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叹了口气。至少在芝加哥,他能够和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几个真正关心他的人聚在一处。
虽然雷福德和女儿切丽新近信仰了基督教,他仍然感到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受着情绪波动的影响。飞机在奥黑尔机场降落之后,他没有开口,幻灭地从尼克身旁走过。他突然感到一阵悲伤,他失去了艾琳和雷米!他相信,毫无疑问,他们此刻是在天堂上。倘若他们的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也在替他感到惋惜。
自从失踪事件发生之后,这个世界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呀,他所认识的人中,几乎没有谁能够恢复到从前的心理平衡了。他十分感激布鲁克·巴恩斯牧师对他、切丽和巴克循循善诱,在教团(“灾难之光”)中帮助他们坚定信念。然而,有时独自一人面对未来,他又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看到站在走廊尽头的切丽的笑脸时,感到了一阵由衷的喜悦。在二十年的飞行生涯中,他已经习惯于旅客们在机场入口处向他致意。大多数飞行员在着陆后,都马上独自驾车回家。
切丽和雷福德比以前更加深切地理解对方。他们迅速成为了知心朋友,尽管他们并非事事都能取得一致意见。不过,共同的悲伤和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仰,已经将父女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在“灾难之光”中,他们还是并肩战斗的战友。
雷福德拥抱了女儿。“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不过,刚才布鲁斯打电话找你。他想在今天晚上召开一次紧急会议,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让我们想办法尽快和巴克取得联系。”
“你是怎么来的?”
“打出租车。我知道你的汽车在这儿。”
“这会儿巴克在哪儿呢?”
“今天他去买车和租房子了。谁也说不准他在哪儿。”
“你给《环球周刊》的分社打电话了吗?”
“打过了。下午早些时候,我和那儿的秘书艾丽斯小姐通过话。他要到下星期一才去报到,不过咱们在车上还可以打个电话试试。我是说,你可以试试。由你来打是不是比我打更合适?”
雷福德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艾丽斯坐在办公桌前,身体前倾,昂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巴克。当巴克用压低的声音说出一连串的俏皮话时,艾丽斯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不至笑出声来。巴克一直在谈论着怎样才能将他在曼哈顿的那间颇为气派的办公室内堆积如山的资料、家什塞进这片小小的与咖啡共享的工作间。电话铃响了,巴克可以从电话扬声器中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从大厅的另一端:“艾丽斯,巴克还在这儿吗?”
“在”
“你的电话。”
电话是雷福德·斯蒂尔从车上打来的。“今晚七点三十分吗?告诉她,我向她问好。晚上在教堂见!”
他刚挂断电话,韦尔娜就在门口出现了。她皱了皱眉头。
“怎么,有什么不对头?”他问道。
“好快啊,刚来就有电话找。”她说,“进来吧。”
他刚刚坐定,韦尔娜就用柔美的语调告诉他,他如今已经不再是《环球周刊》的封面记者,一位周游世界的报界明星。
“我们芝加哥分社在杂志社扮演着一个既十分重要,然而又很十分有限的角色。”她说,“我们是从一个地方性的、区域性的角度来阐释国内和国际新闻的,并且将我们的文章发往纽约。”
巴克僵直地坐着。“那么,我是不是会被派去调查芝加哥的畜禽市场状况呢?”
“别开玩笑了,卡梅伦。不会派你去干那种事。你将根据我们每个星期的工作重点接受任务。你的文章还要经过一名高级编辑和我的审查,看是不是值得发往纽约。”
“我从不向老板请示下一步我该干什么工作。”巴克叹了口气。“对你,我也不想这么干。”
“从今以后,你和斯坦顿·巴雷的联系也要通过我。明白吗?”
“你是在问我明白不明白,还是在问我同意不同意?”
“都不是,”她冷冷地说,“我是在问你服从不服从。”
“不可能。”巴克答道,他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心脏在突突直跳。他不想和韦尔娜大声争辩,但是他无法容忍一个外行人对他如此颐指气使,更不要说坐在露辛达·华盛顿的椅子上向他大发雌威了。
“我会和巴雷先生讨论你的事情的。”韦尔娜说,“你能想象得到,我会有各种办法来对付不听话的下属。”
“我能想象得到。你干嘛不马上给他挂个电话呢?”
“为什么?”
“弄清楚到底我该干点儿什么工作呀。我受了处分,被调到地方分社。你和我都很清楚,这种降级处分对于我的经验和社会关系都是一个浪费。”
“我想,你是说对于你的才能的浪费吧。”
“随你怎么想好了。不过,在你给我分派其他任务之前,我还要完成一个关于失踪事件的封面故事,还有许多采访要做——啊,我干嘛要跟你说这个呢?”
“因为我是你老板,而且,一个芝加哥分社的职员不可能搞什么封面故事。”
“难道说对于一个写过许多封面故事的记者也不可能吗?我敢打赌,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巴雷。上一次见面时他还谈到这篇文章,他肯定这篇故事能获奖。”
“是吗?上一次他和我通电话,他可是谈到了你们最近一次交谈的情况。”
“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不,这不过是谎言。你说你去了某某地方,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证明你没去。要是犯在我的手里,早就炒你的鱿鱼了。”
“要是你有权力炒我,我也早就不干了。”
“你要辞职?”
“我是要告诉你我要干什么,韦尔娜,我要——”
“我希望每一个下属都叫我‘齐女士’。”
“这间房子里没有你的下属。”巴克被激怒了,他反驳说,“而且,你不——”
“你已经靠近警戒线了,卡梅伦。”
“你不觉得,‘齐女士’听起来太孩子气了吗?”
“跟我来。”她站起身,怒冲冲地经过他身边,踩着一双式样古板的皮鞋“橐橐”地出了办公室,朝长长的门厅走去。
巴克在艾丽斯的办公桌旁停住脚。“感谢你为我做了许多事,艾丽斯。”他迅速说,“我的许多东西会托运到这里,麻烦你替我送到新的寓所。”
艾丽斯点点头,然而当她听到韦尔娜的喊声从大厅的另一端传来时,脸上笑容立刻凝固了。
“喂,卡梅伦。”
“一会儿我再来找你,艾丽斯。”他慢慢转过身去。巴克故意磨磨蹭蹭,以此来激怒韦尔娜。他注意到,那些格子间里的工作人员脸上浮现出笑容,但又装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态。韦尔娜走到大厅一角的格子间,这里原是咖啡室。她指了指摆放着一部电话和一只文件柜的小小办公桌。巴克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就能给你配一部电脑了。”
“把电脑送到我的公寓里来吧。”
“这个要求恐怕不能考虑。”
“不,韦尔娜,眼下再明白不过的是,你是在朝着一个一眼就能看穿你在事业上的失败的人撒气。你我都再明白不过了,哪怕有一点点自尊的人,都没法忍受这种歧视,如果我不得不在芝加哥工作,那就只能在公寓里办公。我需要一台电脑,一台传真机和一个调制解调器。如果有什么理由一定坚持要我上班,你可以马上打电话给斯坦顿·巴雷。”
韦尔娜的脸上显出一副坚持自己的立场、毫不退让的神态,因而,巴克就率先向她的办公室走去,韦尔娜跟在后面。在走过艾丽斯身旁时,他看到艾丽斯吃了一惊。他停在韦尔娜的办公桌前,等她跟上来。“是你来拨电话,还是我来拨?”他问道。
雷福德和切丽在回家的路上吃了点东西。一到家,就收到飞行主任在录音电话里的颇为紧急的留言:“到家后,马上给我打电话。”
雷福德来不及脱去飞行服,就将帽子夹在腋下,拨了一串十分熟悉的电话号码。“出了什么事,厄尔。”
“谢谢你这么及时地回电话,雷。咱们需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是的,我是想听听你的指教,厄尔。现在,我该干什么?”
“这是一次非正式的谈话,对吧?既不是批评,也不是警告或其他这类玩意儿。这只是一次朋友对朋友的谈话。”
“既是这样,朋友对朋友,厄尔,我是不是可以坐下来?”
“不,我告诉你,伙计,把你那一套布道的玩意儿扔掉吧。”
“你是说——”
“就是你在工作时间谈论上帝,伙计。”
“厄尔,假如有人说了什么,我不谈就是了。你知道,我从不会为此而妨碍工作的。不过对于失踪事件,你是怎么看的?”
“咱们都经历了这场劫难,雷。我已想告诉你,尼基·爱德华兹①写了一份材料,打算捅到上面去。我想替你挡一挡,说我已经和你谈过了,你也同意丢掉那些玩意儿。”
“捅到上面去?我冒犯了哪一条法律,违反了哪一项操作规程,或者犯了什么罪?”
“我不知道他会管它叫什么,但是,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对吧?我记得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你是一定要把它弄成一次正式谈话吗?你是要我明天把你叫到办公室来一次正式的谈话,再搞个备忘录存入档案,还是让我来个和稀泥对他们安慰一番,告诉他们这只是场误会,你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再干那种蠢事了?”
【①尼基·爱德华兹,即雷福德的飞行助手,尼克、层基都是尼古拉斯的简称。】
雷福德没有立刻应答。
“好啦,雷,这不是在给你洗脑。我也不希望你那样想。”
“不过,我不得不那样想,厄尔。感谢你给我通了个气,但我并不打算让步。”
“别跟我过不去,雷。”
“我不是在和你过不去,厄尔。我是在和我自己过不去。”
“是的。眼下我不得不寻找能驾驶747、757,就是能够顶替你的飞行员。”
“你的意思是,问题有这么严重?我会为此丢掉工作?”
“太有可能了。”
“看来,我不得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你已经把事情弄糟了,雷。听我说,一旦你恢复了理智,这点儿事本来算不了什么。很快,你就要去参加757的资格考试。一个月以来推荐参加考试的人数已经有十几位,就从这些人中挑选。你当然希望自己能够人选这新名单。你要知道,工资会增加不少。”
“钱对我没有大的吸引力,厄尔。”
“我知道。”
“不过,驾驶757的感受的确有点儿叫人动心。我会给你回话的。”
“别叫我等得太久,雷。”
“如果我能给巴雷先生打通电话的话,我会打的。”韦尔娜说,“可是,你要知道,这个时候纽约已经下班了。”
“他总是待在办公室里,我知道。下班以后,可以拨他的直拨号码。”
“我没有他的直拨号码。”
“我可以抄给你。或许,他正在办公室会见接替我的人。”
“我会给他打的,卡梅伦。我会让你直接跟他通话,但是,我要先跟他谈一谈。我有权告诉他,你多么不听话,对我多么不尊重。请你到外面等吧。”
艾丽斯收拾办公桌的文件,正准备离开,巴克从里间出来,脸上挂着一副恶作剧的神态。其他工作人员陆续出了办公室,朝停车场和车站走去。
“你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吗?”巴克小声问道。
“我听到了你们说的每一句话。”她压低声音,“你知道这种新式的对讲机吗?”
他点点头。
“这种对讲机一点儿不会暴露你在偷听。你只要关闭传送键——就像这样,然后按下对讲键,你就能听到里面的谈话,而且不会被发现。怎么样,很酷吧?”
从艾丽斯办公桌上的对讲机内传来纽约的电话铃声。
“喂,我是斯坦顿。”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
“你怎么搞到这个直拨号?你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谈吗?你是谁?”
“芝加哥分社的韦尔娜。”
“嗯,韦尔娜,有什么事?”
“我这儿有了一点儿麻烦。是关于卡梅伦·威廉斯的事。”
“噢,是的,我正要告诉你,别去招惹他。他正在为我写一两篇大东西。你要给他准备一间好的办公室,或者干脆就叫他在公寓里办公。”
“我已经给他准备了一处办公场所,先生,但是,他今天对我如此无礼、如此不驯服——”
“听我说,韦尔娜,我不希望你去操心威廉斯的事。他由于某种过失受了处分,我也没有料到。不过,他的工资虽然减少了,职位也降低了,而且不再在纽约上班,但是,他仍然从我这里接受任务。你用不着为他操心,知道吗?实际上,依我看来,他最好不到分社去办公。”
“可是,先生——”
“还有别的事吗,韦尔娜?”
“我想,您最好事先给我打个招呼。在这件事上,您要给我做主。他对我的态度很不得体,而且——”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追求你了?向你示爱,或者干了什么别的?”
巴克和艾丽斯把手紧紧地捂在嘴上,生怕笑出声来。“不是,先生。但是,他明确地表示,他不服从我的管辖。”
“噢,我对此感到很遗憾,韦尔娜。可是,他就是不服从,对吧?我不打算让卡梅伦·威廉斯一直在分社工作,这是浪费人才,但并不是说我们不看重从你那里发来的每一篇通讯,你要明白。”
“然而,先生——”
“对不起,韦尔娜,还有别的事吗?是我的意思没有讲清楚,还是别的什么问题?告诉他叫他直接从我这里接受任务。明白了吗?”
“是的。但是,他是不是应该向我道歉?”
“韦尔娜,你是不是要让我在千里之外帮你解决人事纠纷?如果你不能处理那里的事务——”
“我能,先生,我会处理好的。谢谢,先生,很抱歉打扰了你。”
内线电话响了。“艾丽斯,叫他进来。”
“是,夫人。然后,是不是我就可以——”
“是的,你可以走了。”
巴克感受到,艾丽斯正在整理自己的衣物,不过,仍旧停留在能够听到他们的谈话的范围内。巴克大踏步走进里间办公室,装着要和斯坦顿·巴雷通话的样子。
“他用不着直接和你说话。他明确说,不用我去操心你的那一摊子事。我批准你在公寓里办公。”
他本来想说,他实在没法忍受她为他指定的工作间,但是刚刚他偷听了她和上司在电话里的谈话,他心里面感到有些愧疚。愧疚,这对巴克来说,可是一种新的感受。
“我会努力躲开你的视线的。”
“我感激不尽。”
当他来到停车场时,艾丽斯正等在那里。“真是太棒了。”她说。
“你应该感到羞愧。”他的脸上现出明显的笑意。
“你也偷听了?”
“是的,我也干了。”
“我要错过六点半的火车了。”她说,“不过,这很值得。”
“我送你过去,怎么样?告诉我你在哪儿下车方便。”艾丽斯等在一旁,巴克打开车锁。“好漂亮的车子。”
“崭新的。”他回答说,他此时的感觉也正是如此。
雷福德和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