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男孩们屁股上的胎记。当时孤儿院有七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育婴员把他们带到太阳地里,让他们都扒下裤子,撅着屁股,以便封老四明眼察看,封老四怀着高度的责任感,在男孩们的屁股前走来走去,他先淘汰了四个无关的屁股,留下三个,仔细地鉴别那三个小屁股上的青色胎记,他的手始终卖着关子,高举不落,举得周围的旁观者都紧张起来,育婴员从各自的感情出发,七嘴八舌地叫起来,左边,右边!拍左边的!拍右边的!最后封老四的手终于落下来,啪的一声,不是左边的,也不是右边的,他拍了中间一只小屁股,那是最小最瘦也最黑的屁股,封老四说,是这个,胎记最像一条鱼,就是他,一定是他!
《河岸》:儿子(5)
育婴员们发出一片失望的嘘声。封老四拍的是我父亲的屁股。一拍定音。从此人们都知道了,马桥镇孤儿院里最脏最讨人嫌的男孩小轩,其实是烈士邓少香的儿子。
河岸 07。儿子
我父亲曾经是邓少香烈士的儿子。
一块革命烈属的红牌子在我家门上挂了很多年,证明着我们一家光荣的血缘和显赫的门第。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年夏天从地区派来了一个神秘的工作组,从夏天工作到秋天,我父亲的命运被他们一天一天地改写。这个工作组来头不小,他们此行的任务秘而不宣,油坊镇的领导班子只能配合,不能参与。四个工作组人员轮流与我父亲促膝谈心,谈的都是邓少香烈士光辉的一生,还有他作为烈士之子的过去和历史,父亲不敢探听虚实,他想入非非地揣测过他们的任务,考察干部,提拔干部,树标兵,立典型,抓特务,揪阶级敌人,他都想到了,独独没有猜到这其实是一个烈士遗孤鉴定小组。
他们驻扎在油坊镇,征用了水上巡逻队的一艘汽艇,来往于金雀河两岸的城镇乡村,其行踪有时公开有时保密。到了八月,工作组开始顶着炎夏酷暑访问河两岸的古稀老人,详细调查封老四尘封的个人履历。对于这个死去多年的人,老人们普遍残存了一个共同的记忆,他们向工作组反映,封老四年轻时做过河匪,后来金盆洗手,在河边搭了个篷屋捕鱼为生,再后来就捕到了那只著名的箩筐,救下了邓少香烈士的骨肉。这些情况工作组都清楚,所以没有什么价值,他们深入到马桥镇最偏僻的河湾村,寻访了封老四老家的族亲,河湾村的老人不知道为什么觉悟都很低,除了炫耀封老四神奇的渔网,谁也不愿意提及这个族人不光彩的往事,只有封老四的一个堂弟,小时候被封老四打瘸了一条腿,还记着仇,不给封老四护短,工作组从他嘴里得到了唯一重要的线索。那个堂弟说封老四风流成性,他的一生都是围着女人转,年轻时做河匪是为了女人,有船有枪,好跟金雀河上一个卖蒜头的风骚船娘厮混,后来他弃船上岸,也是为了女人。他看上了一个在岸边摘蚕豆的农家姑娘,人家姑娘在蚕豆地里把身子给了他,事后埋怨她的蚕豆快被人偷光了,他当场发誓看护她的蚕豆,不让人偷摘。封老四说到做到,他在蚕豆地边搭了个篷子住下来,没有人敢来偷摘姑娘的蚕豆了,可是,那姑娘自己也不来了,等到蚕豆掉了荚,他也没等到那农家姑娘。封老四后来干脆在河岸边住下,改行捕鱼,整天守着三张渔网。堂弟说他一边捕鱼一边捕人,他长相英俊性格剽悍,讨女人欢心,金雀河两岸的风骚女人,像鱼一样往他那里游,他捕到的女人,比渔网里的鱼还多,不知道是哪一个女人,把罕见的花柳病传染给他,彻底摧毁了封老四风流的裤裆,最终也送了他的命。听得出来,那个河湾村堂弟对封老四私生活的描述是添油加醋的,带着明显的主观情绪。工作组里有女同志,听得厌恶,急忙打断他的话,请他揭秘封老四一生最大的疑云,封老四为什么会死在精神病院里?他什么时候得了精神病?堂弟的回答石破天惊,他哪儿有什么精神病?怪他得了那脏病,烂脸烂手烂###,见不得人了,他是让油坊镇的库书记关进去的!堂弟手指油坊镇的方向说,库书记派了好多民兵来河湾村呀,把他带到拖拉机上,骗他说去医院看病的,谁想得到呢,最后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河岸》:儿子(6)
河岸 08。儿子
八月里金雀河两岸悄悄流传着我父亲和一个死人之间阴森恐怖的故事。我和母亲还蒙在鼓里,甚至我父亲也浑然不觉。直到有一天宣传科长赵春堂把一份批判稿直接送到了综合大楼的广播室里,我母亲拿过稿子一看,纸上虽有工作组的大红印章,稿子的内容却让她产生了疑问,批判封老四呀?为什么要批判这个人,一个普通群众,有什么可批的?人家死了好多年啦。赵春堂严肃地告诉我母亲,封老四的问题已经水落石出,他是一个阶级异己分子!我母亲第一次听说这个深奥的名词,她问赵春堂,什么叫阶级异己分子?赵春堂语焉不详,他说,工作组以后会解释的,反正阶级异己分子是社会的毒瘤,人死了,阴魂不散,流毒还在,工作组说要批封老四,不仅要在广播里批,以后还要开大会,大张旗鼓地批!我母亲是个组织纪律严明的人,她不再质疑什么,当场打开麦克风,用充满激情的声音朗读了批判稿。也就是这一天,我父亲听到了高音喇叭里蹊跷的大批判文章,母亲的声音并没有让他感到亲切,封老四这个久违的名字在油坊镇上空回荡,带着阵阵阴风,阶级异己分子,阶级异己分子!父亲在他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一种模糊而不祥的预感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他一路奔跑着来到广播室,不顾一切地关掉了我母亲的麦克风,别念了,别念了,你知道你在批谁呢?我母亲说,批封老四呀,工作组说他是阶级异己分子,你知道什么叫阶级异己分子吗?父亲脸色煞白,指着母亲说,你糊涂透顶,封老四他算什么阶级异己分子?这是隔山打牛,隔山打牛啊!批封老四,就是批我库文轩,说他是阶级异己分子,就等于说我是阶级异己分子,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我父亲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企图挽回局面,八月里他频频外出,去县城和地区找关系,他也向工作组发出过邀请,请他们到我们家来做客,可惜遭到了拒绝。一切都无济于事了。父亲的历史像一块布满荆棘和沼泽的土地,悬疑丛生,工作组在这片土地上挖地三尺,快刀斩乱麻,努力发掘所有的矿藏。进入九月,神秘的鉴定工作告一段落了,尽管鉴定报告属于机密,不得外传,但油坊镇的人们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工作组中有一个学历史的大学生小夏,他对历史知识活学活用,敢于发挥,敢于想象,他怀疑封老四用狸猫换太子的手段,蒙骗组织,让自己的私生子冒充了女烈士的后代。小夏的推测不免过于大胆,话一出口,其他小组成员都倒吸一口凉气,谁也不敢轻易反对,也不敢贸贸然地赞同,工作组长老杨出于慎重的考虑,建议小夏保留个人意见。小夏的意见最后是否留在鉴定报告的备注栏里,不得而知,但那个惊人的观点还是在油坊镇悄悄地流传开了。
向广大群众普及宣传的是关于胎记的科学知识。鉴定工作小组利用街头的黑板橱窗,做了一次大规模的科普宣传,他们从科学的人种遗传角度,推翻了人们长期以来对鱼形胎记的盲目崇拜,浅显易懂地告知大家,凡是金雀河地区的居民都属于蒙古人种,每个人儿童时期的屁股上都有青色胎记,如果用唯心主义的角度看待胎记,它也许像一条鱼,如果用唯物主义的角度看,那不过是一摊淤血,即使淤血活灵活现酷似一条鱼,还是淤血,纯属巧合,没有任何科学意义。
《河岸》:儿子(7)
河岸 09。儿子
油坊镇的居民偏偏热衷于没有科学意义的事情。那年秋天油坊镇上忽然流行胎记热,人们狂热地探究着亲朋好友的胎记,同时也从别人的嘴里探听自己胎记的大小形状,开始那股热潮局限在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圈子里,渐渐地胎记热蔓延开来,从男孩到老汉,凡是男性几乎都卷入了这股热潮。在油坊镇的公共厕所甚至僻静的街角,你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男孩们褪下裤子,撅着屁股,认真地比较各自屁股上的胎记。而热气腾腾的公共浴室是胎记热的天堂,大家一丝不挂,多么方便,人们的目光都肆无忌惮地追逐着别人的屁股,当场作出公正的评价。胎记是良莠不齐的,颜色深的,形状大的,人们不吝赞美之词,而颜色浅的若有若无的胎记,普遍地受到了公众的轻视。必须承认胎记热的愚昧和荒唐,但是这次热潮过后人们还是有所收获。人的后脑勺是不长眼睛的,原本看不见自己的屁股,幸亏胎记热,它让你借助别人的眼睛,认清了隐蔽的生命的徽章。好几个人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知道自己屁股上也有鱼形胎记,鱼形胎记其实品类繁多,有的像娇贵的金鱼,有的像野性的鲤鱼,还有的肥大笨拙,像一条海洋里的鲳鳊鱼。胎记热当然也惹了祸,个别人的屁股一下暴露了问题,或者黧黑或者白净的屁股浑然天成,不知道是胎记褪了色,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青色胎记。你可以想象这种异相带来的后果,有的主人很慌乱,立刻把屁股遮蔽起来,谁也不让看,有的主人如同遭受天谴,当场面如土色,也有像五癞子这样的无赖,大家都说他是个没有胎记的人,他偏不承认。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家门口痛打他弟弟七癞子,别人怎么劝他也不肯罢手,原来七癞子不懂家丑不外扬的道理,他跑到哪儿都要告诉别人,我家五癞子的屁股,没有胎记的!
对于我们一家,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季节。我在学校里拒绝了很多同学软硬兼施的请求,在街上我也摆脱了很多大人无休止的纠缠,他们都为了同一件事,要看我的屁股。他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爹的屁股我们看不见,我们要验证你的屁股,看看到底有没有一条鱼。我的屁股又不是展览馆,怎么能允许他们参观呢?我记住了父母的警告,束紧皮带,提高警惕,严防偷袭,我成功地保护了我的屁股,但我保得住屁股保不住我家的荣誉,一场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已经向我们家的门楣袭来了。
很不幸,我母亲恰好是那场暴风雨的预报者。有一天,镇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我母亲颤抖的故作镇静的声音,她在连续播放一个紧急通知,催促党员团员全体干部去综合大楼的会议室开会。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很多人朝着综合大楼的方向急匆匆地奔跑,有人事先知道了会议的内容,在路上就激动地喊叫起来,宣布了,总算宣布了,库文轩不是邓少香的儿子啊,库文轩这个阶级异己分子,总算被揪出来啦!
河岸 10。儿子
有一天,我父亲被揪出来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特殊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七日,恰逢邓少香烈士的纪念日,这一天我父亲本应去棋亭主持一年一度的祭奠仪式,这一天我应该代表少年儿童去棋亭献花,这一天我母亲会在广播室朗诵纪念邓少香烈士的诗篇,这一天,是我们一家最荣耀最忙碌的日子,偏偏在这一天,工作组宣布了他们的鉴定结论,我父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子了,我母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媳妇了,我也不是邓少香的孙子了。
《河岸》:儿子(8)
我母亲失魂落魄。傍晚时分她从综合大楼的广播室出来,似乎是侥幸从地狱逃出,一条白丝巾被她临时改作了口罩,她把自己的脸蒙得严严实实,骑车穿越热闹的人民街,一路摇晃,一路哭泣,街上的路人看见她的白丝巾都被眼泪打湿了。她骑着车撞进工农街,弄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在朱铁匠家门口,她跳下了自行车,问铁匠借了一把锤子,一个凿子,朱铁匠注意到她的两片嘴唇在白丝巾后面不停地嚅动,分不清她是在咒骂什么,还是在祈祷什么,他追问道,乔丽敏你借锤子凿子干什么?这是男人干活的工具嘛,你拿去干什么?我母亲拿了工具就走,边走边说,不干什么,我要回去打扫卫生。
九月二十七日傍晚,我听见有人在用什么利器凿我家的院门,出去一看,是我母亲爬在凳子上,挥动锤子,叮叮当当地凿门,她很快就把院门上光荣烈属的红牌牌凿下来了。我看见她把红牌牌拿在手上掂了一下,吹掉灰尘,顺手塞到了布袋子里,不容看热闹的邻居发问,她把自行车推进院子,撞上门,门一关她就瘫坐在地上了。
我母亲不停地拍着她的胸口,说她的肺气炸了。这并不夸张,看起来她的模样像一堆爆炸过后的废墟,面色灰白,额头和脸颊上却又脏又黑,是门楣上扬起的灰土落在了她脸上,她的眼角眉梢布满泪痕,新的眼泪正在扑簌簌地往下坠落。母亲对我说,去拿药箱来,我的肺气炸了,我要吃点药。我不知道肺气炸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药,我问她,你为什么把烈属牌牌凿下来?她不回答。我又问,你到底要吃什么药?母亲突然叫起来,毒药,给我去拿毒药!我被她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来了,她拉下脸上的白丝巾,歪着身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我退到墙角,不知该怎么办,我没惹她,是一张小桌子绊了母亲的腿,惹恼了她,她瞪着那张小桌子,双唇气得不停地哆嗦。小桌上还摊开着象棋棋盘和一堆棋子,那是父亲好几天前和我下过的棋局,一直没有收拾。刹那间母亲的脸上掠过一道愤怒的白光,我看见她疾步上来,端起小桌子,凌空一扬,像是倒垃圾一样,她把桌子上的棋盘和棋子都扬到了院墙外面。还下什么棋?从今天开始,我们家不准下棋!她发出了这道命令后,看见窗台上放着我的口琴和乒乓球拍,乘胜追击地扑过去,把口琴和乒乓球拍也扫到地上去了,不许吹口琴,也不许打乒乓球,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取消一切娱乐活动!
河岸 11。儿子
我听得见院子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鹅群嘎嘎的叫声,翻上墙头,一眼看见好多邻居埋伏在下面,他们下意识地去追逐满地乱滚的象棋,有人弯腰捡起了马,有人捡到了兵和卒,傻子扁金不知怎么也带着他的鹅群来到了工农街,他傻笑着,黑糊糊的手里捏着那只“帅”,正炫耀地朝我晃动棋子。仿佛兵临城下,我家的院墙摇摇欲坠,外面的人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聚集在墙下不肯散去,他们向我张望,表情有点诡秘,也有点愉快,金家媳妇与我母亲素来不睦,一直对我痴痴地笑,笑了一会儿,突然沉下脸厉声呵斥我,你这个孬孩子,还神气活现呢,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知道你是谁的孙子?你是河匪封老四的孙子呀!我朝她吐了一口痰,没理睬她。我在墙头上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搜寻我父亲的踪影。我看不见父亲,看见的是整个小镇哗变的身影,小镇上空回荡着一股欢乐的气流,从油坊镇的腹部,从更远的地方,隐约听得见男女老少雷鸣般的欢呼,那种胜利的喧嚣声让我感到异样的孤单,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我被油坊镇的欢乐遗弃了。
《河岸》:儿子(9)
我父亲库文轩不是邓少香的儿子了。他不是,谁是?谁是女烈士的儿子?工作组没有透露,据说目前宣布的只是第一阶段的鉴定成果。谁是邓少香的儿子?邓少香的儿子在哪里?党员团员干部们都不知道,群众更不知道,为此,我们家墙外的居民展开了七嘴八舌的争论,那场争论持续了很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