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的一声,楚留香胸前的衣襟已被强劲的刀风撕裂。
这人手中的刀只要再向前推进半寸,楚留香也许就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可是这人一刀落空,竟再也没有乘势而进,刀光流星般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便已没入鞘中。
这个人也站在黑暗中,静静地站在那里,似已与黑暗笼为一体,一双眼睛却像刀锋般闪动着逼人的光芒。
楚留香道:“南宫斩!”
这个人道:“楚留香!”
他显然很少说话,所以此刻听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生硬。
但这正是以一把破天刀傲啸江湖、令江湖群雄人人侧目的刀霸南宫斩!
除了南宫斩,又有谁还能使出刚才那气势惊人的一刀!
楚留香只有苦笑。
如果说江湖中还有哪些人是楚留香不愿惹的,那么南宫斩绝对是其中一个。
遇到南宫斩,能真正笑得出的又有几个?!
南宫斩盯着他,道:“你果然来了!”
楚留香也不能不惊讶,道:“你早知道我会来?”
南宫斩没有否认。
楚留香道:“所以你在这里等我?”
南宫斩还是没有否认。
楚留香只有再次苦笑。
他忽然想起小时后听到的一个叫做“守株待兔”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好象就是那只倒霉的兔子。
只听南宫斩淡淡道:“任何人敢闯藏剑山庄,我都会给他一刀的。”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你给了我一刀。”
南宫斩点了点头道:“只有一刀。”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仿佛充满了寂寞,却又充满了傲气,缓缓道:“在这个江湖中,能够有本事接住我一刀的人,并没有几个,所以若非万恶不赫之徒,我只出一刀,一刀之后,我绝不会再出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斩的这一刀,又岂是那么容易接的!”
南宫斩面上虽无表情,一双孤傲冷漠的眼睛里却有了一丝笑意。
这句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绝不会令南宫斩有这样的表情,但出自楚留香之口,这就得另当别论了。
能得到楚留香的赞誉,任何人都应该值得骄傲和高兴。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道:“你好像也并不想杀我。”
南宫斩道:“哦?”
楚留香道:“若要杀人,必有杀气,若无杀气,其剑必弱,这一点你当然不会不明白。”
南宫斩承认。
楚留香凝视着他,道:“可是你刚才那一刀却并没有杀气,否则我也很难在这一刀之下全身而退。”
南宫斩道:“所以我也并是真的想杀你。”
楚留香道:“为什么?”
南宫斩淡淡道:“因为死人不能喝酒。”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想我陪你喝酒?”
南宫斩道:“江湖中又有谁不想与楚香帅共谋一醉!”
楚留香道:“南宫兄的好意,在下本不该拒绝,只是现在”
南宫斩忽然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要来藏剑山庄,自然也知道你来干什么。”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叹道:“只不过你来晚了——”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道:“我到这里来时,她已经不在这里,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
所以楚留香只有陪他去喝酒。
竹叶青是好酒。
若是有人看到南宫斩竟会和楚留香坐在一起喝酒,一定会觉得奇怪。
因为无论怎么说,南宫斩都应该是藏剑山庄那边的人,尽管谁也不知道他和藏剑山庄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楚留香还背着“盗走寒冰玄铁剑”的罪名,自然是藏剑山庄的敌人。
这两个人本该是对头,现在却在一起喝酒。
南宫斩左手拿着酒杯,也不知是在倾听窗外“簌簌”的风吹落叶声,还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算纵横天下的人也好,也难免有他自己的无奈。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可不必发出那一刀的。”
楚留香看着他,道:“哦。”
南宫斩道:“因为我在那里等你,并不是为了要给你一刀,只是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楚留香就在我面前,我掌中的刀就不由自主的发了出去!”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一个真正的高手,他往往很寂寞。
他的人寂寞,他的刀也寂寞。
你也许不会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了解。
没有对手,没有挑战,这并不值得庆幸。
因为这也意味着你将再也不会领会到那种“战胜”的兴奋和喜悦,固然你不会再感受失败的耻辱,但你也即将失去挑战生命的激情,再也不会有更大的进步。
当一个人从什么都没有到什么都拥有了时,他也许会一时的满足,但他很快就会觉得空虚,觉得乏味,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失去了动力,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够点燃他奋斗的激情。
生命的意义不仅在于奋斗,更在于创造和挑战。
一个人要想活得快乐,就得学会多多创造多多挑战,哪怕是失败,你的人生也是充实而丰富多彩的。
就因为想要摆脱空虚和寂寞,所以南宫斩才会向楚留香发出那一刀,因为只有楚留香才配做他的对手,也只有楚留香才能重新燃起他生命的激情。
南宫斩凝视着楚留香,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这种感觉的,但是,你也有许多事情不明白。”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道:“譬如说,为什么我知道你会到藏剑山庄来,为什么我知道你要找宇文慧。”
楚留香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南宫斩的嘴并没有停下来:“其实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因为兰花仙子虽然答应了帮她忙,但她还是生怕兰花仙子不能将你带来,所以她之后又找上了我。”
楚留香微笑道:“所以你不能不答应她。”
南宫斩磐石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叹道:“这孩子一定是小时候被我宠坏了,只要一撒娇,我就拿她没辙。”
一个大名鼎鼎、孤傲不群,也不知多少武林英豪胆战心惊的绝代刀客,居然会拿一个小姑娘没辙,若是别人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惊讶。
楚留香却一点也不吃惊。
因为他知道南宫斩也是人,男人。
男人拿女人都没辙,不管是什么关系,只要他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
好男人往往都不会欺负女人的。
所以就算倒霉也只有认命。
南宫斩道:“你当然也想知道为什么她一定要找你,有什么事情是藏剑山庄也解决不了的呢?”
楚留香道:“这也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南宫斩道:“她找你,只因为有件事情她想要你帮忙,除了你,普天之下,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帮这个忙了!”
楚留香道:“连你也不能?”
南宫斩道:“别的忙都能帮,这个忙我却帮不得。”
楚留香道:“为什么帮不得?”
南宫斩的回答很奇怪:“因为我不能。”
楚留香皱眉道:“不能?”
以刀霸南宫斩的武功,“我不能”这三个字,本来绝不该出自他之口的。
南宫斩道:“你当然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三个字——这只因你还不了解我和藏剑山庄之间的关系,江湖中知道我和藏剑山庄之间的关系的人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静静听着,并没有插嘴。
只要是牵涉到别人隐私的事,他从不多嘴,尽管他心里确实想知道。
每个人都有权利保持自己的隐私。
这句话也许人人都听过,也知道,可是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呢?
南宫斩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这才缓缓道:“江湖中人都知道我南宫斩有一柄可以纵横天下的刀,却极少有人知道我南宫斩在藏剑山庄的地位,其实也并不比扫地的仆人高得了多少——!”
楚留香怔住。
南宫斩忽然笑了笑,笑容中竟充满了辛酸、悲苦和自嘲,道:“只因家父曾是藏剑山庄上代庄主身边的一个剑僮,为了让自己的子女可以出人头地,不用再被人看不起,他牺牲了自己的一生,这才换来了藏剑山庄的一部刀谱就因为有了这部刀谱,才有了我南宫斩的今天!可是家父却再也看不到了”
楚留香不禁叹息。
别人只看到了南宫斩的荣耀,又有谁看得到这荣耀背后的辛酸!
南宫斩道:“家父临终之时,曾再三叮嘱,就算有一天我出人头地,也绝不能忘记藏剑山庄的恩情,我们南宫家的人一向有恩必报,所以藏剑山庄若有任何差遣,我都不能拒绝,藏剑山庄的任何事情,我都不能过问。”
楚留香道:“莫非这件事情也和藏剑山庄有关?”
南宫斩道:“所以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也只有你帮得了,急人之难的楚香帅,这次自然也不会令人失望!”
楚留香笑了笑,道:“看来我好象已经不能拒绝了——”
南宫斩道:“现在你是不是想知道,我那位侄女究竟要你帮什么忙?”
楚留香道:“请讲。”
南宫斩道:“她想要你帮她找一个人。”
“找人”听起来只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办的,但为什么南宫斩不能帮,一定非要找楚留香不可?
楚留香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她要找的这个人莫非很特别?”
南宫斩道:“是有一点特别。”
楚留香沉吟道:“不知这个人是谁?”
南宫斩神色有点奇怪,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宇文松清。”
楚留香不禁皱了皱眉,显得有些惊讶,又有些奇怪,又似乎没有听清楚,道:“你说她要找的人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也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宇文松清?”
他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只是实在想再确认一下。
南宫斩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
楚留香道:“但宇文松清岂非就在这藏剑山庄里,今天岂非正是他的大喜之日?”
南宫斩断然道:“那个宇文松清是假的!”
楚留香动容道:“假的?!”
南宫斩道:“我知道你此刻心中一定很惊讶,其实当我听到这丫头说现在的宇文松清不是她父亲时,我也同样怀疑,可是我也知道,她虽然是调皮了一点,却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更不会拿她父亲开玩笑,因为她一向最尊敬她的父亲,她既然说出了这番话,显然是暗中发现了什么,而且现在的宇文松清的行为举止,也的确大为反常——真正的宇文松清绝不会做出如此糊涂的事!”
他接着道:“我也曾暗暗的试探过他,我问他是否还记得去年我来藏剑山庄时曾发生过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大笑着说当然记得,却找个借口离开了,但这时我已经深信他是假的。”
楚留香笑道:“莫非去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南宫斩道:“去年我根本就没有来过藏剑山庄。”
楚留香道:“所以他虽然找借口走了,却还是露出了口风。”
南宫斩道:“只可惜我纵然知道,也对他毫无办法,因为除了宇文慧跟我,藏剑山庄好象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就是宇文松清,连宇文宵阁也不例外。”
说到“宇文宵阁”四个字时,他有意无意的加重了一下语气。
他显然还有一些言外之意,没有说出来。
若没有十足的证据,他绝不愿怀疑任何一个藏剑山庄的人,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是绝不愿误会自己的恩人的。
楚留香道:“宇文宵阁真的连自己的亲兄弟是真是假也分不出?”
“宇文松清”既然没有瞒过自己的女儿,又怎能瞒过跟他从小一块长大兄弟?
但如果真的没有瞒过宇文宵阁,宇文宵阁又为什么一直默不作声?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南宫斩似笑非笑却又似含着深意的瞧着楚留香,道:“你若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去察一察?”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会去的——只不过,现在的宇文松清若真的是假的,那么真的宇文松清呢?”
南宫斩目光中露出一丝隐忧,缓缓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真的宇文松清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否则以他刚直的脾性,又怎能容忍有人假冒他在藏剑山庄作恶!
楚留香沉吟着道:“这人竟敢假冒藏剑山庄的大庄主,胆子倒不小,但他这么做又有何目的?”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至少现在。
南宫斩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希望能够尽快找到宇文慧,我绝不能让她再遭到不测!”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兰花仙子——她是否知道她要嫁的宇文松清根本就不是宇文松清呢?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叹了口气,忍不住问南宫斩:“南宫兄可知道兰花仙子为什么要嫁给现在的宇文松清呢?”
南宫斩点了点头,道:“她并不是想要嫁给宇文松清,她只是想要嫁入藏剑山庄。”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道:“因为只有藏剑山庄才能保护得了她。”
楚留香皱眉道:“这么说,她是为了躲避仇家才愿意嫁给宇文松清的?”
南宫斩没有否认,淡淡道:“这个世上,又有几个女人是真正喜欢老头子的?!”
楚留香道:“不知她得罪了谁?”
南宫斩道:“今天有一群人送了一把血刀来给宇文松清做贺礼,你想必已经知道?”
楚留香道:“你是说天涯门的人?”
南宫斩道:“若是只得罪了天涯门的人,那倒好说,只可惜她偏偏得罪的是天涯门门主钟无骨——你当然应该知道,钟无骨如今也正是江湖中唯数不多的几个最不能得罪的人之一!”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不知她怎么得罪了他?”
南宫斩道:“听说她好象杀了钟无骨的弟弟钟戏花。”
——她为什么要杀钟戏花?
楚留香没有问,这位总爱好打不平的女侠客的脾气他当然最清楚不过。
钟无骨虽然是江湖中最不能得罪的几个人之一,但他却并不能算是一个坏人,从不会随取胜便便就拿人开刀的。
楚留香虽未见过他,却也听说他是一个是非恩怨分明的人。
他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宠爱他弟弟。
只要是他弟弟想要的,他千方百计也要替他弄到,他弟弟若是做错了事,他也总是愿意替他顶下来。
也许就因为如此,他弟弟就开始无法无天了。
就像那些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他开始胡作非为,赌博、打架、逛青楼从调戏良家妇女到付诸于行动
他以为有这样一个威风显赫的哥哥撑腰,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管得了他。
直到他遇到兰花仙子——
他只看得出这是个美丽的女人,却未想到她就是江湖中令许多风流大少吓破胆的兰花仙子,更未想到兰花仙子生平最恨的就是他这种人。
所以他就死在了兰花仙子刀下
兰花仙子自然知道钟无骨可不是好惹的,任何人杀了他弟弟,他都绝不会善罢甘休,哪怕他弟弟确实有该死的理由。
所以为了躲避追杀,她自然要找一个靠山。
藏剑山庄当然就是最好的靠山。
可是她为什么不找楚留香呢?
楚留香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不愿替楚留香添麻烦,任何人惹上了天涯门,都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楚留香虽然怕麻烦,但为了朋友,你就算把天底下的麻烦都抛给他,他了也会毫不犹豫的接下!
南宫斩似已看出楚留香的心事,忽然道:“看来你好像已经决定要管这件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