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天堂(5)
河岸 34。 天堂
我知道是她写的,是你偷的!我问你,为什么偷?为什么偷了不交给我?为什么藏起来?这是我的黑材料呀,你居心何在?
我居心何在?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本可以选择沉默,但是我不懂得沉默,为了逃避责任,我说了一句不三不四的话,我藏着玩,好玩嘛。
好玩?怎么个好玩法?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父亲,他狂叫起来,拎着我耳朵,一叠声地追问,什么好玩?这是你母亲整我的黑材料呀,你怎么玩的?
怎么玩呢?我还是说不出口,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呢?我从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罕见的怒火,预感到灾祸马上要降临,提着裤子就往舱外逃,父亲追出来踹了我一脚,滚,你这个下流坯,不准你在我的船上了,马上给我滚,滚到岸上去,去找乔丽敏吧。
船队正在清晨的金雀河上航行,我逃到船头,再也无处可逃了。我看着别人的船,别人家的船是安全的避风港,但我不想上去。夜航过后,船队的人都早早起来了,有的船上已经升起了炊烟,有的孩子正在船尾撅着屁股解手,早起的船民们向七号船上张望着,发现我被父亲逼到了船头,紧紧抱着缆桩。八号船的德盛大声说,库书记,你家东亮怎么啦,惹你生那么大的气?别再往前逼他了,再逼就逼到水里去了。
我父亲装作听不见,他用一把煤铲对准我,就像用一杆枪对准敌人,他说,滚,你这个下流坯,你这个小阴谋家,给我滚到岸上去,滚到你母亲那里去!我回头看着船下的水,心里有点胆怯,嘴巴不示弱,滚就滚,你让拖轮停下来,我马上就滚。父亲说,你好大面子,让拖轮为你这混账孩子停下来?做梦去,河水淹不死你,你先滚到水里去,自己游到岸上去!我说,水那么冷,我才不下水,只要有河滩,我马上就滚,我才不稀罕这条破船,我上去了就不下来了,你一个人过去吧。
父亲有点犹豫,一边观察着河岸,手里紧紧地握着煤铲,船过养鸭场,他说,好,养鸭场到了,有河滩了,你可以滚了!父亲突然用力将煤铲铲到我的脚下,这样,我就像一堆煤渣一样被他铲起来了,半堆在船板上挣扎,半堆已经悬在空中。六号船上王六指家的一堆女儿挤在一起看热闹,看见我的狼狈样子,居然都痴痴地笑起来,这让我感到了极度的羞耻,撵就撵,推就推,驱逐就驱逐,我怎么也不能谅解父亲使用的工具,用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使用一把煤铲呢?一气之下我就对着父亲骂了一句脏话,库文轩,我敲你老娘!
怪我咎由自取,敲父亲的老娘,就是要敲邓少香烈士,父亲怎么能容忍呢?我看见父亲脸上闪过一道残酷的白光,这下他真的把我当做一堆煤炭看待了,他调整了手里的煤铲,弯腰蹲马步,嘴里怒吼一声,双手用力一掀,成功地把我铲到了养鸭场的河滩上。
《河岸》:字
河岸 35。 字
那是我第一次被父亲赶到岸上去。我是在养鸭场那里上岸的,看不见人,一群鸭子在河滩上摇摇摆摆地站成两排,代表陆地夹道欢迎我,欢迎我回归陆地。我朝油坊镇方向走,觉得脚下的路在波动,乡间公路像河一样奔流,反而金雀河的河水纹丝不动,仿佛一片发亮的土地,河上船樯,乍看都是土地上的房屋。我走到变电房附近,迎面又跑来几只鸭子,傻子扁金扛着一根长长的鸭哨,在路上雄赳赳地走,他看见我就亢奋地喊起来了,你是库文轩的儿子吧?我告诉你,你去告诉你爹,工作组又要来了,他们就要来宣布了,我才是邓少香的儿子,我是她的真儿子!
对付一个傻子,我还是有点办法的,我说,傻子,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你也配做烈士的后代?我也告诉你,工作组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宣布了,你爹是头猪,你娘是只鸭子,你是猪和鸭“敲”出来的!
傻子扁金拿着鸭哨来追我,他明显知道敲的意思,怒视着我说,你小小年纪就满嘴脏话,敲?你知道怎么敲?看我来敲你,敲死你!
我和他在路上赛跑起来,我当然比他跑得快,很快就把他甩掉了。甩掉了傻子扁金,我还在跑,我好久没这么奔跑了,像风一样奔跑,如果不是去了船队,我绝对不会把奔跑也作为一种享受,我像风一样跑到油坊镇中学的红色校舍外面,风停了,我累了。我站在路上喘气,看着油坊镇中学的房舍和操场,突然之间,我感到很难受,肠胃难受,心里也难受。
我在这所学校的初中部上了三个月的课,就走了。摆脱学校曾经让我狂喜过,现在时过境迁,我发现自己有点不舍得学校了。我从围墙外绕到我的教室,从窗户里看见一丛丛男孩女孩的脑袋,像一片高粱在里面起起伏伏,我的座位上,坐了一个穿花棉袄的女孩子,嘴里念着什么,一只手正在掏鼻孔。他们跟随着一个女教师,七零八落地诵读着外语,其实是在嚷嚷,我听不懂他们在嚷什么,踮起脚看见黑板上的一排字,这才知道他们是在上英语课,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下面配着一排英文字母,我听了好几遍,大体上记住了英语的念法,内佛佛盖特克拉斯斯却歌,这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意思?我下意识地对照了油坊镇的方言,进行了再翻译,一个惊喜的发现让我差点笑出来,综合油坊镇方言和向阳船队的切口,这句英文应该这么念:那么不碍事这样子敲过去!
河岸 36。 字
敲过去。敲过去!这三个响亮而堕落的音节让我莫名地亢奋起来。
我在地上找到一截粉笔头,先在墙上写下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几个字,然后我准备写下我自己的翻译,写到“碍事”的碍字,我卡壳了,我不会写这个字,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就先写了“敲过去”,一个字不会写,对整个标语的效果很有影响,再念一遍,突然觉得没意思了,别人看见了不会发笑的。于是我另起炉灶,灵机一动,我把“千万不要”的“不”擦掉了,擦了一念,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我觉得这有点意思,又有点担心,这样算不算反动标语呢?我正犹豫着,从窗户里探出一个男孩的脑袋,我不认识他,他倒认识我,一见我就瞪大眼睛叫起来,库东亮,你在干什么?
让他这么一叫,我扔掉粉笔头,又跑了。
我又跑起来,这次是慌张地逃逸。我突然想起来那句话是毛主席的语录,篡改语录都是反动标语,我知道我惹了祸。我抄近路穿过麻袋厂的厂房,朝工农街上跑,跑到街口,突然意识到工农街上没有我的家了。于是我反身朝综合大楼跑,那幢大楼我是最熟悉的,我父亲的办公室在四楼,我母亲的广播室在二楼,我来到综合大楼的门前,这才想起母亲也不在广播室了,我隐约记得父亲说过,母亲调动了,但我不记得她是调到粮油加工站还是粮油管理所了,我在传达室的窗边转悠,看见一群人在传达室外面等着拿报纸,好多人的脸我认识,好多人以前似乎很喜欢我,现在他们都用惊愕的表情看着我,有个女干部说,你不是库文轩和乔丽敏的儿子吗,还来这里干什么?你妈妈不在广播室了。
有人告诉我母亲在粮油加工站,并且给我指了路。那地方很远,快到枫杨树乡了。我走到加工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碾米机都停止了工作,空气里还残留着新鲜稻米和菜籽油混杂的香味,几个女工结伴出来,对我指指戳戳的。我不认识他们,我问,乔丽敏在不在?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神秘的笑意,说,在,怎么不在,等着你呢。
我走进碾米车间,看见三个人静静地站在碾米机前,像另外三台碾米机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我,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油坊镇中学的教导主任,还有一个青年穿着蓝色的制服,是派出所的警察小洪。我知道我惹下了大祸,我不该进来,还应该跑,可是我再也跑不了了。
我母亲第一个扑过来,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朝我扑过来,啪,啪,啪,打了我三个耳光。她向旁边的两个人气呼呼地解释了三个巴掌的意义,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这三巴掌,第一巴掌归孩子自己,第二巴掌归我,我乔丽敏一生要争气,怎么偏偏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第三个巴掌,赏给他父亲,都是他的教育有方,你们看看,孩子跟着他才几个月,都会写反标啦!
《河岸》:码头(1)
河岸 37。 码头
我在粮食加工站的宿舍里住了几天,就决定离开了。
我不得不离开,不知道是我母亲,还是我自己败坏了我的名声,粮油加工站里的所有女工都讨厌我,提防我。隔壁农具修理厂的男工也受了他们影响,不给我好脸色,只有厂里的一条癞皮狗对我高看一眼,很热情地对待我,甚至向我献媚,它天天围着我嗅来嗅去的,尤其喜欢嗅我的裤裆。我不领狗的情,更讨厌那畜牲对我裤裆的特别关注,我再怎么不受欢迎,也不至于要感激一条癞皮狗的友谊,所以我对它拳打脚踢。癞皮狗竟然也有自尊,顿时与我反目了,如果我不是跑得快,肯定要被它咬一口。
癞皮狗追到我母亲的宿舍门外,在走廊上狂吠,其他的女工吓得魂飞魄散。我母亲知道是我惹了那条狗,她拖着一柄湿漉漉的拖把,勇敢地跑出去轰走了癞皮狗,轰走了狗。她去向受惊的女工们打招呼,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回到宿舍她的脸是阴沉的,看见我无动于衷地躺在床上抠脚丫,她不由得怒上心头,转而用手里的拖把对我发起了进攻,她忽而用拖把柄捅我的腿,忽而用拖把头扫我的手臂,嘴里痛心地喊叫着,你看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孩子,群众孤立你,畜牲也嫌弃你,连一条癞皮狗都来追你呀,狗是吃屎的,吃屎的狗都不肯原谅你!
我很清醒,没有与母亲顶嘴,她发怒的时候我捏紧鼻子屏住气,这个动作提醒她注意我耳朵的功能,你骂什么都没用,你的话从我的左耳里进去,马上从右耳里出来了,骂什么都是空屁。我在母亲的责骂声中默默地吃晚饭,脑子里忽然想起流亡这个词,或许我已经开始流亡了,粮油加工站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已经认定母亲那间狭窄的女工宿舍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一个驿站而已。什么母亲?什么儿子?空屁而已。我是我母亲的客人,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她提供我一日三餐,每一粒米粒上都浸泡了她的悲伤,每一片青菜叶上都夹带了她的绝望。我与母亲在一起,不是她灭亡,就是我疯狂,不是她疯狂,就是我灭亡,这不仅是我母亲的结论,也是我自己的结论。
母亲还在岸上,但岸上没有我的家了。我考虑着自己的出路,权衡再三,向母亲低头认罪是没用的,她自认为品德高尚,难以原谅我,还是父亲那边好一些,他自己也有罪,没资格对我吹毛求疵,我决定向我父亲低头,回到船上去。有一天早晨我不辞而别,离开了粮油加工站的女工宿舍。
河岸 38。 码头
那天是向阳船队返航的日子,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我在码头等船,等得心神不宁。我说不清是在等我父亲的船回来,还是在等一个家回来,我也说不清,是在等我父亲的家回来,还是在等我自己的家回来。我拿着一只旅行包站在码头上,脑子里想起农具厂的那条癞皮狗,觉得我还不如那条狗,那狗在岸上还有个窝呢,我却什么也没有。我只能回到河上去,我比狗还低贱一等,只能攀比一条可怜的鱼。
早晨大雾不散,大雾把码头弄得湿漉漉的,像是下过一场雨。太阳犹犹豫豫地冲出雾霭,但有所保留,码头的一部分被阳光照亮了,另一部分躲避着太阳。煤山上货堆上,还有许多起重机上挂着薄薄的雾,有的地方太亮,刺人眼睛,有的地方却还暗着,看不清楚,我站在暗处等待。驳岸上人影子很多,但是分不清谁是谁。有人从船运办公室那边过来,匆匆忙忙地朝驳岸走,脚上拖曳着一条跳跃的白光,我认定那是船运办公室的人,对着那人影子大声地喊,喂,你站住,我问你话呢,向阳船队什么时候到?
《河岸》:码头(2)
一开口我就后悔了。我遇见的是综合大楼的机要员赵春美。赵春美呀,赵春美!是赵春美,她是油坊镇新领导赵春堂的妹妹。这名字在母亲的工作手册上,起码出现了十余次,赵春美和父亲乱搞过。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些零碎的记录文字,都是父亲亲口向母亲坦白的,他们搞,搞,她躺在打字台上,她坐在窗台上,他们搞,搞,有一处细节比较完整,他们躲在综合大楼存放拖把扫帚的储藏室里,搞,搞,清洁工突然来推门,我父亲临危不乱,用扫帚和拖把挡住自己的下身,用肩膀死死地顶住门,命令清洁工离开此地,他说,今天你回家休息,我们干部义务劳动!
我记得以前曾经在综合大楼里见过这个女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时髦和傲慢。她有一双油坊镇上罕见的乳白色的高跟鞋,还有一双更罕见的紫红色高跟皮鞋,她一年四季轮流穿着这两双高跟鞋,在综合大楼的楼梯上咯噔咯噔地走。大楼里的女人都很讨厌她,包括我母亲,她们觉得她是在用高跟鞋向其他女人示威,向男人们调情。我记得她的眼睛里曾经风吹杨柳,风情万种,现在不一样了,她认出了我,那眼神冷峻得出奇,有点像公安人员对待犯罪分子,她盯着我的脸,然后是我手里的旅行包,似乎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罪证来。我原先是想转过脸去的,突然想起父亲的义务劳动,忍不住想笑,但她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这反应让我震惊,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我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那表情已经超越了仇恨,比仇恨更尖锐,她浮肿的脸上被一圈寒冷的光芒包裹住了。
杀人了。她哑着嗓子说,我家小唐死了,库文轩杀死了我家小唐!
河岸 39。 码头
我这才注意到赵春美的头上别了一朵白花,她的鞋子也是白色的,不是高跟鞋,是一双麻布丧鞋,鞋背和鞋跟上分别缀着一小朵细麻绳绕成的小花。她的腮帮肿得厉害,说话口齿并不很清楚,我知道她说她丈夫死了,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指称我父亲杀人,我父亲在河上来来往往,他怎么能杀死岸上的小唐呢?对于死人的事,我本来是有点兴趣的,我很想问她你家小唐什么时候死的,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但她阴沉绝望的表情让我害怕,她盯着我,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库文轩,他迟早要偿命的!
我被她眼睛里的凶光吓着了。一张女人的脸,无论过去如何漂亮,一旦被复仇的欲望煎熬着,便会显得异常恐怖,赵春美的脸当时就非常恐怖。我下意识地逃离她身边,跑到了装卸作业区。我跑过一台吊机下面,抬头看见装卸队的刘师傅高高地坐在驾驶室里,朝我使着眼色让我上去,似乎有天大的消息要告诉我。我爬上吊机的驾驶室,等着刘师傅告诉我什么,结果他什么消息也没有,只是管闲事而已,刘师傅指了指赵春美,告诫我说,你千万别招惹她,她最近神志不清楚,男人前几天喝农药死了。
我没惹她,是她来惹我。我说,她男人喝农药,是自杀,不关我爹的事!
刘师傅示意我别嚷嚷,他说,怎么不关你爹的事?是你爹的责任,是你爹让人家小唐戴了绿帽子嘛,没有那顶绿帽子压着,小唐不会走那条绝路的。
少来讹人。我本能地替父亲辩解起来,你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了解情况,我爹跟她搞了好多年了,她男人绿帽子也戴了好多年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喝农药?我爹敲过的女人多了,怎么偏偏她家就闹出了人命?
《河岸》:码头(3)
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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