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一刻便罚酒一壶。我已经叫西门备马去了,等会就得出发。”
“”枫夫人在门外沉默了一下,低声,“公子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
“没事。最近我酒量见长,千杯不醉。这一次海皇祭里,估计六位藩王没人是我对手!”叶城城主大笑了一声,“去年被他们几个人联手作弄,灌得我大醉三天,苦不堪言。今年可轮到我报这一箭之仇了。”
枫夫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般狂饮,总是对身体不好。”
“身体?也只有枫姨你还担心这回事,”黑暗里的年轻人笑了一笑,拍了拍案头,“如今六位藩王齐聚叶城,哪一个都必须应酬得滴水不漏人家请你一起宴饮那是看得起你敬酒不吃,难道还等着吃罚酒么?”
“”枫夫人说不出话,只能叹息。
“好了,不说这些,”叶城城主转开了话题,“枫姨找我何事?”
“禀公子:昨日广漠王一行已经入住在秋水苑。”枫夫人低声道,“妾身派了侍女五十名、侍从五十名前去,做好了一应安排。至于待客的规格,要比西荒四大部族族长高,比空桑六藩王略低公子觉得如何?”
他哦了一声:“广漠王还好,他家的那个丫头可很难缠。要小心。”
“是。”枫夫人顿了顿,“公子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对了,替我把这个送去给广漠王吧!”黑暗里的人一扬手,将手边的玉匣扔了过去,“里面是婚书和聘礼单子广漠王若有意,我改日便会携重礼亲自登门拜访,希望他不要再拒人千里。”
玉匣沉重,然而枫夫人却是不动声色地稳稳接住,打开看了一看,眼里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公子是要拿这对辟水珠去做见面礼?那可是慕容家世代相传的宝物。”
“一般珍宝哪里能入广漠王的眼?”叶城城主在黑暗里倒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也只有这九百年前由西京剑圣从烛阴身上取出的辟水宝珠,才配得上我们慕容和卡洛蒙两大世家的身份否则少不得被人看轻,这门婚事又怎么能成?”
枫夫人无言以对,许久才叹了口气:“公子真的打算向九公主求婚?”
“当然,”叶城城主声音沉沉,“枫姨几时见我打定了主意后会改?”
枫夫人沉默片刻,道:“可是九公主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这门婚事,她的父亲宠爱她,只怕也不会违反她的意愿公子何必非要娶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呢?”
“呵,那丫头自然有她摆谱的底气”那个年轻的公子在黑夜里笑了一声,语气淡然,“要知道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铜宫的继承人,未来的沙漠女王这样的女人,总是要男人追的。让她摆足了架子过过瘾也好,反正迟早都是我的人。”
他说的轻慢,语气却不容置疑,彷佛那个少女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我知道公子的手段通神,”枫夫人轻叹,“只是也太委屈您了。”
“不委屈,我一定要娶到广漠王唯一的女儿。”他放下酒杯,对着门外的大总管低声道,“这些年,六部藩王个个都把我们看成中州来的异己,明里暗里的排挤若不是誓碑上有约,只怕慕容家早已从云荒被彻底抹去。我们必须寻求同盟,站稳脚跟。”
“”枫夫人沉默,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坐镇叶城、世袭罔替的慕容家虽然富甲天下,但因为身上中州人的血统,却始终被排斥在空桑人的权力核心之外。自从两百年前那场中州人的动乱被镇压后,慕容氏在云荒的处境更为微妙尴尬,历任城主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六王之中不断寻求制衡,用重金打点上下,才寻得了让家族继续立足的机会。
近年因为帝都限制了中州商贸往来,叶城赋税收入一直下降。而空桑重新和冰夷开战,大军远征西海,消耗巨大,作为空桑“金库”的慕容氏局势便更为艰难,每年的帐目都是触目惊心的亏空作为镇国公府的总管家,她都不知道这几年公子是用了多少手段和心机,才能把这样庞大的一个空壳子撑下来的。
叶城城主饮了一杯酒,又问:“海皇祭一切都布置好了么?”
“都安排妥当了,”枫夫人详细地回答,“宴席、丝竹、歌吹、彩头、戏场、龙舟一件件都是按往年的规矩办下来,给六位藩王和帝君的礼单也是和去年一模一样,并不曾失了我们慕容家的面子。”
“按往年的规矩还不够!每一种的规格都应更胜去年才是!”叶城城主却一拍案,蹙眉,“枫姨,不是我要硬充场面你难道不知这些藩王贵族,一整年都巴望着这次在叶城能从我们慕容家大捞一笔?我们又怎能让他们失望而归?”
“可是,”枫夫人有些吃惊,“府库里的钱,早已”
“不必担心,只管办得尽善尽美便是。”他冷笑了一声,“如果钱不凑手,就设法先去钱庄里借一点以镇国公府的名义,目下还没有商户不肯借吧?”
枫夫人脸色白了一下:“公子要借钱来办海皇祭?”
“只是暂且调度一下,”叶城城主笑了一笑:“至于怎么还,我自然有办法。”
“这不妥吧?”枫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低语,“府库已经连续亏空好几年了,连各房丫鬟侍从的月钱都不能如期发放,加上大公子在外头挥霍的亏空,如今即便是一时借到了,又哪里有钱去偿还?如果不能如期还,那镇国公府的名誉”
“枫姨,我说过了:你只管去办,不用担心别的。”黑暗里的年轻人语气忽地转为肃杀,第一次摆出了城主的威严,“这些事情我会解决的,你不必再问!”
枫夫人一颤,终究不敢再问下去,低声:“是。”
“一切安排务必尽善尽美要针对六王的喜好置办礼单,每样都要比去年更丰厚至少一成!”叶城城主顿了顿,又补充,“除了六王之外,在送给广漠王卡洛蒙世家的那一份里,记着要加上我方才给你的玉匣和婚书。”
“是。”枫夫人不能再多问什么,只能领命。
“去吧,带上厚礼和卑辞去讨好那些人,要不择一切手段令那些空桑王族愉悦。这样,他们才会觉得留着慕容氏这个外族还有些用处。”叶城城主唇角浮出了一丝冷笑,喃喃,“也告诉广漠王,我非常期待这次在海皇祭上和九公主再度见面。”
他在黑暗里转着手里的玉杯,低垂眼帘,语音里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就算被她的金鳞再咬上一口,我也心甘情愿。”
“让道!城主车驾!闲人回避!”
叶城的夜是热闹喧嚣的,虽然是半夜三更,尚自人流如织,灯红酒绿。所以当叶城城主、镇国公慕容隽的车驾疾驰而过时,喝道之声连绵而起,满街路人纷纷避让,惹得歌楼酒馆上伸头探望,啧啧议论。
“哟,好威风!”红袖楼上,有人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深更半夜的还在赶场子陪客,我看这小子还真是比你们红袖楼的头牌花魁还忙哪。”
说话的是一个锦衣商贾,正用肥硕五短的手指翻着面前的账本,斜眼看了一眼楼下,出声讽刺。一语出,周围娇笑一片,簇拥在他身周的十几个美人无不掩口。
那个商贾大概四十不到的年纪,身形肥硕,大腹便便,坐下来几乎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他衣衫华丽,十个手指头上倒有六个带着硕大的宝石戒指,和叶城里到处可见的富商没有区别。红袖楼是叶城烟花地中的翘楚,一夕耗费百金不足为奇,然而他却一个人包下了整个顶楼,身边倚红偎翠的簇拥着十几个歌妓舞姬,一片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九爷真会刻薄人,连城主也不放过。”
“城主算什么?”那个被称作九爷的人一拍大腹,冷笑,“在叶城有钱就是爷!”
他手里拿着一杆银色小秤,用秤杆翻着面前摊的一本账簿,心不在焉地看那支秤样式奇特,长不过一尺,一头挂着一个小小赤金的秤砣。那个秤砣不像普通那般做方柱形,而是一个光溜溜的金丸,宝光夺目。
忙了半夜才将帐目看了一小半,九爷已然看得失去了耐心,心浮气躁。
“怎么老对不上!”他愤愤地骂了一声,摔了笔,“裕兴钱庄那些家伙是怎么做帐的!他娘的,一群废物!”
“九爷,不如先休息一会?”靠在他怀里的朱衣丽人是风月场里的老手,甚是善解人意,及时将一碗汤放到了案上,笑道,“天参宝鼎汤可算是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嗯。”那个叫做九爷的锦衣商贾闷声应了一句,把手里的秤杆扔到了一边,从丽人手里接过汤匙,低头喝了起来。然而一低头,束发的青丝带子便滑落下来,一下子掉到了碗里。他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用勺子将带子从碗里捞了出来,继续埋头喝。
可是喝不到几口,那条带子又自行滑落,啪的一声重新掉了进去。
朱衣丽人连忙俯身过来,想要帮恩客将束发带子系好,就在那个瞬间,九爷喃喃骂了一声,忽地将带子用力扯落下来,猛然摔到了碗里!
“那么爱喝汤,就去喝个够好了!”他指着那条泡了汤的青丝带子大骂,披头散发,宛如一只发怒的胖狮子,“他娘的喝死你!”
朱衣丽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又是一年不见,九爷不止生意越做越大、身形越来越富态,连暴躁的脾气也是越发厉害了。对死物犹自如此,对活人更不必论,难怪整个叶城的青楼姐妹纷纷大叹吃不消。
“爷何必动怒?”看得他发脾气,旁边有位一直不曾得空说上话的妖娆歌姬上来,笑着贴了过去,趁机献殷勤,“妾身替您拿下去洗干净。”
“给我放下!”九爷却蓦地打落了那个献媚女子的手,怒气冲冲地指着那条无辜的带子,“那么不听话的东西,就让它烂死在汤碗里头好了!他娘的,听着,谁都不许洗!”
那个歌姬捂着疼痛的手,惊恐地躲闪。朱衣丽人连忙上来打圆场:“是是是,不洗珠珠她刚来不久,九爷别见怪,傅寿这厢替她陪不是了。”
“真是多事,”九爷横了一眼那个满眼委屈的妖娆歌姬,“给我滚吧!”
“先下去吧,珠珠,”傅寿低声对她道,“九爷发脾气了。”
撑着精神陪了半夜,快到手的赏钱却又没了,那个年轻的歌姬狠狠剜了那个大腹便便的富商一眼,咬着嘴角提起裙裾转身离开,一边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她声音虽低,九爷却霍地变了脸色,忽地飞起一脚,将那个歌姬踢得哎呀痛呼了一声,直滚下楼梯去。
“还敢骂老子?”他暴怒,“滚!”
那个歌姬哀呼着站起,一句话也不敢说。楼上所有女子粉脸色变,个个大气也不敢出这个九爷身份神秘,却一向以出手豪爽著称,所以每年他一来楼里所有姊妹都争先恐后前去侍奉。然而这个金主的脾气也是有口皆碑的差,动不动便要发飙,楼里除了傅寿姑娘,几乎所有人都挨过他的骂。
“九爷!”傅寿是这里最年长的歌姬,见此情形连忙上来软语相劝,“珠珠新来不懂事,爷何必和一个丫头片子动那么大的火气?”
九爷余怒未消:“他娘的,老子最恨别人骂我是死胖子!”
傅寿却不怕他,只是看着他的便便大肚,一时哑然失笑。
“我又胖了么?”九爷沮丧地问,拍了拍自己的肚腹,“这十年我就没下过两百斤。”
“听说喝茶能减肉,”傅寿微笑,“九爷要不要从楼里拿一些上好的普洱回去?”
九爷摇头:“喝酒还行,茶就算了吧!喝了嘴里淡出鸟来。”
一场风波骤起,楼里歌吹一时全歇,九爷回过身看着那一群花容失色的莺莺燕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一下子哑了?真扫兴!都给我滚吧!”
原本热热闹闹的宴席一哄而散,只剩下朱衣女子还在楼里。
“寿儿别走,”九爷一眼瞥见,连忙道,“我刚才可不是冲着你喊的。”
“我知道,”傅寿掩口笑,“九爷脾气一向火爆,见得惯了。”
“嘿嘿,还是寿儿明白我。以后他娘的不叫这些罗罗嗦嗦的小娘们服侍了,只要你来陪我就行。”一通发作后,彷佛也知道自己方才有点失态,九爷掩饰似地换了个话题,看着雕栏下的大街,嘀咕,“一年没来,这里好象什么都没变。”
如今已经是三更了,叶城里还是热闹非常,整条街上都点着红纱罩着的灯笼,映照得往来的人群都沾了一层喜气。灯下车水马龙,丝毫不因深夜而有冷落的迹象,丝竹盈耳,喧闹非常,真是一座不夜之城。
“有人说这里应该改名叫‘夜城’才对。”傅寿微笑,并肩凭栏看去,“这城里的人们白日里多半蛰伏在房里,到了晚上才会全部都出来就如九爷一样,白日里不知道在哪家美人儿的裙下,到了三更半夜,才会想起从别处来红袖楼转一转。”
“哈哈,”九爷笑了一声,捏住美人的下颔,“看哪,我家寿儿吃醋啦!”
傅寿娇嗔:“我哪敢吃爷的醋,谁不知道九爷是留不住的人?即便是红透了半天的花魁天香,也不是被爷说甩就甩了么?听说如今人家伤心得什么似的爷倒是忍心。”
“呵,我倒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天香她哪里真的看得上这两百多斤的肥肉?和刚才那群人一样,也只不过爱我囊中累累金铢罢了。”九爷拍了拍自己的便便大腹,呵呵一笑,“只不过她自视太高,总觉得天下男人都该是自己裙下之臣,所以我去那里睡了几夜就不再去了,而不是等她有了新欢再蹬掉我,让她觉得伤了面子。你还以为她哭什么?”
“九爷说话可真刻薄。”傅寿掩嘴笑了一声。
“嘿。好了,不说了这些金铢,一包给你,一包替我发给今晚陪我的那些妞儿。免得让她们白忙乎一晚。”九爷坐回了榻上,大剌剌地扔了两包金铢扔过去,对傅寿勾了勾手指,“寿儿唱歌是出了名的好,今日就来个新鲜的听说你祖上是从中州楚地过来的,那么就唱给我一个你家乡那边的曲子,如何?”
傅寿脸色微微一变,强笑,“中州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别污了爷的耳朵。”
“什么话?”九爷不以为然,“尽管唱来。”
傅寿迟疑了片刻,低声:“乐坊不许。”
“嗯?”九爷倒是一怔,“为什么?”
“十二律里面有规定,不许唱中州曲子。”傅寿非常为难,“即便是青楼里的中州姐妹,接客时都要用空桑官话。若是违反了,老鸨便要罚钱呢。”
“什么?”九爷骂了一句:“这也忒不讲理了!”
“只怪中州人来得太多,给空桑人添了麻烦。”傅寿却并无怨尤,说着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话,“云荒毕竟是你们空桑人的天下,我们中州人能来借个地方、吃一口饱饭便已经足够,哪里还敢怨恨什么。”
“什么‘你们’‘我们’的!”九爷蹙眉,“这天下还不都是给人活的?”
九百年前,当光华皇帝真岚平定乱世时,大难过后的云荒一片荒芜。从那场浩劫里存活下来的空桑人只有十余万——废墟上百废待兴,而子民人丁稀少,根本无法承担重建家园的重任。在这样的局面下,光华皇帝显露出了超越一个时代的明君心态:他下令打通了中州通往云荒的道路,鼓励移民迁徙,在慕士塔格、天阙、桃源郡一线上驱除僵尸猛兽,沿路设驿站,以方便那些翻山越岭来到新大陆的流浪者。
这一举措令原本九死一生的道路变成了坦途,数年之内,从中州来到云荒的流民数量从每年一两百人,骤增到了每数万乃至十数万人。
那些万里迁徙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