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领班知道今天来了大凯子,立刻领命而去,片刻工夫酒也来了,菜也来了,漂亮妞也来了。
果然是每人身边两个,个个是训练有素,服侍男人的功夫一流,直让这些粗汉子感觉到简直是在当皇帝一样。
一位漂亮妞儿忍不住向这年轻人调笑道:“每人都有两个,你怎么一个都不要?”
年轻人叹道:“以我的胃口,一次非得四个才能过瘾,只可惜今天恰巧是斋戒日!”
她咯咯笑道:“满桌子大鱼、大肉,又吃、又喝的,还斋戒日?”
他笑道:“不是我的嘴巴斋戒,是他小弟弟斋戒。”
她奇道:“我从没有听说过小弟弟还有特别的斋戒日的。”
这年轻人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男人的小弟弟,常常会为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原因而斋戒的,例如”
他突然眨眨眼大笑道:“不行,这种秘密是绝对不能让你们女人听到的,否则咱们男人就别想再混啦!”
劳狗那十二个大男人,亦不由得同声哈哈大笑!
年轻人举杯道:“来,小弟敬各位一杯!”
劳狗举杯道:“咱们被你请来又吃、又喝,到现在为止,连你的大名都不知道”
这年轻人赫然大笑道:“各位还是不要知道我名字的好。”
劳狗道:“为甚么?”
亚马道:“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就会觉得,你们刚才挨打挨得太冤枉了!”
劳狗瞪眼,打量了他半晌,突然用力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失声道:“原来你就是亚马!”
劳狼亦道:“我们早该想到的!”
劳虎道:“我们只问你亚马住在哪一间?却忘了问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的?”
劳狗再道:“你隔壁那个穿黑衣的傢伙又是谁?”
亚马道:“他的名字,各位也不要知道的好。”
劳狗又道:“为甚么?”
亚马道:“你要是知道了,一定在回家的路上找间庙,去叩头上香,感谢菩萨保佑,遇上了一个没有胡乱杀人的杀手!”
劳虎骇然道:“杀手?你说他就是杀人黑豹?”
劳狼亦道:“我们早该想到的!”
劳虎道:“难怪他说他从不杀不花钱的人,还叫我们快滚!”
这一顿,他们是吃得直呼过瘾。
酒醉饭饱之余,再去把领班找来:“结账啦!”
这领班早就已经结算出来了,恭声道:“连酒带菜,房间包厢费用,小姐坐台费,小弟打赏费,一共两百六十七两银子!”
劳狗的眼睛又瞪得像龙眼,他们三兄弟在尊荣赌坊算是地位很高的打手级人物了,每人每月薪俸连小费加起来都不到五十两银子
亚马却连声道:“便宜便宜”
伸手口袋中掏出一叠来,却尽是房地契,竟没有一张是银票。
他叹了一口气,抽出取中的一张来,向这位领班扬了一扬道:“你可知道,你们武昌城里头,最大的一家赌坊是哪一家?”
那领班一眼看出,那正是武昌尊坊的房地契!
亚马将这张房地契塞到他手上,道:“你先替我保管着,明天上灯时分,我会带现银来赎的”
这领班目瞪口呆,亚马补充了一句:“你不敢作主,是不是?那么赶快去找你们经理来!”
其实他们经理早已在门口等着了,立时跨了进来,一副比职业性笑脸更假的笑脸道:“我姓雷,我就是这里的经理”
亚马打量着他,道:“我知道,你是荣华富贵楼雷家,雷庆堂的长公子雷立铭。”
雷立铭一怔!道:“你倒打听得很清楚”
亚马道:“那也没甚么用这样一张东西抵押一顿饭钱,你可放心得下?”
雷立铭嘻嘻笑道:“放心,当然放心”
亚马这才与劳狗等人扬长而去,临出门还向雷立铭道:“这种东西可千万别把它弄丢了“”加上雷景光,就不是你们父子惹得起的!”
雷庆堂阴笑道:“不错“”加上雷景光,绝对不是我们父子惹得起的,但是“”加上雷庆堂,也就绝对不是雷景光惹得起的!”
雷立铭道:“甚么?”
雷庆堂手中摆着亚马留下的那张抵押,微笑道:“亚马手上怎么会有这东西的?”
雷立铭道:“孩儿不知。”
雷庆堂道:“当然是赢来的你想这东西值多少钱?”
雷立铭道:“孩儿不知。”
雷庆堂再道:“雷家的这一家尊荣赌坊,地段、面积、建筑,每天的营业额,粗略估计,至少值得黄金三千两!”
雷立铭吓了一跳,雷庆堂又道:“你想,这么值钱的东西,亚马怎么会为了一顿饭钱,押在你的手上?”
雷立铭惶然道:“孩儿不知”
他的确惶然,因为父亲问的问题,他已连续回答了三个“不知”。
以这个父亲以往的个性脾气!一定是大发雷霆,一番痛责,骂道无能、庸才、难堪大任等等
幸好这一次父亲非但没有责骂,反而夸道:“你这次处理得非常适当,雷景光一定是在某地方得罪了这个亚马,他才会用手段去整他你非但没有得罪他,反而对他客客气气”
雷立铭昨夜的确是对亚马客客气气,虽然笑容有些虚伪。
雷立铭这次总算懂得父亲的心意了,立时道:“他说今晚上灯时分,他还会再来”
雷庆堂道:“你知道怎么跟他谈吗?”
雷立铭道:“孩儿这就去着手准备三千两黄金!”
雷庆堂笑道:“没有一些甜头,他岂肯答应?”
雷立铭道:“是,孩儿准备四千两!”
雷庆堂点点头,又道:“你能在上灯时刻之前筹到这么多么?”
雷立铭傲然道:“没问题!”
雷庆堂道:“好,您立刻进行,这张东西先放在我这里”
平安客栈昨夜倒是很平安,亚马一觉睡到太阳都晒到了屁股,这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床上下来。
才一起床,店小二就殷勤地捧来洗脸水,小心翼翼地道:“您睡醒了?不再睡一会儿了?”
亚马一面洗一面道:“不睡了”
店小二道:“您要是决定不睡了,可不可以请您下楼一趟,有位贵客等着要见您”
亚马笑道:“有人要见我?你怎么不来把我喊起来?”
店小二神秘一笑道:“我看这个人一定是有事求您,所以一大清早就来了,坐在楼下客厅里等着,又不敢让我把您吵醒”
亚马兴趣大增,道:“哦?是怎么样一个人?”
店小二道:“是个大胖子,却还是不停的吃”
亚马道:“原来是史胖子”
果然是史胖子,赌王曹七太爷手下七大金刚之一,也是雷景光尊荣赌坊的负责人。
这史胖子果然不停的在吃,只看他桌上满桌菜肴都已变成了空盘子,而他面前却堆了大量鸡骨、鱼刺,就知道他今天又吸收了多少热量了。
店小二赶前一步从楼上下来,奔到他的面前,道:“亚马公子来了”
史胖子立刻站起来,一面迎向正在下楼的亚马,一面用力地在自己衣襟上努力要擦乾净自己那双油腻的手。
“亚马公子早”他伸手等着要握手:“您一定还记得我”
亚马望着他那肥得像猪蹄的手,皱眉道:“史老板早,有何指教?”
史胖子见他不肯伸手与自己相握,只得尴尬地又收了回来,道:“曹七太爷吩咐我,来向亚马公子递上一份帖子”
说着他由怀中取出一份大红拜帖,双手奉上。
谁知亚马仍是不接,走到另一张乾净的桌前坐下,等店小二端上茶来,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帖子上怎么说?”
史胖子只好恭声道:“曹老爷子知道与亚马公子之间有些误会,才闹成了这样的僵局”
亚马冷冷地插口道:“这误会不正是你这史胖子去挑出来的么?”
史胖子立时汗流浃背,惶然道:“您也知道,我们都是吃荣华富贵楼雷家的饭,所以曹老爷子希望能在惊动雷景光老爷之前,先跟您见过面,好好谈一谈”
亚马又喝了一口茶道:“只是谈一谈么?”
史胖子道:“当然是请客、吃饭”
亚马这才比较有兴趣“哦”了一声道:“请吃饭?”
史胖子道:“曹老爷子已经在城里那家开张的川菜馆子“美而廉”订了一桌酒席”
“美而廉?嗯,甚么时候?”
“就是现在”
“还有哪些人?”
“只有曹老爷子,和我们七个作陪。”
“该不会是摆下了鸿门宴吧?”
史胖子又汗流浃背,惶然道:“我们所精的只是赌,并不擅长打架”
亚马冷笑道:“就算是鸿门宴,我也要单刀赴会!”
“美而廉”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菜馆,主人姓彭,不但是个很和气、很会照顾客人的生意人,也是个手艺非常好的厨师。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鱼、酱爆肉、麻辣蹄筋、鱼香茄子和鱼香肉丝。
这些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从他手里烧出来,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鱼,又烫、又嫩、又鲜、又辣;可下酒、可下饭,真是叫人百吃不厌,真有人不惜赶一、两个时辰的车,就为的要吃他这道菜。
后来彭老板生了儿子,娶了媳妇,又抱了孙子。算算自己的家当,连玄孙子、灰孙子都已经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
可是“美而廉”远近驰名,老招牌仍在,跟他学手艺的徒子徒孙们,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去开店。
“美而廉”愈开愈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坏。
武昌城里的这一家,却还是最近才开的,掌厨的大师傅,据说还是彭老板的亲传,一尾豆瓣活鱼烧出来,也是又烫又嫩,又鲜又辣!
所以这家店开张虽还不到半年,名气就已经不小。
亚马当然也知道这个地方,他本是个饕客,是个美食主义者,他一向要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亚马第一天到武昌,就已慕名而来,在这家“美而廉”吃的晚饭。
除了一道非常名贵的豆瓣鲤鱼外,他还点了一样麻辣四件,一样鱼唇烘蛋,一样回锅酱爆肉,一碗榨菜肚片汤。
他吃得满意极了,却被辣得满头大汗。
他一高兴,本来应该找个七钱银子,就全部当作小费打赏了!
一个单独来吃饭的客人,能够给几分钱银子小费,已经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刚走进大门,堂口上的“么师”们,就已经远远的弯下了腰。
么师是四川话,么师的意思,就是店小二、夥计、堂倌。
这里的么师,据说都是货真价实,道道地地的四川人,虽然听不见“格老子”“龟儿子”“先人板板”这类川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土话,可是每个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正是标准川人的标誌。
川人头上喜缠白布,据说是为了纪念十月渡泸的诸葛武侯。
七星灯灭,武侯归天,川人都头缠白布的,一般川人嘴里的“下江人”也就是“脚底下的人”。
外乡人总会吃一点亏的,吃一顿三十文钱的饭,也得多付十文。幸好这里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亚马请客。
所以他走进“美而廉”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愉快得很。
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啦。
主人有八个,曹七太爷和他手下的七大金刚。
客人却只有亚马一个人。
菜却有一整桌,只看前面先上来的四冷盘和四热炒,就可以看出这是一桌后贵的菜。
酒也是最好的贵州茅台!
亚马微微一笑,道:“曹七爷真是太客气啦!”
曹七太爷的确很客气,对于一个快要死的人,客气一点有甚么关系?
来到这里之前,邢云飞已经跟他们把这件事,仔细地讨论了很久。
曹七太爷道:“这个邢云飞,自称是雷景光面前的红人,行踪诡密,可是他说的话,我倒很相信。”
“您相信他能对付亚马?”
“我有把握。”
“您看见过他的功夫?”
“他不但功夫绝对没有问题,而且身上还好像带着一股子“邪气””
“甚么邪气?”
“我也说不上来,可是我每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心里发毛,总觉得他身上好像藏着条毒蛇,随时都会钻出来咬人一样。”
“他到底准备如何下手?”
“他不肯说明白,只不过替我们在“美而廉”楼上,订了个房间雅座。”
“为甚么要选在“美而廉”?”
“他说话带着川音,美而廉是家川菜馆子,我想他在那里一定还有帮手。”
美而廉堂口上的么师,一共有十二个人,楼下六个楼上六个。
曹七太爷曾经仔细观察过他们,发现其中有七、八个人的脚步,都很轻健,显然是练家子。
等到他们坐定之后一楼上的么师又多了一个,正是那位自称雷景光面前红人的邢云飞!
帖是派史胖子亲自送去的。
“您看他会不会来?”
“他一定会来。”
“为甚么?”
“因为他天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对甚么事都不在乎。”
在楼上包厢的窗口,他们就已见到。
那个胆大包天的亚马果然来了。
“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不管谁的邀请都一样。”
“邢云飞他们,准备甚么时候下手?”
“等他们第一道主菜豆瓣鲤鱼端上来的时候,只要我一动筷子夹鱼头,他们就动手!”
现在主菜还没有开始上,只上了四冷盘和四热炒,曹七太爷的手却已开始冒汗。他这辈子吃“赌”饭的“赌”字又和黑道脱不了关系,尽管他口口声说是“厌恶暴力”他的周遭又和暴力绝对脱不了关系!
他虽然没有杀过人,却也不是没见过别人杀人,只不过要用自己为“饵”来诱杀一个人,却也令他特别紧张。
他拚命要平静自己,他只希望这件事赶快结束,赶快让亚马这个人,永远从地面上消失。
因为这件事绝对不能让雷景光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所以一动手,就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亚马一直都显得很愉快,好像从来未发觉这件事,有任何一点值得怀疑。
虽然亚马一再声明:“白天从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话却不少。”
因为他只有利用不停的说话,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别人才不会注意到他其实在望忌注视观察。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亚马绝不相信他们师徒八个人,真的纯粹只是为了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都在谈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不断的劝酒、劝菜,一个字也不谈真正的主题。
他们在等甚么?
亚马虽然留心观察,也看不出这里有甚么地方不对,几样菜里也绝对没有毒!
因为曹七太爷自己也吃了不少。
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是,这里有几个么师特别乾净。
他们上菜的时候,亚马注意到他们连指甲缝里都没有一点油垢。
在饭馆里跑堂的,很少有这么乾净的人。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有甚么阴谋,也应该早想到这一点,把自己弄得脏一点。
难道是他们根本不在乎亚马起疑了没有?
难道他们早已把鱼网收了口,随时可以把他拿去“活鱼三吃”?
亚马甩甩头,拚命要甩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是他立刻又是眼睛一亮,在楼上走动的这几个么师里面,其中有一个背影看起来好像很眼熟,好想在甚么地方见过,但是亚马又偏偏一直想不起来。
他很想看看这个人的脸,可是这个人只是在他们雅座包厢的门口晃了晃,就下楼去了。
“这地方的堂倌么师,我怎么会认得?身材长得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