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到了一封充满歉意、同时又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信,写信的人是和雅姗,信是写给她妹妹和雅淑的。信是这样写的
雅淑,我亲爱的妹妹
你好
不知不觉我们分别已有一个月了,我非常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无忧无虑,活泼开朗。父亲虽然整日沉睡在无愁无欲的烟天雾海中,却并不影响你和我在一个幽静安适的环境中成长,那个时候的家园是我最为怀念的,我怀念那“日高窗下枕书眠”的优雅,更思念那“千年月色照我床”的浪漫。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浪漫的青春岁月会像流水一样无情的远逝。父母居然拿我的爱情来换取舒适生活得筹码,他们居然要把我嫁到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家庭里去,据说,新郎生性风流,在家里霸占丫鬟,在外面还养着妓女。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的!于是,我选择了逃婚。
我在读新学堂的时候认识了郭君,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但是,他是一个很贫苦的出身,他读书的钱一半是靠他父亲跑船挣来得,一半是他勤工俭学得来得。他知道我不幸的遭遇后,就向我倾诉了他对我的爱慕之情,为了我自己的终身幸福,我选择了郭君。为了逃避家人的纠缠,我和郭君同时报考了警察学校,希望能凭借这学校的特权,逃过所有的厄运。可是,我忘了,还有你,我亲爱的妹妹,你是孤立无援的,我不敢想像自私自利的父母亲会不会让你去顶替我嫁人。如果是那样,我就是个罪人了。我绝不能坐视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会一生一世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所以,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定要想办法拖住时间,等我回来带你一起走。
我和郭君在这个学校里,生活得很愉快,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即将出世的小宝宝,为了孩子,我们决定离开学校,回上海去工作,以保证孩子将来成长在一个安静和平的环境里,我们的归期就定在这个月,我相信,不过一星期,我们就会见面了。
未来得日子里,我们可以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希望雅淑你和我一样,企盼光明得到来。
接下去,就是和雅姗的署名和年月日的落款。雅姗万万想不到她已经投递到邮局信箱里的私人信件,此刻,又辗转回到学校里来。更想不到,有人已经拆看了她全部内心的秘密。慕次想了约半分钟,将信重新放入一个不起眼的新信封里,自己掏出钢笔来,重新抄写了新的地址,只不过把收信人的称呼改了改,改成和雅淑女士亲启。然后,将信放进给老婆孩子的一类信中。他希望,真能像和雅姗信中所写,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也希望她的妹妹能及时收到这封信,不至于陷入生活得泥潭。
就在他埋头工作时,他听见了杜旅宁的声音。
杜旅宁好像刚从自己的办公室过来,他一进门,就叫晓江把“新7号资料”拿给她,不过,他看见闻声起立的慕次,还是颇感意外。
“坐。”他向慕次摆了摆手,回头问晓江:“怎么,你忙不过来啊?”
“是啊。”晓江说。“学生们晚上缺少娱乐,几乎每个人都写信,写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我真是应接不暇,疲于奔命。”
“几乎每个人都写信?杨慕次,你写了没有?”
慕次立正答:“没有!”
“为什么大家都写家信啊、情书啊,聊以消遣寂寞,你为什么不写,连一封报平安的家信也没有?”
“因为我没有时间消遣寂寞。”慕次趁机发泄不满。杜旅宁不答话,他随意抽取一封信件来读,不过读得很认真,也很动情。“我看不见天空的颜色,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我像一个空气中的彩色肥皂泡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杜旅宁把信放下。
“这是一首新诗,老师。看不见天空的颜色,是因为同学们很悲观。”慕次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杜旅宁。“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是因为花和树的生长被扭曲了。”
“花和树代表什么?”
“爱情。”
“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人类最珍贵、最真挚、最炙热的、最朴素的情感。”
“爱情能够维持多久?”
“天长地久。”
杜旅宁大笑起来。“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清楚,你是太幼稚?还是太深沉?”
“他应该是对爱还很幼稚,用情却很深沉。”俞晓江打趣说。紧接着,她把一份密封的档案交给杜旅宁,说:“处座,这是您要的材料。”
杜旅宁接过档案,说:“这些信件,特别是给父母、老婆孩子的平安家书,如果不涉及党国机密,检查完后,就尽快替他们寄出去,其余的信件和情书一律销毁。”杜旅宁走到门边,突然折回来,说:“晓江,你刚才说缺少娱乐?”
“是。”
“我们应该立即调整一下学生的课程,比如,交际舞和音乐。”杜旅宁说到这里,又对慕次说:“这应该是你的强项,你不是出身名门吗?”不等慕次作答,他就转身去了。
交际舞的音乐很快在校园里响起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光秃秃的操场成了学生们娱乐的重要场所,经过了长时间残酷训练的同学们,突然身心放松地走进了一个美妙的音乐世界,多多少少有些兴奋,在教官的辅导下,他们的舞姿越来越规范,动作越来越娴熟。但是,教官们摇头的多,点头的少,因为,学生们缺少了一样在舞蹈中必不可缺的东西,那就是高雅的气质。
杜旅宁观察了许久学生的舞姿,自己也有些技痒,于是,他请俞晓江跳一曲“华尔兹”。学生们纷纷让路,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以便都有好的角度来观赏老师的舞蹈。
慕次发现,郭字琼与和雅姗不见了。
四周的岗哨都在远距离观看舞蹈,戒备的确松懈了,慕次希望他们能够全身而退,为了孩子,他们确实应该走了。
梦幻般的音乐响起,由几对教官组成的“华尔兹”舞蹈,吸引了众人的眼球,杜旅宁和俞晓江配合优美,快速旋转,如陀螺般美妙,犹如春藤绕树般温柔。不论是圆的旋转,还是顺畅的前进,多彩的舞步始终牵系着音乐的节拍。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慕次在观舞的学生队伍中,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孤傲,他心中盘算着自己应该为那一对情侣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也就是再次分散警卫的注意力,为这对鸳鸯提供宝贵的“脱逃”时间。于是他故意嘴唇微微上翘,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态。杜旅宁注意到了他的这种天生傲慢的情绪,于是,向慕次走过来。“你好像对我的舞蹈非常排斥。”
“谈不上排斥。因为老师您不太了解'华尔兹'。您神采飞扬的风格和铿锵有力的步伐,更适合跳'探戈'。”
“据我所知,'华尔兹'也是刚柔并济的。”
“对,所谓:柔能克刚,有柔才会有刚的气势。这正是老师所缺乏的。”
“那么,你来给大家做一个完美的示范。”
留声机再次响起,泻出温馨流畅又动人的旋律。杨慕次走到操场中间,很客气地问:“请问各位女同学,有没有从:上海虹霞女子学校或者是圣玛利亚女子学校就读过的?如果有,请上前一步。”
这两所学校都是上海贵族小姐首选的名校,所以,操场上根本就没有女声回答。就在慕次略感失望之际,寂静的操场上,突然,有一个女生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了。“我叫辛丽丽。我是上海明晨女子学校培养的淑女。愿效微劳。”
“不胜荣幸之至。”慕次优雅地发出邀请。两个人虽然穿着整齐的军装,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渗透出的那一份属于贵族的高傲感,征服了全场。所有人同一时间行注目礼。
杨慕次和辛丽丽开始在美妙动听的音乐中舞蹈,他们漂亮的反身,流畅的旋转,灵活的姿态把所有人都带进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
他们尽善尽美的表演,让整个空旷的广场变成花香满地,酒香四溢的繁华世界。让所有的人悠然神往。
就在这风光旖旎的时刻,清脆的枪声响了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学生们反应不一,有叫的,有跑的,也有观望的。大多数自动散开,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谁在开枪?”杜旅宁大吼了一声。
“不能开枪!她肚子里有孩子!”慕次知道,这对鸳鸯也许走不成了。
“你知道是谁!我也知道她是谁了!”杜旅宁气愤地推了慕次一把。“难怪今天你要抢着出风头!你以为你在帮她?你正在杀人!”
这时,俞晓江将一个临时话筒递给了杜旅宁。
杜旅宁高声问:“刚才什么情况?”
岗哨里执勤的警卫用话筒回答:“报告处座,有学生触电了!他们企图翻越铁丝网,被电给打死了!弟兄们已经补过枪了。”
被电击过,又被补了枪。显然,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美丽世界。慕次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跪了下去。他不能想像和雅姗苍白的脸和冰凉的身体,他感觉鲜血在自己的四周弥漫,血淋淋的扑面而来。
杜旅宁面无表情地对俞晓江说:“带杨慕次去看看尸体。我希望他永远记住他们临死的样子。当然,也包括在场的所有学生,下午两点钟,全体集合。”
杜旅宁走了。慕次陷入了悲哀。
岗亭狭小的过道里,慕次看见了郭字琼与和雅姗的尸体,他们的表情很痛苦。警卫说,他们两个企图穿越铁丝网,但是,很不幸,铁丝网是通了电的。郭字琼触电身亡了,和雅姗看见心爱的人横尸当场,悲痛欲绝。警卫们鸣枪示警,和雅姗决然不肯离去,于是毅然相随。
花落人亡。
慕次觉得自己成了杀人的帮凶。他应该阻止他们逃跑,而不是帮助。他与他们并无任何瓜葛,可是,他的内心却很悲伤。俞晓江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剪了两只蝴蝶,放到两人依然未冷的尸体上。
“他们会再生吗?”慕次问。
“相爱的人永远不会死。”俞晓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他们也许并不愿意让人打扰他们的安宁。你,还需要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不知怎的,慕次一直对俞晓江心存好感,此时此刻,他很感激俞晓江的提醒,自己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自己必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从而达到预期的目的。
这里是“战场”,不是“情场”。
慕次决定重头来过,他要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必须获得杜旅宁的信任,必须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杜旅宁回到办公室后,心情格外好,他对杨慕次心存的怀疑,在今天总算告一段落了。不,不只是告一段落,而是结束了,是尾声。
原先,杜旅宁对慕次来校的意图和动机做了多种猜测,最危险的一种猜测,就是,慕次是共产党派来得卧底。自己就曾经破获过他们多次类似“掺沙子”的计划。所以,这一次,杜旅宁没有对任何人掉以轻心。
学生们任何一次盲目的行动,都会导致学校对他们历史的深入调查,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左倾?还是右倾?
如果杨慕次是共产党,他绝不会这样做!这种帮助同学逃跑的愚蠢行为,会让他陷入另一种绝境。如果他是共产党,那么,他需要长期潜伏,长期作战。他必须要以优秀的成绩从这里毕业,而后像钢刀一样插入对手的心脏。这才是他应该做的,而绝不是和学校作对!
杨慕次几乎没有想过事发后,自己有被淘汰、被暗杀的危险,这证明了他对“组织”还不了解,他无所畏惧。又恰恰证明了他身家清白,却无可疑之处。
第一次学生们因为有学员溺水身亡而闹事,慕次没有参加,使自己非常疑惑,他为什么不冲动?现在看起来,他是这批学生里最冲动的一个。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促使杜旅宁做出了解除对杨慕次怀疑的决定,因为,他已经看完了情报机关从日本东京大学抄录回来得有关杨慕次的全部学籍档案,证实了慕次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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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杜旅宁怡然自得时,杨慕次来了。慕次脸色苍白,眼睛湿润,灰暗的表情和此时杜旅宁的心境相差甚远。
“去看过你所帮助的同学了?”
“是。”慕次答。
“你好像很不适应。”
“是。”
“没有见过死人?”
“是。”
“你心里很害怕?还是很难过?”
“我很内疚。”慕次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情愿死的人是我。”
杜旅宁摇了摇头。“不”
“是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一家三口!我请求您!立即枪毙我!我的内心实在是太痛苦了,我难以承受这种蚀骨钻心之痛悔。”
“我们这一行的痛苦,远远不是外行人所能体味的。不过,你做了这一行,会源源不断地发现这一行的魅力。”
“杀人的魅力?”
“浅薄的观点。”杜旅宁反驳。
“我想退出。”
“为什么?”
“因为您让我感到恐惧,我跟您之间根本无法沟通。抑或是,您从心底蔑视我?”
“我为什么要蔑视你?你是一个可以被蔑视的人吗?”
“可是您一直在排挤我,不,不止排挤,是排斥。您怀疑我,不信任,甚至想借机除掉我我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你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喜欢意气用事,以点盖面,以偏概全。不,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止这些。我跟你一路上过来,觉得你情绪波动太大,太不稳定。要么显山露水,要么少言寡语”
“老师”慕次想分辩。
“不用在我的面前粉饰自己的言行,太不明智。换言之,你要学会在任何人面前将自己所有言行控制自如,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你运用的武器。你很优秀,在这一批学生里你非常优秀,鹤立鸡群。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卓越的智力,高才生嘛。唯一使我怀疑的是,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这个危险的职业?为什么要截然背离过去的生活?”
“我想为国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在金融界一样为国家做事。”
“我好奇。”慕次直截了当地说。这一次,杜旅宁的表情却开始轻松起来。他点上一只烟,说:“接着往下说。”
“我真得很好奇。我很想给自己换个环境。”慕次第一次感到自己心里一团糟,“我的父母,我跟我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我很孤独,我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他们真心的关怀。我说的都是真的,说出去人家一定不相信,一个大银行家的少爷可以穷到一天只吃一个苹果充饥的地步”慕次开始哽咽。
“从什么时候开始?”杜旅宁问。
“从我记事的时候。”
“太不幸了。”杜旅宁看着慕次的眼睛说。“你难道没有尝试过去改变彼此双方的感情吗?”
“我尝试过,不过,彼此隔阂太深。再说我也大了,他们毕竟是我的亲生父母,在教育方面,他们没有亏待我。只不过,我不想在父亲的银行里做事。”
“所以,你一直在一家英国银行做营业部副经理?”
“是的。我不喜欢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整天看报纸、等客户、赔笑脸、看账本、炒股票,甚至傻子一样坐在咖啡馆里看风景,太无聊,又无趣。我不想过这种平淡的生活。我想寻求刺激,想选择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险刺激的生活。所以,我今天走到了这里。”
“后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