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爷端着杯子跟耗子碰了一下,一本正经道:“我的长远目标是——赶超你家老头。”两人大笑着干了那一杯。
他们一落座,猪头也举着杯子向我凑来。
“冯子,上次的事对不住了。”
“是我对不住你!”
“其实不关你的事,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现在终于明白了,那玩意确实是不能强求的。”
我听了心里隐隐难过起来,尽管无心,但我却真的把他给伤了。
“要怪就怪你小子帅一点,讨女生喜欢一点喽,”猪头呵呵笑着阂碰了杯,我扬起头一饮而尽。
这时候,哪怕就是茅台,也是苦的。
“我说这散伙饭怎么变成了自我批评会啊,不行不行帅哥们,不带这样的!”小B嚷起来。
“要我说,一切都是注定。就像四年前兄弟们走到了一起,四年后的现在又要散伙一般,都是命。”老马在去年那次经历后愈发深沉也愈发豁达,他总像一个参透乾坤的高人一样用睿智的语言提点着我们,其实我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宽慰着他和靖靖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每一条走过的路,都有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我灵光突现,想起了席慕容的那句话。
“每一条要走下去的路,都有不得不这样选择的方向。”一向不学无术的小B很“有才”地接了下一句。
“来!”老马举起杯子,“为我们走过的路,干杯!”
“干杯!!”
“为我们要走下去的路,干杯!”
“干杯!!”
第二天,尽管都约好了谁矫情谁就是孙子,但一个一个还是热泪盈眶,大伙一一拥抱互道“珍重”在泪水溢出之前钻进车里,开始了新的征途。
昨天还济济一堂今天就天南海北各奔东西。大家就像一个窝里孵出来的鸟儿,扑腾了四年,羽翼终于丰满,然后就各自翱翔、各自拼搏,有人会像苍鹰一样搏击长空,越飞越高,有的却只能像燕雀一般,在低枝矮叶扑棱翅膀,碌碌无为。每一个人都将湮没在各自的生活里,“一排三班”也终将变成心底的一座坟冢,供大家在孤独无依的时候凭吊一番、感慨一番。
第1卷 第二十根 工作了
列车、长途客车、军用吉普,一路颠簸两天三夜总算是抵达了目的地XXX旅。阂一起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P大学员,男的以前并不认识,女的却很熟悉——猪头的前女友薇薇。不过由于各怀心思,一路上交流并不太多。
到了旅里,我们简单报过到后,被分配到各个岗位:我下到了四营,另外那哥们到了二营,薇薇留在了旅直属通信连,也算是半个机关了。
我又一路颠簸被拉到了武夷山下的一座兵营里,条件跟我先前呆的那个一营差不多,但由于福建的特殊位置和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里的要求严格得几乎可以用“变态”二字来形容。
营长板起面孔接见我之后,直接把我的背包扔在了“一排三班”的一个上铺。又是一排三班!我忍不住暗自庆幸起来,和班里人一一招呼过之后就赶紧整理床铺。
由于我的床铺整理得过于“磨叽”,等到集合开饭的时候,被子还没来得及修整,看上去皱皱巴巴,像一条匍匐的沙皮狗。
来四营的第一顿饭吃得我甚是震撼:饭前一支歌唱得地动山摇,听得出每一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吼出自己的最大嗓门,全营没有一个插科打诨的;在食堂外面风风火火,进去了之后却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不经意的锅碗瓢盆碰撞声,食堂里连一个说悄悄话的都没有,甚至连咂吧一下嘴唇都会招来白眼。上百号人把头埋在碗里心无旁骛地吃着,完了东西一收拾就在门外侯着,等所有人都齐了再带走,因此谁也不好意思吃最后一个。我拿出新训时培养出来的作风,赶在倒数第三个出了餐厅,但肚子依旧什么也没盛下,颇为张扬地咕咕叫着。
回到宿舍发现我的被子竟然被扔在了地上,床上没来得及整理的物件也悉数扔进了垃圾桶。
“谁干的?”我挡不住怒火向班长问道。班长睨了我一眼,没再搭理我,这时连里通信员跑过来叫我:“副连长找!”
我跑步下楼,副连长坐在办公室冲我阴阴笑着,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不?”
我已经明白扔我被子的就是这孙子了,为了不让他得逞,我摇摇头作无辜状。
“问你话呢!”副连长收起他那阴阴的笑容,板起面孔装威严。
“不知道,请领导明示。”
“看见你的被子了没?”他孜孜不倦地启发我。
“看见了,在地上。”
“知道为什么扔地上了吗?”看来他很爱玩这种拐弯抹角的游戏。我心里骂了一句“变态!”嘴上却还服服帖帖,“内务没整到位,”我解释道,“刚进班里,没来得及。”
他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他就可以将早准备好的腹稿一一展开,“没来得及?!你10点25进班,到11点30,一共65分钟你却连个床铺都没弄好?这是一个军人的作风吗?这是一个干部应有的素质吗?”
我盯着他的“一杠两星”的肩章听他训了15分钟,等他过足了嘴瘾满足了领导欲,才小心翼翼问道:“现在我可以回去整被子吗?”
“去吧,”副连长抬起那颗有些未老先衰的头颅,意味深长道:“小冯啊,刚来这地方,尽量谦虚。”
我回答了一声“是!”就转身出门,边走边在心里骂:还“小冯”,真他娘的把自己当首长了,哥们现在也是领工资的人了,再过三个月,我也和你扛一样的中尉衔了,得瑟个啥。
骂是这样骂,回到宿舍我还是认认真真把被子叠好,叠得整整齐齐像刀削出来的一般。
新的班级成员在下午开班务会的时候一一认识了,整体感觉死气沉沉,让人感觉这不是一个年轻人住的宿舍,而是一个孤寡老人院。气氛沉得我郁闷不堪。
更郁闷的还在后头。晚饭后的训练间隙,我倚在墙角里抽烟,被连长逮了个现形,他啥也没说,直接把烟头从我嘴里拽了出来踩在地上,再狠狠摁上几脚,走了。训练完毕全班就集合组织学习《条令》《条例》,“对冯牧云同志进行帮教”,连两年兵都举手发言批评我作风稀拉,训练不积极。
我当时就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骂娘了,再怎么着我也是干部了啊,你一个两年兵竟然教训起我来了?!后来我才清醒地认识到,在这里没授“一杠两星”之前你就是一个新兵蛋子——连一年兵都不如。每天起床就要打水拖地刷厕所,干那些老兵们不愿意干的活儿。
至于干部,授衔之前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认为罢了。
这种状况一直到三个月后我名正言顺当上“中尉”之后才有所改观。
这三个月,我感觉学到的比过去四年还多。在这里,没人会要求你做英文的阅读理解,也没有人管你是否能用高斯定理和矩阵变换,甚至你曾引以为荣的专业课也无人关注——因为专业压根就不对口。基层的干部和兵们在意的是你的被子是不是有棱有角,床单是不是纤尘不染,卫生打扫是不是无可挑剔;他们所关注的是你的队列动作是不是干脆利落,歌声口号是不是杀气腾腾,发言讲话是不是条理清晰;他们甚至更关心你的篮球怎么样,会不会出板报,拉歌的时候能不能顶上去。
我在此起彼伏的批评、嘲讽甚至谩骂中成长,成熟,受了三个月的委屈,终于完成了从“鸟学员”到“鸟干部”的转变。这三个月,周遭的兄弟,和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如同一次又一次的地震,将我苦心经营的平静掀翻、摧毁。
九月初收到了“XXX工程团重大塌方事故”的通报,在通报的牺牲人员名单里,22岁的P大中尉排长李立剑(四眼大名)赫然在目,他的尸首被埋在青藏高原的某个不知名的山洞里,连军功章都无处佩戴。
接下来收到了喀喇昆仑山脉某边防哨所的来信:
冯子:
一切安好?现在还没有挂上“两颗豆”吧?嘿嘿,哥们早挂上了。
现在我坐在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脚下给你写信,前面是绵延千里的皑皑雪山,头顶是蓝得不能再蓝的蓝天,乔戈里峰像刺破青天的长锷一样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这种美——总之为我没你那么好的文采,是形容不出来啦。老实说,就是你,也不见得能说得出来。每一个看到这种景致的都会无语的啦,极致,啧啧!
说了你也不信,要拍两张照片给你才好,但是这里压根就没有冲洗照片的地方。别说这里,就是再往下走上一天一夜也没有。
没有商店,没有饭馆,没有老百姓总之,除了蓝天,雪山和一个兵站几十个人,其他的,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冯子,告诉你一件够让你大跌眼镜(假设你有眼镜)的事。我刚来就领工资了,4917块,比你们下面高多了吧。看那厚厚一沓钞票扔在我手上,那叫一个兴奋呐。跟我住一起的排长比我出息多了,随手把钱扔床下鞋盒里,里面一百、五十、十块的堆了满满一盒子,少说也有十来万吧,他就那样扔袜子裤头一般丢着。别人也一样,要不随手塞床底下,要不拿来垫枕头包,压根就不把这玩意儿当钱看。说起来真是作孽啊,呵呵。
后来我才知道,钱在这上面真的没啥用,有时甚至连手纸都不如,知道吧,刚上来那会儿,有一个兄弟要拿500块钱换我那破飞科剃须刀,让他们班长狠狠批了一顿,罪名竟然是投机倒把。我晕!
这些都是小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睡着就跟几床老棉被压你胸口一般,让你喘个气翻个身都难,来这儿一个多月了,我还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我们排长说,要在上面睡踏实了,那就是去见了。至于吃嘛,那就更不好说了,上站第一天,炊事员炒了个黄瓜炒了个豆角,我还嘀咕咋这么小气呢,第一顿就吃斋,上桌了看见兄弟们两眼放光喜笑颜开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这地方想吃肉管够,大肉罐头鸡丁罐头海鱼罐头想吃多少拿多少,但吃素就难了,补给车两三周才来一次,据说往返一趟得四天。捎来的西红柿韭菜之类的路上就烂了,青菜黄瓜什么的也是扛不住几天就焉了,在这里吃得最多的要数土豆萝卜了。
夏天还算好,至少还有车上来,据说冬天大雪封山,从11月到来年2月,几个月都没得青菜吃,那时候桌上就会摆一些塑料黄瓜塑料西红柿之类的,多少调动一些食欲,对付着把永远夹生的米饭,永远黏糊糊的馒头吃完。
冯子,说了你也不信,喀喇昆仑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吃饭三碗以上的就给一个三等功,你想啊,要搁下面哥们一顿饭就赚他两个“三等功”,可在上面,吃一口饭都好辛苦啊,不过哥们底子好,誓死也要在明年之前拿下“三等功”。
呵呵,**,别张那么大嘴了,知道你很震惊,但喀喇昆仑的生活不如你想的那么悲哀。工资高,调衔快是其次啦,最重要的是在这里你的心态会特别宁静特别平和。我每天坐在兵站外面的小土坡上,看着蓝天、雪山和裸露的赭石色的冻土,会想起很多很多以前的事儿,想起一排三班,想起你,想起薇薇。
薇薇,她还好吧?
多照顾着她啊,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走到一起。那丫头对你真的是一往情深呢。他曾经告诉我,阂在一起就是为了多接触你,这是我们没谈恋爱之前她跟我说的,我以为“心诚则灵”,可是三年时间我都失败了,最后她还是告诉我她对我并没有感觉,她依然惦着你。这就是我当时嫉恨你、和你翻脸的缘故。现在想想,当时确实是太过了,这又关你什么事呢。要怪,也只能怪你当时帮我追到她吧,呵呵。
但我并不后悔和她走过这么三年,她是个不错的女孩,我至今也这么认为。而且她对感情的忠诚让我敬佩。知道吧,她本是有希望进京的,但还是跟你这**去了福建。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人家。
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啦,哈哈。
好了,起风了,就此搁笔。
(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能不能到你手里,我到时再叮嘱叮嘱送给养的司机吧)
祝好!
你的兄弟:猪头
20088。23
收到信的时候是9月21号,这封信辗转一个月,几乎是横穿了全中国到达我手里,等我读完它的时候,心里也如同高原缺氧一样不可抑制地沉闷起来。
猪头惦念的薇薇,已经在一周前走了。
来福建不到两周,薇薇就住进了省军区医院。等一个月后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住进了特护病房。
薇薇罹患的,是传说中的白血病,
我走近病床,薇薇惨白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
“冯子,你来啦!”薇薇的身上,插满了粗细不匀的管子,心电图在她的旁边艰难跳跃着,一下一下让人触目惊心。她已经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和单薄的没有血色的皮肉了,看上去就像被抽干了水分一般。
“是不是很丑,现在?”薇薇笑着看我。
“没有,你永远都是那么漂亮。”我的眼神有些闪烁。
“那你当初还把我让给小朱?”薇薇摆出惯有的一副刁难人的表情。
我无语了,心一下子悬得老高。
“呵呵,开玩笑啦,你这个人没别的,就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薇薇笑着看我,问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毕业晚会那首歌真是为你而唱吧?”
我惊愕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呵呵,本来是完了想跟你解释的,当时舒展不是在你身边嘛,再说我还担心你一不小心就跟小朱说了。”
“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薇薇叹了一口气,“晚了恐怕就没时间了。”
“今年4月的时候我去西安献了一次血,回来之后我就接到了血站的电话,说我的血有些问题,让我检查检查。没想到,查出来这个。
医生说了3个月内必须手术,晚了会耽误更多时间。我想,再三个月就毕业了,索性毕业再做吧,趁着这时间,把该处理的处理好。
我不敢让小朱知道消息,也不想他为我着急、难受,所以——
我找不到别的理由,只好把你搬了出来”
薇薇冲我扮了个鬼脸,然后又略带愧疚地看着我,“听说你们还闹翻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已经好了”,我强颜欢笑着。
“所以你不要误会我啊,我心里只有小朱一个呢,呵呵。”
“你真是老谋深算啊。”
“不过,他竟然选择了去那里,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薇薇刚刚还明媚的眼神一下子又黯淡起来,“不过那样也好,他就不知道我的事了。”
“冯子,你们联系过吗?”
“没有。”
“那个家伙,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边的条件可不是一般的艰苦呢。”
她自己都这样子了,还担心着猪头。
“冯子,答应我两件事。”
我的嗓子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声来,只能用点头来回答。
“第一件,你不许跟猪头说我的事,包括咱们今天说的话;第二件,如果有他的消息,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神里尽是弥漫的悲伤,“如果我还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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