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又产生了那种预感。
长夜难眠,我觉得应该绘你写些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为我逝去的青春所作的一首安魂曲吧!从一九三八年起,在以后的七年间,我作为一个士兵,在中国的北方和中原经厉了多次战斗。在战火中度过我的青春。七年岁月,黄土尘埃渗入了我身上的每个汗孔。
我毕业于福冈以汉学闻名的中学校。也许是一向不用功的缘故吧,对于有关中国的知识我记住的不多。但在那里却从书本上培养了我对中国的感情。有了这种感情,使我在中国的北方和中原能够切切实实地洞察中国的面貌。
在兵荒马乱的战地生活中,我领会到欣赏中国风光的乐趣。
中国有这样一个汉语词汇,叫做“柳絮”,说的是柳树的棉絮。在中国北方的六月天,洁白的柳絮在平燥的空气中飘荡。
那柳絮漫天飞舞。。。 。。。我必须接触中国的现实。
正是在中国北方、中原一带,才产生了这样生动的词汇。还有那黄尘笼罩的天空。街道,房屋象是覆盖了一层黄膜。那厚厚的黄膜总是粘乎乎地贴在人们的皮肤上。极目远望,收入眼底的是一个黄澄澄的世界,谁也无法逃过那沙尘的影响。这种规模宏大的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在日本是难以想象的。
我不由地产生了投身于中国辽阔的大自然中的心愿。
在我的背囊中藏着一本《唐诗逊。
在唐诗的故乡读七言绝句,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享受埃我反复吟咏着李白的诗句,和战友在中国北方的深山中举酒对饮: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复一朴。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但我的战友没有“明朝有意抱琴来”,却战死在那黎明之前。。。如果只是回忆往事,是不会引起我的伤感的。我对中国的一切缅怀,都是我对自己青年时代的回忆。
北京,当时给我留下的印家是十分深刻的。世界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城市!北京都城的规模之大是难以想象的。黄色的琉璃瓦屋顶在清澈的蓝天下放射着灿烂的光辉。一九三九年,我在这座城市里担任故宫博物院警卫。似乎是命中注定,我在那里看到了唐三彩。
我有幸从早到晚从容地欣赏着面前陈列的唐三彩。
我对它入迷了。
我深刻地感到,如果不是在这布满黄尘的中国,是不会产生这粗犷与纤巧相融汇的艺术珍品的。处于高度发展时期的唐代文化,吸取来自丝绸之路的西域各国精粹,把它凝聚在唐三彩作品之中了。
日复一日地守卫着唐三彩。我沉浸在对它的留连之中,百看不厌。
我特别喜爱的是龙耳壶和彩碟。
当我凝视它们时,壶和碟仿佛和我融为一体。而我自己也似乎置身于幽幻美妙的意境之中。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我那贪恋的神色,被警备队长和田曹长发观了。
在我目不转睛的时刻,曹长突然问我:“很值钱吗?”“值钱不值钱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心中喜欢它。”我挺直身子,一动也不动地回答。
“哈哈。。。”
曹长发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声。一种隐约觉察到的不安从我的心中产生。我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果然,叫我猜中了。
和田曹长即将被调离部队复员。
“喂,有事烦请二位!”他招呼我和二等兵横田。但他的语气显然不是“请”,而是命令。
盗窃唐三彩的阴谋行动就是这祥开始的。
曹长的计划极其狡猾、诡谲。那几天,在故宫博物院的盛唐室,经常可以看到一个中国青年。曹长企图把盗窃的罪名栽到这个青年身上。
我吃了一惊。这不是犯罪吗?但,曹长的话对我有很大吸引力。
“字佐美,事情如果顺利,东西运到日本后,可以把彩碟让给你。”我无法摆脱这种诱惑。
话虽如此,我也不想把全部罪过推给和田曹长。因为最后不管是龙耳壶也好,还是彩碟也好,都归我所有了。。。 。。。唐三彩的魅力太大了,它使我完全陷入罪恶的阴谋之中。
计划在一步一步地实行着。
事先是这样巧妙安排的;由我装扮成那个中国青年,故意让一个在场的日本人看到,使他充当第三者…证人。
由我出面是因为我和那个青年身材相仿。当然,唐三彩早在前一天就已经落到和田曹长的手里。
本来以为可以顺利执行计划,后来由于栗林少佐站在预定“中国人”逃跑的房间而失败。
后来,竟构成了一个奇怪的结局:那个“中国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我们受到了严格的审查。
因为禁闭室的重罚威胁着我们,所以申述内容始终不敢改变。
那个由我们安排的目击者,是个名叫相良的日本教员。这人够可怜的,但他也无计可施。
粟林少佐几乎识破我们这个简单的诡计。在真相就要暴露之前,使少佐不再道问下去的原因,只是由于中国当政者拘泥于“皇军名誉”,不想让这个寡廉鲜耻的罪行公开化。
结果,这个奇怪的事件就糊里糊涂地结束了。
在这件事中,最担惊受怕的还是和田曹长。当他得知那个嫌疑犯王某以“欲夺取珍贵文物”的罪名被宪兵逮捕的时候,真是恐惧到了极点。他把赃物唐三彩塞给我了。
我高兴地愿意作这件事的善后处理。占领北京时期,很多企图发财的日本人相继来到。也许是地理上的原因,九州人最多。
我在故宫博物院作警卫时,就常常与来自福冈的熟人打招呼。
借这个机会,我托人把唐三彩捎给哥哥。当时,老百姓往日本带东西是不受限制的。一位纺织品商店老板…佐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委托,把唐三彩藏在行李里,渡海回到日本。当然,我不敢相信能活着回日本。可是,一想到使我入迷的唐三彩珍品在等待我,小心就迸发出无法抑制的喜悦。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我们在绵州被解除武装,对方是八路军。
也许你还不知道八路军吧?它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前的部队。
八路军干部向我们俘虏们讲过话。我亲眼看到这个部队的严明纪律,这纪律是建立在自觉遵守的基础之上的。这个部队把在战争中绝不抢掠作为准则之一。而我已犯下盗窃唐三彩的罪行。从那时起,我开始感到内疚。
我是一个盗窃者,有苦难言。
后来,我复员了。
哥嫂他们不知内情,还代我保存着唐三彩。就这样,龙耳壶和彩碟就变成了我个人的东酉。
战后的生活是艰苦的。我驾驶着一艘搞来三吨位的旧船,充当一名外行渔夫去谋生。玄海海面就是我的渔常我拼命干活,过若粗野的枯燥的日子。
在这样的岁月中,唐三彩滋润着我的生活。
每当我出海归来,已是疲惫不堪,还是掀开草席,开箱看一眼那龙耳壶。
在我观赏这唐代杰出的艺术品所显示的绚丽色彩之时,一种本来消失了的哀愁,又在找的心头产生。
唐三彩在人世间度过的岁月,毕竟是大短了。当它那灿烂的光彩炫耀于世之后不久,就潜身于王墓的黑暗之中了。
此时此刻,我对唐三彩仍是喜爱入迷。同时,它也使我不得不躬身自剩在日中战争的七年间,作为一个士兵,我在中国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只担任过后勤方面的职务,没有用枪弹直接杀害过中国人。但我认为仍不能逃脱侵略中国领土,杀戮中国人民的罪行。
在日中漫长的交往历史中,中国一次也不曾侵略过日本。
尤其是在战后二十年的今天,随着日中交流的呼声的高涨,我的反省也更加强烈。
麻也子啊!如果你以为我在向你说些毫不相干的话,我就太痛心了!国与国之间能否建立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互不攫取对方利益,和平共存的关系,就由你们这一代来作出决定了。
“怀璧者有罪。”唐三彩变成了我的沉重负担。
栗林少佐给我寄亲了贺年片。在故宫博物院事件之后,我奇怪地被编入少佐的部下。归国后,他思念旧友,给我寄过贺年片。在“谨贺新年”的下边,他用铅笔写下这样的话:“该撒的东西,应该还给该撒。”少佐是知道我们罪行的人。这个暗示,给了我很大的冲击。然而,没过多久,栗林少佐就病敌了。
打这以后,我要归还唐三彩的决心更为强烈。
但,和中国大陆的联系还没有沟通,两日邦交还没有正常化。
我心里怀疑,如向政府如实提出申请,就真的能把唐三彩归还给中华人民共和国吗?怀疑根据是:当今散失在日本,不,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唐三彩都是在中国半殖民地的不幸岁月里,被盗掘、被非法抢掠去的。
还有一点,我不想把唐三彩交给台湾的国民政府。这倒不是投合政治潮流,认真地说起来,我盗窃的地点是北京故宫博物院。我一定想办法把它归还北京,这是我的夙愿。
我把唐三彩珍藏起来,在手头宽裕些的时候,就把它藏入银行的储金库了。
麻也子!正是由于这种原因,你当然不会了解唐三彩的情况。
可是,战友横田还知道这件事。
作为同案犯,都想互相回避。我和横田同住福冈,几乎没有过来往。
后来,悲剧很快地发生了。
横田突然找到我们在东京的住宅。他勾结了英国古董商布鲁特。布鲁特向我提出以一亿日元交换唐三彩。横田则想分去三千万日元。
毫无疑问,找拒绝了。
布鲁特固执地要求我卖掉唐三彩。其实说他们强迫我卖也可以。暴力团在给他们做后盾。
我不能不采取紧急措施。
我和你在京都旅行的时侯,敌人向我强硬地发出了最后通牒。为了护身,我带上过去在军队里使用过的手枪。
他们开枪向我恫吓,我乘机只身逃跑了。想不到我失落的手枪,后来成了杀害理查德。布鲁特和横田的凶器。我不知道参与此事的暴力团成员的名字。
此后,我成为暴力团、警察共同追踪的对象。我被逼得无路可走。这样下去,再也没有可能把唐三彩归还北京。我想,起码也要把它送到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当时,这样做也很危险。他们似乎发觉我去香港的真正目的,表面选择直行路线,实际是为去台湾做掩护。
最后,我所能采取的办法,就只有把唐三彩隐藏到永远不能被他们识破的地方。
俗语说“把树叶藏在树林之中”我打算把唐三彩隐藏在冲岛上。深埋在玄海一孤岛的地下,最为妥善安全。
我买了一台小型机动船,驾驶技术当然不成问题。我打算趁夜深人静渡海去冲岛。
麻也子!这个办法行得通吗?我发觉了不吉利的预兆,就在我下榻的旅馆,羽黑组的喽罗正伺机动手。
麻也子啊!我相信:万一我出了事,你一定能够从隔扇的唐诗上,探索出这保存唐三彩的储金库。
倘若我失败了。。。你要代我把唐三彩归还给中国,这件事就托付给你了。
父具
麻也子看着从箱子里取出的陶器。
啊!它就是唐三彩,它就是绚丽的龙耳壶、彩碟!黄、绿、盔三色煅烧出的令人眩目的釉质,焕发着浑然一体的美丽色彩。
贪欲的烈焰不能烧毁,在千劫万难的世上不受伤害,保藏了千余年仍然光彩四射的美丽的唐三彩就在眼前。
刹那间,麻也子仿佛在唐三彩上面看到一道彩虹。
这彩虹,是父亲用自己生命架设的通向中国的赎罪之桥。
它是一座由三色彩虹搭成的光辉灿烂的桥。
〔全书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