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迪文穿好衣服,坐在客厅里抽起了烟。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噌”地一下站起来,跑上楼,推开继红工作间的门。
为了安全起见,继红的办公室就设在家里。办公室里的摆设井井有条。大办公桌上,摆着一台新型电脑,右边连接复印机与直拨林姐家的专用电话,左边摆着一台传真机和一台笔记本型微电脑。这台手提微型电脑,斯迪文曾经见过,那是继红出差到福建,偶尔一个机会他看到的。他想打开按钮看看,又怕不懂,万一弄错了被继红发现,就露出了马脚。
可他必须尽快地得到有关黄龙号的一切资料。昨晚郝仁告诉他,黄龙号的航海路线图和那些人蛇及保人的名单,对他们来讲极为重要。这些密件谁也没有,只存在继红的电脑里。因为他们眼下人手不足,只有先向黄龙号一条船下手。黄龙号是那八条船中人蛇最多的一艘,如果能劫获黄龙,别说偿还赌债,其它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黄龙号现在郝仁的嫡手掌握之中,只要弄到一份有关黄龙号的软盘,把它劫过来换码头,改航线是轻而易举。
斯迪文真想打开电脑就能看到黄龙号的密件,可是他的手直发颤,他不敢轻易乱动,他对电脑一无所知,生怕闯下大漏子。
他轻轻打开抽屉,见抽屉里放着一打一打的黑色软盘,他不知道哪一个软盘是有关黄龙号的,更不敢贸然拿走。可是那到了期的赌债怎么办?他额头冒出一层汗珠。
电话铃突然响了,他吓了一跳,慌忙冲出办公室,关好了门,到客厅去接电话,他猜想,电话一定是继红打来的。
“HELLO!”他拿起了听筒。
“斯迪文,你在那里。VERY GOOD.继红呢?”林姐亲切地说。
“她,她出去买饭了,嫂子。”
“阿坚,原谅我,上次过于激动,对你太过份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嫂子,不会的,是我对你不够尊敬。”
“行了,咱们不提它了,等继红回来,让她给我回个电话。希望你们玩儿得高兴。”
“嫂子”
“什么事?”
“国庆好吗?”
“很好。他刚刚出去,上武术馆教课去了。”
“嫂子,其实其实我不恨他,我很喜欢他。”
“斯迪文,我很高兴听到你说这句话。明天是星期天,你和继红一起过来吧。”
“好,嫂子。”
斯迪文放下电话,手一阵阵地发颤,以前他从来没有说过违心的恬。他不喜欢丁国庆,他恨透了他,就象郝仁说的,这个家伙是来夺林家产业的。现在他敢骗林姐说他喜欢丁国庆,全来自郝仁的劝导。
郝仁在斯迪文的家里,半天等不到他来电话,有点沉不住气,他生怕斯迪文在继红面前露出马脚。他这个一箭双雕的计谋要是不能实现,后面的日子就会完全变样。他的赌注全都压在了黄龙号上。斯迪文由于赌债的压力,定会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就担心他操之过急,坏了大事。
郝仁的这个计谋是经过相当一段时间考虑的,部署得非常严密。劫获这条船可达到两个目的,既可解决他和斯迪文,也包括两面焦和鸭血汤日后的财路,又可把阿芳做为人质。丁国庆现已知道他的阿芳就在黄龙号上,现在要设法让他知道,让阿芳登上黄龙号是经林姐一手策划的。
劫持黄龙号不是件太难的事,郝仁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表弟祝洪运的能力和对他的忠诚。自黄龙号出发以后,他和他父亲都与祝洪运保持着紧密的联络。祝洪运已把黄龙号上的电台做了改装,除保留原来的波长外,又另设一个波段,这个波段是三点一线的,即郝鸣亮、黄龙号和纽约的郝仁。所用的密码,除这三个人以外,其他人无法破译。目前,三义帮同黄龙号的联络波长,暂时仍在保留。郝仁估计,用不了几天,这个波长就会被完全切断,然后再制造一个黄龙失踪或沉没的消息,使林姐完全彻底放弃黄龙号。如果此事进行得顺利,夺取三义帮帮主的桂冠就为时不远了。
林姐回到长岛的家里时,冬冬和萨娃还在教堂做礼拜,丁国庆的武术馆在周末最忙,只剩下那只黑色的沙皮犬杰克来欢迎她了。
她走下车,摸了摸杰克的头,杰克似乎很懂得主人的心情,它一个劲儿地在她的腿边打转。
“你也很寂寞,是吗?”林姐蹲下来,亲了一下杰克的头:“没关系,我来跟你做伴儿。”杰克伸出大舌头,亲见地舔了舔林姐的脸。从它鼻孔里发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林姐感到一阵温暖。
自从上次丁国庆告诉她,阿芳已登上了黄龙号,她的内疚已变成了一种自责。特别是打那以后,国庆见到她总是在躲闪,和她的话更少了,偶尔说上两句,又非常不自然。她想对他解释,可又怕解释不清。如果阿芳在黄龙号上遭到什么不幸,让国庆知道了,他能接受得了吗?他将会对她有什么看法?近日来,她对国庆的那种爱的冲动,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淡漠了。她想设法派人在南非的开普顿港,趁这条货轮加油,补充淡水食品之际提出阿芳,可是又由于老黄龙中途多次停留,航行缓慢,不知何时才能穿过好望角,定不下来靠岸的时间。林姐由于焦急,没有食欲,加上睡眠不足,她的眼圈和印堂看起来明显地发暗。
她给杰克打开一盒牛肉罐头,然后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想打电话,找史密斯谈谈,询问一下如何才能更快地解决了国庆的居留问题。上一批同他一起登陆的人,林姐都已给他们请了律师。史密斯这次干得比较漂亮,没再提加价的事,凡是有“理由”申请的,递交给他的材料,他都在精心地办理。丁国庆的身份之所以至今未办,主要是她给拖下来的。林姐一直不同意国庆借政治避难或一胎政策的理由办绿卡,她有更好更快的办法。她打算等到国庆想通,他俩的关系得到发展,愿意和她结婚,只用三个月,绿卡会自然而然到手。可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一厢情愿。为了补偿对国庆的亏欠,她准备马上火速为他申请绿卡,不管花多少钱,只要快就行。
林姐拨通了史密斯家的电话,他不在,她就在他的留言机上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并请他立刻着手办理此事。
放下电话,她仍坐立不安。走进化妆室,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的脸,她突然对自己产生一种厌恶,她恨这张脸,恨不得想把它撕碎。她不愿在镜子里再看到自己那无助、惊乱、没有支柱,恍惚不安的窘态。她猛然一个转身,冲到楼下,钻进了汽车,朝太极武术馆开去。
武术馆内,学员们正在随着丁国庆的口令,整齐地做着踢腿、弓腰、伸臂、出拳的动作。眼下学校正放暑假,因此学员很多,太极武术馆的场地也显得有些拥挤。
林姐站在窗外,观看着丁国庆矫健的动作,欣赏着他那传神的功夫。
“TEN MINUTS BREAK.(休息十分钟)。”丁国庆喊过之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林姐站在窗外正要向他招手,忽然发现在一群美国年轻人里,冒出几个中国人的脸来。那几个人不像是来学武术的,他们坐在靠墙的休息椅上,见休息了,一齐向丁国庆围去,七嘴八舌地说的都是福建话,有的表示祝贺,有的夸奖他能干。林姐猜出,这些人可能就是同他一路来的伙伴,是他三渡村的朋友。丁国庆与他们常有往来,但从不在小海湾,他知道小海湾是绝不能带任何人进去的。今天,他特意把二肥、水仙、彩凤、卫国请来,一是想知道他们的近况,二是想多了解一些有关阿芳的事情。
林姐见丁国庆与他们聊得特别融洽,又见他这么开心,她打算除了给丁国庆速办绿卡外,这几个人,她也准备请史密斯一起办。至于费用,她是不会向这几个人提出来的。
林姐自从做上偷渡这门生意后,从不直接与偷渡客做面对面的接触,今天她想破破例,请他们一起在附近的中国餐馆吃个饭。
饭席上,每个人都显得很不自然。三渡村这几个能言善道的人,突然之间都变成了哑巴,他们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林姐就坐在他们眼前,还请他们吃饭。就连水仙这个一向敢说敢道的女子,今晚都有些发怵,她甚至不敢抬头向林姐看。最后还是二肥打破了僵局,他夹了一大筷子梅菜扣肉,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一边嚼一边说:“我妈来信说,她天天都去妈祖庙,家里供的灶位也换上了你。”
林姐笑了笑说:“供我干什么?”
“你是西天上的菩萨,永乐城的神仙呀。你都不知道,现在家家户户都在求您显灵保佑海上的人,他们都知道这八艘大船是你的。听说黄龙号最舒服,要想上去都得经你手签字才算数。阿芳就在”
“你怎么知道的?”林姐的神态有点紧张。
“永乐县的人谁不知道,全嚷嚷遍了,都说您的心肠赛过菩萨,赎了丁国庆,又让阿芳上了船,成全了他们一对好人呢。大慈大悲,你真是天底下的大善人。”二肥子擦着嘴角流出的油,两眼闪着感激的目光。
林姐没看二肥,她迅速地扫了一眼丁国庆。
1988年年初,一条震惊全球的特大新闻,把郝仁的脑子从麻木中唤醒。
这个特大新闻不是他从报纸上读到的,也不是从电视上看到的,而是他的父亲从中国打来电话告诉他的。
恰巧这一夜斯迪文去了继红那里。近一个时期来,斯迪文同继红的“恋爱”已谈得十分火热,以至斯迪文经常彻夜不归。因此,郝鸣亮打来的电话,十有八九都在夜里。
这条惊人的新闻来自德国,柏林墙被人推倒了。它导致华尔街股市的混乱,也波及到全世界的各个行业乃至每个家庭。
郝家父子在越洋电话里足足谈了一个钟头,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儿子讲解这不可多得的大好机会和局势突变的重要性,它必将影响到日后的生意发展。郝家势力的西迁,局面虽已基本打开,但步伐可以加快,进程要随时调整。可是郝仁却一再阐述,目前形势还不成熟,操之过急,必酿大祸。
“郝仁,那咱们就眼看着那几条船全都靠了岸,大笔大笔的钱都落到姓林的那娘们儿一个人手里?你一天到晚卖着命帮她赚钱收钱,得不到半点儿实惠。咱郝家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
“爸,你不懂。这事真不能急。再说,黄龙号不是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吗?”
“一条船管屁用。八条船上挣的钱,你跟那姓林的娘们儿,应该是一人一半。没有我,这生意她根本就做不成。”
“爸,要干也得一步一步来,你应当明白黄龙号这条船的价值,这比那七条船的总额还要高,劫过来这条船就等于要她的命。别看黄龙现在还漂在公海上,一旦靠了岸,她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爸,你现在要做的还是那两件事,一,派人散布,姓林的是那八条船的船主。二,散布黄龙号上的十个女孩都是经她亲自选定送上船的。这两条消息要让永乐县所有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料定,不出一个星期,这消息就会传到了国庆的耳朵里。”
“儿子,这个你尽管放心,你弟弟已经组织了一帮兄弟,早把这消息捅出去了。我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个,德国的这堵墙一倒,可不是个小事呀。你瞧着吧,往后两三年,全世界会迅速变化,中国也得变,人人都会卷进去,各行各业都得受震动。儿子,我认为,第一个受影响的就是咱这生意。”
“爸,我知道了,您老就等着吧,会有好戏唱的。我要即刻让黄龙号失踪,沉没。这对她的震动绝不亚于柏林墙的倒塌。爸,你立即让洪运切断船上的一切联络信号,切断信号之前必须向纽约总部发出呼救,之后马上离开航线,转道在海地太子港补给养,然后直插入墨西哥海湾,到那时,我自然会与洪运接上联系。”
“往后怎么办?”
“往后就看斯迪文这张王牌了,他如果能按期搞到那张软盘,支配这个生意的,就不再会姓林,它将会姓郝,哈哈哈”
“孩子,这得等多长时间呢?不是你爸性急,眼下是不愁货源,不像前两年,还得作鼓动,作宣传。如今,人们都惦记着往外跑,报名交钱等上船的都排到了明年。我看,不如咱们郝家另立门户,树旗单干了。”“爸,你老糊涂了?纽约不是永乐,在这块地面上,不是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这主意是致我于死地。你太不了解美国了,我才来这儿不到一年,怎么能,唉,没法跟你解释。你就听我的指挥和安排吧。”
郝仁气得把话筒一摔,也没开灯,在床头柜上摸到了香烟和打火机,点着了香烟。借着烟头一亮一熄,可以看到他那张因情绪困扰而起伏不定的脸。郝仁直到把整根香烟吸完,他的心绪仍不能平静,他又点上一根,慢慢地思索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对父亲发这么大的火,父亲说的一席话也许是对的。自来到纽约后,这种不稳定的情绪一直困扰着他,也许每一个新移民都会经过这个不稳定期,更何况自己只身一人,深入到这个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危险环境中,他希望这种不稳定状态尽快过去。父亲是一个掌握权柄的人,他的思维,他的决策,都是根据大陆那方面的情况定的,怎么能了解纽约的情况。他利用权力作威作福惯了,他的权势怎么能延伸到北美。不过,他自幼就非常佩服老父亲,尽管他现已年迈,可对各种问题的反映还是非常敏感的,他对柏林墙的倒塌,以及日后东西方局势的变化,和对这个生意深远影响的分析的确都非常精辟而又准确。在这方面,应该感激父亲时他的提示,他人在美国,对这类全球性的大事件的反映确是不够敏锐了。
郝仁原本是一个极有政治头脑的人,来美一年多,不知为什么,在这方面的嗅觉迟钝了,退化了。他对自己的这种迟钝与退化深感不安,他清楚地知道这将会对他的事业带来不利。
郝仁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翻阅世界名人的资料,仔细阅读他们的传记。他的脑子还特别好用,看了一遍,就能记得住那些名流显贵,那些大人物,那些大暴发户的成功史和发家史。久而久之,他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时代造英雄。这些人的起家、暴发、成功都是处在一种大气候中,一种全球性的大分化、大瓦解之际。这些机遇被他们抓住了,并加以充分利用,所以他们才能达到最大的成功。
郝仁还有这样一种心态,别人能成功,为什么我就不能成功?别人暴富,为什么我就不能暴富?我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也要享受他们所能享受的一切。
在郝仁细细领会这些人的传记后,他又有了一个新发现,很多人在起步时走的往往都不是正道,都有点偏黑。当他们成为暴发户后就不再提以前的事了,要提的话也是阳关正道,加之他们会耍点雕虫小技,施点恩惠,散点小钱回馈社会,从而制造出一个光辉的形象,黑的一下也就亮了。因此,郝仁断言,马不吃夜草不壮,人不走黑道不肥。
郝仁知道,黑道走得上走不上全靠机遇,黑道走得通走不通全靠智慧。在黑道里获得成功。谈何容易!走黑道成功的人,百分之百他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性命。
这次劫获黄龙号,偷盗电脑软件,成功则罢,不成功小命就得归天。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黑道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