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的森林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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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的森林情结-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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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从国内来德国时,我们一行四人去柏林做了次短游。柏林地区拥有30%的森林面积,单是市区的森林面积就有20%。这个数字让我颇感新奇。我原以为森林只在山区,没想到,在德国的平原地带竟会有如此面积的森林。傍晚时分,我们驾车离开柏林驶向汉堡的高速公路上,路边就是绵延不断的绿林。夕阳西下,葱郁的林边有几只鹿儿正怡然驻步,扬头向我们好奇地眺望,那真是一幅祥和美好的画面!

  我所居住的德国西南部城市弗莱堡,就坐落在广袤的黑森林脚下。从市中心附近的宫堡山上向东南方向望去,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森林呈现在眼前。节假日时登高走走,你便会知道有多少生灵游走其间。他们或独行,或结伴,或全家出动,推着婴儿车,老人则执拐前行。山上的路四通八达,即便不到一米宽,在地图上也都有标示。

  德意志民族是一个将自己称为“森林部落”的民族,他们与森林有着与生俱来、难以分割的情结。

  神话般的历史

  关于这个“森林民族”的记载,最早出现在古罗马人塔西佗公元98年发表的《日耳曼尼亚》一书中。塔西佗是当时罗马帝国的高级行政长官,还是著名的历史学家、人种学家。在这本书中,塔西佗向他的罗马读者描述了多瑙河以北、莱茵河以东日耳曼人纯朴的道德风尚、奇异的风俗习惯和当地的自然环境。塔西佗写这本书的目的,是要提醒他的国人警惕这个危险的北方民族,因为在罗马帝国军队大举北上的征程上,已多次遭遇过这个北方“野蛮民族”的抵抗。不过,罗马人还是在莱茵河流域站稳了脚跟。许多莱茵中游古城,比如科隆,就是公元前38年以奥古斯特的外孙女科洛尼亚的名字命名的;还有波恩,也是那个时期由罗马占领者起的名字。

  日耳曼人就是后来德意志民族的祖先之一。当人们重新发现这本由塔西佗写下的故事时,已经是15世纪了。到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兴起之后,格林兄弟及其他浪漫派作家,开始从传说和神话中寻找德国人过去的历史,这本书才被真正地重视起来,并被视为德国最早的神话和史料。

  浪漫主义一词最先出现在法语里,最初是形容词,意思为“罗马语系的”(法语属罗马语系——注),原意是指不再以拉丁文写作、而以当地语言写作的生动活泼的传奇故事即当地语言文学。这些当地文字故事最早出现在11、12世纪,作品主要描写中世纪骑士神奇莫测的生活故事、他们的侠义精神及历险经历,具有这类特色的作品便逐渐发展成为浪漫主义文学。到了18世纪末,德国浪漫主义作家也开始对本民族的语言发展和中世纪历史产生了极大兴趣,因为中世纪也被视为德意志民族文明的萌芽之时。也正是这样,在他们重新发现自己的祖先日耳曼人的同时,也重新发现了自己的森林。

  那时候,海上民族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法国人、英国人正忙着征战世界,他们相继开辟出了许多殖民地。而被称为“欧洲走廊”的内陆国家德国,在一块块赤裸的土地被占据后,被赶到森林边的德国人开始了征服森林地带的进发,也开始了对森林的观察与倾听。

  格林兄弟便是他们中的杰出人物,他们不仅写作了《德语语法》、《德语词典》,还搜集整理出许多神秘莫测、气象万千、优美动人、脍炙人口的以大森林为生活背景的德国童话。从那时起,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水井旁玩耍金球的小公主和青蛙王子、在王宫里整整睡了100年的玫瑰公主,还有不畏森林巫婆的汉塞尔和格丽特便驻进了德国人民的心中,也成为全世界的孩子喜爱的人物。

  还有布伦塔诺、诺瓦利斯、艾辛多夫等生活在城镇的浪漫诗人,安逸的都市生活为他们提供了产生浪漫情怀的温床,使他们可将原始自然作为自我的参照体来审视研究。再加上法国著名浪漫作家卢梭 “回归自然”思想的影响,德国文人们在森林中找到了他们通往心灵的道

  路——自己内心的图画。诺瓦利斯常说,通向内心的路就是回家之路,也是我们要找到的东西,那里就是我们的家。在他的一部小说中,一个小男孩,在不安的无法入睡的夜里幻想出一个神奇世界,这个世界就在幽暗的森林深处。他看到,泉水旁边有众多梦一般闪烁的蓝花遍布。从此,男孩梦中遍地闪烁的小蓝花,就成为德国浪漫主义精神的象征。

  在这里,森林作为居住地已经失去了意义,在他们的笔下,森林和流水亦有魂魄,石块和植物亦有生灵,森林成了他们幻梦、思想的空间,他们心灵的园地。就这样,如同我们中国人说“心田”时,以“田”作为心灵的画面一样,德国人的心田里就不能没有树林了。

  主要以古典艺术风格写作的歌德,他的诗里,林与人也是共生共息、相亲相依的:

  所有的山巅之上,

  是静寂,

  所有的树梢间

  你感觉不到

  丝毫风息;

  林中鸟儿沉默不语,

  稍候,你也休憩!

  歌德写下这首诗的时候31岁。那年(1780年)的9月6日,他登上小城伊尔美瑙861米高的基可汉山,在一个猎人用的临时避身房里,在木墙上用铅笔写下了这些诗句。他步行山上,是要避开“城市的喧嚣人际间的抱怨、索取,及人类不可改善的杂乱无章”,要在享受大自然的美丽与幽静的同时,寻回平和坦荡的自我。

  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赫尔曼·黑瑟曾这样写道 :“树木是棵棵独立体,不同于那些这样或那样要避开自身弱点的隐居者,它们是个个孤寂的伟人,它们是贝多芬,是尼采。”我们中国的伟人们常被形容为高山和大海,而在德国,竟是这朴实无奇的大树!

  19世纪中叶,浪漫主义文艺运动终结不久,德国人民族意识愈来愈强劲之时,这种由画家、诗人描绘的浪漫森林景观,还通过政治运动得到了普及、强化和推进。由此,德国成为欧洲地地道道的森林民族,森林也成为德国民族精神的象征。她代表着民族的团队精神,这并不只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历史,还因为他们来自拥有同样造化力的土壤。

  森林美学

  19世纪的百年中,浪漫派作家、画家建立起的对森林、对自然的审美观在民间迅速传播开来。1902年,原德国领地(现属波兰)西里西亚地区的森林主萨利施出版了他的专著《风景色彩学》,此书使他成为森林美学的奠基者。他所做的努力,就是要把浪漫诗人和画家描绘的森林美景变为现实。他指出,森林要像油画一样,其中的石块、小溪和粗壮的树木都应该是其“画上的点缀”;享受自然也应像享受艺术作品一样,对森林的造访应等价于对博物馆的访问。在他的书中,落叶的颜色、绿叶的颜色、水和青苔的色彩都得到了精确的定格定调。在他看来,森林的气味、风声、林声,还有鸟鸣都属于森林的美学范畴。

  “奇怪,台北的山上听不到鸟叫。”现在我明白了,一位访问了台北的德国友人为什么对此会有如此大的困惑。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女儿上小学时老师要带领全班同学晚上到漆黑的林里散步;为什么直到高中每学期全班至少有一次林中徒步旅行活动——那就是德国人的自然美学课。毫无疑问,这样的美学教育,在孩子们的心里培植下对花草树木的热爱,对流水风声的情钟,对鸟鸣林啸的倾心,以及对大自然的爱护与尊敬。

  1912年,有人在柏林做了一次民意调查,得到问卷的是800名普通工人。调查者想知道对森林存在必要性认识的深化程度。他的问题是:当您仰卧在林中绿茵上,环绕在深深的孤寂中,您会想到什么?一位纺织工人用诗一般的语言答道:“我愿躺在绿茵上,仰望纯净的天空,当四周一片静寂,没有什么可以将我妨碍时,一种无边的惬意感便会从心底荡起,遍布全身;我会感到,我又慢慢回复成一个人,感到我又怎样地慢慢归回了自然,与大宇宙合融为一了。”

  难怪有人说,要想了解德国人的心灵,就要同德国人一起走进森林。在那里,你能更深切地了解德国人丰富的想象力、他们的审美观念、他们的实践能力、他们缜密求实与思辨的风尚,了解他们的沉静、严肃、脚踏实地的品格,还会更好地理解,有时他们的视野不够开阔的弱处。

  在那里你会明白,为什么德国人说,一个在自由森林漫游遍了的人才能称为自由人;才能明白,一个已高度工业化的民族,为何对茂密的杉树林和林边篝火怀有永远不可释解的情结。在其他民族不可言述的地方,德国人也能从林木找到出路:如果有什么心灵的创伤无法愈合,德国人说:“走进森林去吧,像一个受伤的动物,藏起自己来,它们自会痊愈。”使用欧元之前,德国1芬尼到1马克的硬币上,都是以橡树叶子作为装饰图案的;50芬尼的硬币背面是一位健美的女性种植橡树树苗的画面——她下种的不正是崭新的富有希望的未来吗!?

  德国电视连续剧《逆时佳境》已历演了10年。剧中一位20出头的小伙子生命垂危,当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时,惟一的愿望就是拔掉一身插管再上山颠,看一次日出。他的朋友竟拼命背他上了林间山上,他就面对着茫茫林海,含笑离开了人间■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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