流人家,留冷大爺,就是不識高低。
今日光已落下去,此地又無店住客;和溫大爺長談,最是美事。
「玉磐兒也道:「我們有什麼臉面?千萬看在溫大爺面上罷。
「於冰大笑道:「今日同席,皆我萬年想不到事。你兩個相留,與溫公子不同,我就在此住一夜罷。」如玉方才歡喜。於冰道:「公子年來,氣哒媸遣豢埃粗獙磉有甚麼事業要做?」
如玉道:「在老長兄前,安敢不實說?小弟於富貴功名四字,未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