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盯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要杀我,我不能不杀你。”
驼子咬紧牙关,不开口。
老人道:“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
驼子忽然问道:“我是谁?”
他一张嘴,就有口鲜血喷了出来。
老人摇头叹气,道:““鹰爪王”陈耀东,你这是何苦?”
驼子用衣袖擦乾了嘴角的鲜血,大声道:“我不是“鹰爪王”不是陈耀东!”
刚擦掉的血又流出来,他喘息着道:““鹰爪王”陈耀东早已死了,所以没有人能杀得了他,他是病死的,我,我”
老人眼里露出同情之色,柔声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个来找棺材的人而已”
驼子慢慢的点点头,闭上眼睛,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因为他并不是陈耀东,淮南一派威名不坠,并没有毁在他手里。
所以没有人能击败“鹰爪王”从前没有,以后更没有。
黑铁汉满眶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蓦地一声暴喝,声如霹雳:“着!”
弓弦一响,三尺六寸长的银羽箭已离弦飞出!
喝声如霹雳惊雷,箭出如流星闪电!
这黑铁汉身长八尺,两膀有千斤之力,他的金背铁胎弓,是五百石的骨弓,他的银羽箭虽然不能开山射月,但也足以穿云裂石。
江湖传说,如有三个人背贴背站着,他一箭就能射个对穿!
可是银光一闪,那样一支箭,忽然已到了老人手里。
他只伸出两指,就把这根穿云裂石的银羽捏住了。
在这一瞬间,黑铁汉的面如死灰,四个飞鹏喜动颜色。
想不到就在这一瞬间,情况忽然又改变。
这老人脸上突然露出种奇怪之极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害羞的少女正在如厕,而厕所门突然被一个莽汉撞开了一样。
惊讶、恐惧,都已到了极点,连手中捏住的一根银羽箭也忘了放下,忽然凌空翻身,掠出了竹棚,眨眼间就踪影不见!
四个飞鹏挑夫急道:“大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十二飞鹏”之首的大哥,已经逃得不见人影了
要学“射”一定要先练眼力。
这黑铁汉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已开始练眼力,要练得可以在暗室中,把一只蚊子看得和别人看见老鹰一样清楚,才算略有成就!
亚马的眼力当然也绝不比他差。
但是他和黑铁汉一样,都没有看出这“大哥”为甚么要忽然逃走?
像他那样的绝顶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被骇走的人,除非他忽然看见了鬼,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
这里没有鬼,也没有毒蛇!
他怕的是甚么?是谁把他吓走的?
这挑夫一只手端着破茶碗,一只手拿着半块硬饼,脸上的表情由欢欣的胜利,变为惊讶,由惊讶变为恐惧,再由恐惧变为怀疑。
他们四人互望了一眼之后,忽然唤道:“老板!”
亚马不是老板,他这一生奇奇怪怪的事也做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做过老板。
可是这四个挑夫一路上都叫他“老板”。
亚马只好应道:“你在叫我?”
这挑夫道:“不管我们姓甚名谁?我们总是你花钱雇来的,你总是我们的老板!”
亚马不得不承认。
这挑夫又道:“你出五钱银子一天,雇我们做挑夫,要我们替你把这口棺材送到熊耳山黄梅岗去。”
亚马道:“不错。”
挑夫道:“这一路上,我们有没有给你出过甚么差错?”
亚马道:“没有。”
挑夫道:“我们有没有偷过懒?耽误过你的行程?”
亚马道:“没有。”
挑夫道:“你花五钱银子一天,雇用我们,花得冤不冤枉?”
亚马道:“不冤枉。”
他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像他们这样的挑夫,实在很难找得到。
挑夫道:“你花钱雇我们替你挑这口棺材,我们就全心全意的替你挑这口棺材,而且一定平平安安的替你把这口棺材送到地头。”
亚马道:“很好。”
挑夫道:“那么别的事你就不必管了,这些事跟你也完全没有关系!”
他的话说得已很明白了。
他们并不在乎这位老板的身份来历,也不想知道,只不过希望这位老板也不要管他们的闲事。
亚马只有点不明白,他忍不住要问:“你们知不知道这棺材里的人是谁?”
挑夫道:“是你的好朋友。”
亚马道:“你们知不知道我这朋友是谁?”
挑夫道:“不管你这位朋友是谁,都跟我们无关。”
亚马道:“原先我不知道你们的身份,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就要问一声了”
挑夫道:“你问。”
亚马道:“你们为甚么要来替我挑这口棺材?”
挑夫道:“因为我们愿意。”
他淡淡的接着道:“只要我们自己愿意,不管我们是甚么身份,也都跟你没有关系。”
亚马叹了口气,道:“有理。”
他不能不承认这挑夫说得有理,但是他心里却又偏偏觉得无理。
所有的事都无理,这里每个人所做的每件事,都无法以常理来解释。
但这些又确实发生了,而且已经有五个人为了这些事而死。
生命是绝对真实的,死也是。
亚马又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还想干甚么?”
这挑夫考虑着,终于回答道:“我们只不过想杀一个人,一个跟我们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身长八尺的黑铁汉道:“你们想杀的人是我?”
挑夫道:“不错!”
话声才落,四个挑夫一齐行动。
四人很快地逼近黑铁汉,将他包围住。
长弓大箭,只利远攻,不利近身肉搏。
这四名挑夫无疑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当然都很明白这个道理。
以他们“十二飞鹏”的经验和武功,要杀这个黑铁汉,只不过是转眼之事。
亚马突然大声道:“等一等!”
这挑夫沉下脸,道:“难道你还是要管我们的事?”
亚马反问道:“难道你们一定要杀他?”
这挑夫道:“一定!”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如果有人想来阻拦,我们也不妨再多杀一个!”
亚马道:“你们为甚么一定要杀他?”
挑夫拒绝回答。
亚马道:“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你们的来历,所以一定要杀了他灭口?”
挑夫并不否认。
亚马再道:“现在我跟这位姑娘,当然也已知道了你们的身份来历,你们杀过他,是不是也要杀了我们?”
挑夫道:“我说过,只要你不管这件事,我们就负责把你和这口棺材,平安送达地头去!”
亚马叹道:“现在我更不懂了,明明有三个人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们为甚么只杀一个?”
这挑夫冷冷一笑:“因为我喜欢你!”
亚马的脸突然变了,吃惊地看着他。
黑铁汉的脸色更是变了,吃惊地看着他:“你你”
亚马看着他,再看看他的三个同伴,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黑铁汉也看着他们,眼神居然比亚马更恐怖,就好像这四个挑夫,在一瞬间忽然变成了魔鬼。
这种表情,绝不是装得出来的。
他们究竟看见了甚么?为甚么忽然变得这么吃惊?这么害怕?
这四个挑夫自己也有点慌了,无论是谁,被人用这种眼神看着,都会发慌的。
他们本是盯视着敌人的,现在忍不住彼此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他们四个人的脸上立刻也露出和亚马同样的表情,却显得比亚马更惊惶、更恐惧。
其中一个人突然转身冲出去,一把抓起了摆在棺材旁边的茶壶,但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茶壶都拿下稳。
忽然张开嘴想要嘶喊,竟已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只听他喉咙里面一阵“嘶嘶”作响,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也转身奔出,两个人奔出了竹棚才倒下,一个就倒在凉棚里。一倒下去,整个就开始萎缩,就像是一片叶子遇到了火焰,忽然间就已枯萎
连亚马都觉得手脚冰冷,黑铁汉额角和鼻尖上,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这四个挑夫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的样子变得实在太可怕。
亚马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样子。
邢云飞中毒之时,脸上也有同样的变化,眼神骤然迟钝,瞳孔骤然收缩,嘴角、眼角的肌肉骤然僵硬干裂,脸色骤然变成死黑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脸上发生这种变化时,他们自己竟连一点感觉都还没有,这种致命的毒性,竟能让人完全感觉不到。
非但你圣母时全钮感觉,毒性发作时,你也完全没有感觉!
就在不知不觉中,这种毒已进入你的身体,毁坏了你的神经中枢,要了你的命!
坐在竹棚的那位胖公子和同伴,还蹲在竹棚后面,替他们抬滑竿来的四个竿夫,也不知何时早就悄悄溜走了。
竹棚后面无疑还有一条路。
遇到这种事,只要有腿的人,都会溜的。
黑铁汉忽然长长叹叹了口气,道:“难道真的是那茶壶里有毒?”他是在问亚马。
现在这里一共只剩下三个活人,这使得他们彼此间彷彿忽然接近了很多。
如果你也曾有过他们这样的经验,你一定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的。
亚马道:“看起来,除了那壶茶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可能”
黑铁汉道:“不是我下的毒手。”
亚马道:“我相信!”
黑铁汉道:“是谁下的毒?”
亚马道:“不知道!”
黑铁汉沉默着,脸上带着痛苦挣扎的表情,汗流得更多。
亚马道:“你是不是还有甚么话要跟我说?”
黑铁汉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声道:“我并不想要他们的命,也不是想要这口见鬼的棺材,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四个人会抬了一口棺材来。”
他说话的声音大的就像是在呐喊,并不是在对亚马呐喊,而是在对他自己呐喊。
亚马了解他的心情,所以甚么话都没有问,等他自己说下去。
黑铁汉道:“有人告诉我们,这棺材里藏着一批“红货”至少值五十万两!”
“红货”这两个字,是江湖切口,意思就是“珠宝”。
黑铁汉道:“这个人在这一带有名有利,有财有势,却跟我们有秘密的交易”
邢幼苹忍不住开口想问,亚马却一把将她的嘴掩住,因为像这种事,这种大人物之间的秘密,知道得愈少愈好。
可是黑铁汉却偏偏要继续往下说,道:“我们以前就跟这个人有过好多次类似的交易,如果他知道有甚么来路不明的红货经过,他自己不便出手,就通知我们,做下了之后,三七分账。”
他又补充道:“我们虽然是强盗,可是只做“红货”而且一定是来路不明的红货。”
这些话在平时,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向外人吐露的,但是在死亡、恐惧和极度悲伤的压力下,他忽然觉得一定要把这些话吐出来。
就像酗酒之人,一定要把肚子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吐出来,才会觉得舒服一样。
这些呕吐的秽物,亚马居然也学会忍受着没有掩鼻皱眉头,他知道这人眼前最须要的,便是个倾诉的对象
亚马并没有问“这个人”是谁?
那是别人的秘密,他无权过问,他也一向不愿追究别人的隐私。
黑铁汉的声音愈来愈低,显得愈来愈悲伤,黯然道:“现我虽然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惜已经太迟了。”
邢幼苹实在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黑铁汉道:“这是个圈套。”
邢幼苹道:“圈套?甚么圈套?”
黑铁汉道:“这个人想除掉“十二飞鹏”自己却不能出手,他也想杀了我们灭口!”
邢幼苹道:“你们合作的这么好,他为甚么要杀你们灭口?”
黑铁汉道:“因为只有我们知道他是坐地分赃的伪君子!”
他的悲哀又变得愤怒,道:“所以他就设下这个借刀杀人的连环计,一石二鸟,让我们自相残杀,最好全都死得乾乾净净!”
这时却有一张翻倒在地上的桌子,动了一下。
一个癡肥的像一团肥猪肉的胖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喘着气,努力要拍掉满身的尘上,一面气喘嘘嘘地说道:“你讲得有道理,但是你却没有证据”
黑铁汉道:“原来你没有逃走?”
胖公子道:“你看我这一身肥油,怎么跑得动?”
他那个英俊的同伴,还有那四个竿夫都早已不见踪影,临到真正危险急难的关头“日头赤炎炎,随人顾性命”相信任何人都怪不了他们的!
黑铁汉看看这满地尸体,他们六个同来,此刻也只剩下自己,又能顾得了谁?
这胖公子却打量着他,道:“你并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个圈套,对不对?”
黑铁汉道:“他就是证据!”
亚马吓一跳道:“我?”
黑铁汉道:“这口棺材,是不是你的?”
亚马道:“是。”
黑铁汉道:“你有没有把红货藏在棺材里?”
亚马道:“没有。”
黑铁汉道:“既然棺材里根本没有红货,这不是圈套是甚么?”
他握紧双拳,道:“现在我的兄弟都死了,四个飞鹏也死了,他的计划已成功,只可惜”
胖公子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黑铁汉咬紧牙根道:“只可惜我还没有死,而且我也瞧出他的阴谋圈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揭穿他的阴谋毒计!”
他大步走出凉棚,胖公子却唤道:“等一等。”
黑铁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胖公子道:“你想不想看一看这棺材里到底有甚么?”
黑铁汉勉强笑了笑,道:“我相信亚马“”这个名号虽然不好听,但我还是宁可相信他”
亚马不由深为感动,道:“谢谢”
公子却笑道:“亚马绝对没有问题,可是他却不知他雇的四个挑夫,竟然会是赫赫有名的“十二飞鹏”!”
黑铁汉一怔!望向亚马。
这也正是亚马的疑问,只不过他不想在这个已经伤心失意的黑铁汉面前提起而已。
胖公子却继续道:““十二飞鹏”怎么会甘心情愿的来赚五钱银子一天,辛辛苦苦的抬棺材?除非”
邢幼苹的思维也已经被胖公子引领着往下推理,道:“除非他们知道棺材里面还有别的秘密!”
黑铁汉的眼睛里发出了光。
公子道:“亚马虽然没有甚么红货可以藏进棺材里,可是他们”
黑铁汉抢着道:“他们来替你抬这口棺材,也许只不过想借你这口棺材做掩护,把一批来路不明的红货,运到熊耳山去”
运送红货时,本来通常都要走“暗镖”尤其是这批红货来路不明的时候。
江湖中走暗镖的法子,本来就五花八门,光怪陆离,利用死人或棺材做掩护,也并不是第一次。
公子道:“我也知道你现在不会再对这批红货有兴趣了,可是你既然已经做了这件事,至少也该把真相查出来,也算是给死去的兄弟有个交代”
认真听着他再往下说,黑铁汉已经大步走了回来。
亚马的心也在跳,愈跳愈快。
九个人,九条命,只不过是为了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里,究竟有甚么秘密?
上好的楠木棺材,华丽、坚固、沉重。
黑铁汉已走近棺材,将金弓“噗”地插入地上,伸出两只手去托住棺盖。
在这一瞬间,黑铁汉想起许多事,许多他还记得,许多他已遗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