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着呢?”荣升问。
“闲着呢。”阿初回着少爷的话。
“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轮休。”
“正好,我要出去,阿福陪太太出去进货了,你来开车。”荣升吩咐完了,回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丽水,笑起来。“今天表姐很漂亮。”
“是吗?”丽水开心地笑了。“表弟,你不是信口恭维我吧?”
“有点自信心嘛!”荣升说。
荣升一踏出门,阿初就指了指丽水和丫鬟们,说:“回头找你们算账。”大家笑成一团。
“回来。”丽水忍着笑,把阿初拉回来,“你没系领带,我送你一条。”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给阿初打领带,她替阿初打了一个“浪漫结”,为他整理好衣领。
阿初借着丽水靠近自己时,悄悄地说:“我情愿少爷娶你不娶她。”说完,他就走了。
一句话说得丽水一天也高兴不起来。
法国公园门口,游人熙熙攘攘,因为天气格外好的缘故,所以游客的心情也很好。
阿初把车停下,透过车边镜看见和雅淑打着遮阳伞,站在公园门口。阿初明白过来。“怪不得急着催我走,原来佳人有约。”
荣升笑骂道:“这么多话,滚远点。”
阿初替荣升打开车门,并友好地与和雅淑打招呼。阿初的出现,令和雅淑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狼狈。
阿初问:“什么时候来接你们?”
荣升说:“晚上吧。”
“几点?”
“九点吧。”
阿初开动车子,对和雅淑说:“和小姐,改天我请你喝茶。”
荣升与雅淑在公园里请专业摄影师拍了两张照片。姿态是由摄影师帮忙设计的,两个人在花丛中笑得很甜美,像新婚不久的夫妇。然后,他们亲亲热热坐在露天花园的茶座里品茶。小餐桌上摆放着细长脖子的玻璃花瓶,花瓶上斜插了一枝红色的玫瑰。
荣升以为自己“恋爱”了。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有些不习惯。
他第一眼看到雅淑的时候,有些朦胧的冲动,他救了雅淑后,自己的精神世界也仿佛“复活”了,有生气了。他甚至想过跟雅淑闪电结婚,然后另租房子搬出去住,像所有讨生活得夫妻一样,自己早上每天去上班,太太隔着窗子目送自己下楼。住的房子也不大,五、六十平方,要有凉台,上面放一些自己种的花草。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孩子最好是个女儿,整天缠着自己,让自己爱她、宠她。每逢周末,一家三口出门旅行,迎着阳光,踏着朝露,和和睦睦的过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是雅淑救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救了她。荣升想。阿初说的对,自己失落了许多美好的东西,他一直都在逃避跟过去有关的一切美好回忆。他跟雅淑在一起,没有任何压力,雅淑不了解他的过去,她在他眼里是一个单纯的女孩。每次他告诉她一些海外奇闻,她都会做出惊奇的表情,并提出一些迷惑不解的问题让自己解答,满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就算是他讲出来最平凡、最无趣的故事,她也会专心聆听,从来没有不耐烦和不愿意。分手的时候,她总是恋恋不舍,主动地上前留给他一个情意缠绵的吻。荣升在她带有暗示性的举动中,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既然自己不能做一个寂寞的智者,那么,做一个平凡的庸人也不错。
“你认识初先生?”和雅淑的问话打破了彼此的沉寂。
“不止认识。”
“你跟他很熟?”
“很熟。”
“你们很早就认识了?”
“怎么?你不看报吗?”
“看报?”雅淑诧异。“他经常上报吗?我从来没有留意过。”
“有人说,他是我们荣家的'私生子'。”
雅淑的茶泼了些出来。“不好意思。”她拿出手绢来擦袖口。
“阿初是我们家四姨娘的干儿子,二十年前从大街上拣回来得一个孤儿。他从小就跟着我,我父亲爱屋及乌,很喜欢他,让他跟我一样上学堂,他功课好,人品不错。我在英国这几年多亏他事事照顾,我才没有客死他乡。我说真的。”荣升娓娓道来,雅淑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新闻杂志,总是捕风捉影,津津乐道别人的隐私。”荣升说。
“这样说来,他只是荣家的一个下人?”雅淑问。
“现在不是了。”
“曾经是?”
“重要吗?”荣升反问了一句。“时代不同了。他有学识,有能力,他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有社会地位。谁会去追究他的身世?英雄莫问出处嘛。你跟我的地位也在变啊,以前女人是没有社会地位的,现在不一样出来做事?女人可以融进男人的社会,男人同样可以成为女人的陪衬。”
“时代没什么不一样。”雅淑的心里有一股酸酸的怪味,阿初的形像就像是黑夜底突然腾空的烟花,绽放以后,就只剩下灰了。
和雅淑恨自己的愚蠢,为什么会留下玉镯给一个荣家的下人呢?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做了荣家大少奶奶,这只镯子就是自己给自己种下的心病。
怎么办?
她心乱如麻。
这时,荣升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只玉镯,放到雅淑面前。雅淑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内心的疼痛再度袭来。
是阿初“举发”了自己吗?
第十一章平生际遇似萍飘
雅淑以为天上的云彩是瞬息万变的,想不到人世间的情爱也是瞬息万变的。雅淑觉得这只碧绿的镯子还从来没有如此刺眼过,简直令人芒刺在背。
阿初把自己送他的玉镯转瞬之间给了荣升,为什么?他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委婉的方式退还给她,为什么要选择“出卖”她?自己爱他,他却不珍惜自己。
这只镯子色泽圆润,光华柔媚,像是在嘲讽自己,抑或是威胁?是取笑?还是鞭挞?其实这些想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荣升的心里怎么想她,荣升的眼里怎么看她?和雅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这只镯子你从哪里得来得?”雅淑气定神闲地问。
“在我书房里。”
“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从来没有邀请我去过你家。”
“我也很奇怪。”荣升想起来,原本在来得路上他想询问阿初的,可是他忘记问了。他笑了笑说:“阿初也许知道”
雅淑的心被尖锐的刺扎了一下,牵动肠胃也开始痉挛。她果断地截断了荣升的话。“他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谁?你说谁?阿初?”荣升十分意外,因为雅淑是一个从不在背后议论和批评旁人的贤丛惠女人。
“关于这只镯子我想没有比这更严重、更糟糕的事了,事关我名誉。”雅淑说的异常焦虑和诚恳。
“什么意思?难道一只镯子还代表着什么企图?”
“你说企图?啊,是了。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你一些真相。”
荣升开始迷惑了,有什么事情如此严重?严重到她急于表白,急于撇清自己?她做了什么?
“你推荐我到同济医院看病,你告诉我初医生的医德很好,医术也是一流的。所以,我去他的诊室看过病。这个人表面纯良,热情周到,对于我更是殷勤倍至,体贴入微。说老实话,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认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医生。”
“其实呢?”
“其实他居心不良。他是一个极不道德的人。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他的行为真是伪善极了。他总是借故让我去他的诊室,单独和我相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试图打动我的心。他每次都替我叫车,付车钱,处处都赔着小心,讨我的欢心,他还曾经冲动地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
“也许你言过其实了。”荣升在努力克制自己狂躁的情绪。“刻意讨好你,我相信,其他的,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他。那只镯子就是他偷去的。”
“他偷去的?”
“是的。就在上星期,我去他诊室复查身体,他借口诊脉,叫我把玉镯抹去,放到皮包里。可是,我回家的时候,才发现,那玉镯不见了。现在看起来,分明就是他窃取的,他想以此要挟我。”
“他要挟你什么?”
“放弃你,而跟他苟合。”雅淑用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心房,说:“这种事情,提及不堪,令人汗颜。”
“你是说,他一直主动追求你?”
“是的。可是我早已明确拒绝他了。你知道吗,我的内心是如此眷念着你,根本无法兼容他所谓的'热情'。”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能是因为我对他的深情表白无动于衷,漠然置之。他把我对他的体谅和'宽容'当成了默许。于是,生出许多欲念来。可是,这是我无法控制的,我不能限制他的行动和改变他的想法。”
尽管雅淑的“自白”杂乱无序,但是,荣升轻而易举地从她词不达意的话语中识破了雅淑内心的隐秘。
“可是他,明明知道我们在交往。”荣升说。
“他一定错以为我是个用情不专的女子,又或许是他想挑战你在大家庭里的权威?”
“雅淑,我今天很痛心。本来我准备今天正式向你求婚的。”荣升自嘲地笑了。“你知道吗,雅淑,有时候颠倒乾坤,不一定就会混淆视听。”
“阿升!我是爱你的!”雅淑脸色惨白,她不知道以自己的聪明机智,怎么会牵制不住一个养在深宅大院的少爷。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你太不了解阿初,你也不了解我!真的非常遗憾。”荣升“腾”地站起来。“我们完了。”
“为什么?”雅淑惊慌失措,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仪态。“为什么?你告诉我,阿初他到底跟你讲了些什么?他的话,你不能相信,他造谣。你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了我什么,我可以做出必要的解释。”
“他一个字也没说。”荣升突然发现雅淑很可怜。“所有的话都是你一个人说的。”
和雅淑茫然无助地看着荣升,凄恻逼人地说:“你居然要抛弃我?”
“爱情需要真诚,投机的人往往与'真爱'失之交臂。为什么当你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为什么当所有的困难都逐渐克服,乃至消失的时候,你却变得如此俗不可耐。我原以为,你会从我所有的幻像中脱颖而出,我错了。雅淑,人生苦短,浮云朝露而已,善待自己,保重自己。”
当雅淑看到荣升决然而去的瞬间,她晕倒了。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一瞬之间自己所营造出来得美丽新世界,化做了五彩缤纷的泡沫。荣升和雅淑的希望都彻底幻灭了。
夕阳灿烂,美丽光华的色彩均匀洒在“墨菊斋”的书桌上。杏儿、蝉儿、红儿、云儿等丫鬟们聚集在“墨菊斋”,吵着要阿初教国画,阿初说自己都是个门外汉,跟少爷学了点中国画的皮毛而已,不敢胜任“老师”一职。但是,双拳难抵四手,终究拗不过丫鬟们的热情怂恿,于是,他从国画的“散点取景、平面造型”讲起,一直谈到荣升的画中的贤愚冷暖,以及荣升心中的幽怨累积。他说:“少爷做事,中规中矩,以至于构图僵硬;他胸中大千世界,过于黯淡忧郁,所以他画的瘦石寒山冷得没有生气。”
“阿初少爷,反正少爷的画我们都看不懂,你画几张我们一眼就能看懂的画好吗?”蝉儿说。
“好啊,我就画你们。就画一样,看看,你们认不认得?”阿初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短而细的羊毫,笔尖饱蘸了红色的染料,滴在雪白的宣纸上,勾画出一张微微上翘,“桀骜不驯”的红色嘴唇。
“这是杏儿。”丫鬟们异口同声地指认。
“嗬,这样都看得出来啊。”阿初笑盈盈地把宣纸递给杏儿。“送给你。”
“谢谢阿初少爷。”杏儿乐滋滋地接了过来。
阿初又画了一双灵巧活泼的手。问:“这是谁?”没等丫鬟们讲话,蝉儿满脸绯红地抢了画,说:“阿初少爷,你什么时候盯着人家的手看,没正经。”
丫鬟们哄笑起来。
“再画一个。”阿初画上了瘾,他换了支又长又粗的毛笔,画了一条油松松的麻花辫子,在辫梢上,系了一条蝴蝶丝带。
“这是谁啊?”丫鬟们开始猜。
阿初笑而不答。
“是谁啊?”杏儿不依,要阿初说出来。
“是不是阿初少爷的相好啊?”红儿促狭地问。
阿初说:“猜不到吧,再添几样。”他又画了红色的指甲、涂了金粉的唇、蓝色的眼睫等等,各具姿态,异常招摇。
“到底是谁啊?”丫鬟们的好奇心全被勾上来,一起逼阿初讲出来。阿初忍着笑说:“这是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一句话出口,险遭丫鬟们“群殴”。大家不依不饶,要他再正正经经画一张。
“画什么呢?”阿初广泛征求丫鬟们的意见,一副礼贤下士的诚恳样子。
“画一下那位和小姐吧。”蝉儿说。“我们都还没见过这位未来得少奶奶呢。”
“是呀。”杏儿附和。“人家说,看看眉眼就知道人怎么样了。”
阿初说,服从各位姐姐的命令,不过要保密,少爷最不喜欢别人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他拿起笔,画了雅淑的眉毛和僵硬的鼻子、苍白无力的嘴唇。
“为什么没有眼睛啊?”杏儿问。
“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读懂她心灵的人,是画不出她的眼睛的。”
“少爷呢?”蝉儿说。“少爷应该读得懂她的心,应该留给少爷画。”
大家一致叫好。
只有阿初淡然一笑,说:“那也未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话音未落,“墨菊斋”书房的门被重重地撞开了。
他们看见了冷脸寒颜的荣升。空气一下沉静了。
“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我正打算九点钟去接你。”阿初替他接过礼帽。
“不必了。”荣升脱了外套,走到书桌前,看了看画。说:“画得不错。拿我的精神世界做故事背景,不错啊不过,选题不佳!”他把宣纸抓起来揉成团,顺手丢进废纸篓。回头对丫鬟们说:“都出去。”
丫鬟们屏声敛气纷纷退下。
阿初察言观色,觉得少爷情绪异常。他想把话题岔开,故而他对少爷的冷漠,有意“视而不见”。
“您吃晚饭了吗?”阿初问。“要不要我通知厨房”
“不必了,我今天吃得很饱,估计一个星期都不想再吃。”
“你和雅淑小姐,没什么吧?”
“我们会有什么?哦,我们去看了一部电影,故事很精彩,大家都看得很投入。”荣升说。
“什么电影?”
“片名不记得了。不过,都是一些看客和记者们'喜闻乐见'的场面,富有创意的台词,自作多情的表演。爱情、阴谋、中伤、谣言。”荣升一口气说下来,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他长舒了一口憋在胸中的闷气。说:“她真是太傻了,傻得令人难过,不,不是难过,是好笑,真好笑。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傻到要把自己的灵魂、内心深处的隐私,都全部裸露在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眼里。这个男人虚伪、自私、阴险,这个男人其实不爱她,只是想解脱,想用她的'爱'解脱自己的'痛'。所以这个男人注定得不到女人的'爱',不过,这个女人不仅傻、而且蠢,她依然想留住这个男人的眷恋。”
阿初很紧张,很久没有看到荣升这样狂躁了。
“结局呢?”
“结局通常都是悲剧。往往只有悲剧才能打动人的心灵,引发人们的共鸣。'但愿墓门旁边,活跃青春的生命。'”荣升喃喃吟诵着普希金的名句。“本来以为自己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