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富笑着说道:“多谢刘郡丞,多谢茅二驾!”
茅方笑得越发灿烂:“没错没错!民不与官斗,民不与官斗”
刀光闪过,刘金富掺呼一声,在地面上用力挣扎着翻滚着,大家都低下头去,那个兄长更是蒙住了弟弟的眼睛,只听茅方笑呵呵地说道:“民不与官斗!”
刀气逼人,却没留半滴鲜血,地上只多了只耳朵,刘金富痛苦而凄厉的哭呼接连不叫,程展用力按住自己的嘴巴,惊惶不定地看着这一切。
肉票们神色黯淡地看着这一切,程展这才注意到,肉票有三人已经没了一只耳朵,还有的手指残缺不齐,他们的神色越发黯淡,也越发冷漠起来。
这帮土匪却是对于这一幕习以为常了,他们笑哈哈地看着这一幕,那个灰衣土匪更是快活地说道:“没刘郡丞那封信,您老哥也不会丢这只耳朵!”
茅方笑咪咪地说道:“民不与官斗,我们杆子是小本买卖,刘郡丞是郡里的贵人,我们开罪不起,只好让刘掌柜受些委屈了!”
他的声音放慢了些:“实际也没有什么,咱们的买卖一向钱货两清,概不赊欠,刘掌柜,您不如叫你家婆娘早点把那两千两银子送来,也好叫刘掌柜能早点回家!”
“您说是不是啊!”茅方的笑容象春风一样温暖:“刘掌柜刚才受了点委屈,所以今晚上大伙儿得好好照应着,千万叫刘掌柜再受委屈了!”
刘金富长呼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关跳出两个字来:“多谢!”
程展的身子全都软了下来,他无助地望着茅方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记挂着那些被切去耳朵和手指的肉票:“我我”
程展睡不着,他在草堆辗转反侧。
只要一闭上眼睛,茅方那笑哈哈的神态就会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会立即惊惶不定地坐了起来。
再说,这个地方怎么能睡人啊!这么一个破屋子里挤了七个人,冷风直接从门窗里吹了进来,冻得程展直哆嗦,鼻里全是臭味。
再怎么了,他好歹也是个书佐的儿子,这种苦头,这种经历,以前怎么可能经历过。
但是,他只要张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眼下的处境是如此残酷,一想到自己可能被砍掉一只耳朵或者是一只手指,他整个人都会吓晕过去-他宁愿自己晕过去,但事实没晕过去。
开始那对耿姓兄弟中的弟弟还会哭哭闹闹,哥哥会小声劝慰着不懂事的弟弟,可是好久
好久之后,除了夜风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寂静下来,程展还是睡不着。
他关切的问题是沈家会不会肯为他这个没过门的女婿出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程展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么多银子,这可是天大的数目,沈家能不能出得起啊?
他事先打探过了,沈家在本郡算是首富,家产约莫有个五六万两银子的样子,不过这么多现银恐怕一时间筹措不出来,恐怕就得卖田卖地了。
可是沈家会不会愿意为他出这么多银子?
程展犹豫了一下,最终觉得沈家还是愿意出这五千两银子
绝嫡,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竟陵沈家不是没有断绝血脉的先例!
一想起三十年前的那桩旧事,程展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微笑,三十年前,沈家历经四代而绝嫡,先帝就把沈家的家业转赠自己皇后的父家。
虽然都姓沈,可是两者根本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仅仅是在名义上沿继了竟陵沈家的血脉,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七十年后,同样的故事会有再次重演的机会。
血脉断绝家产收为帝业,这恐怕那位聪慧的沈知慧所不愿意看到的,但是程展知道,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那“吃绝户”的恶俗来说,这不算什么。
所谓“吃绝户”,就是当血脉断绝之后,那些平日里老死不相往来的乡里乡亲远房亲戚纷纷出现操办丧事,等办完丧事之后,大帮人马留下来继续大吃大喝几个月,直到把所有的财产吃个干净为止。
沈家,竟陵首屈一指的高贵之家啊!岂能落到这样的结局?
程展对自己越发有信心了,他相信,沈家哪怕会砸锅卖铁都会凑齐这五千两银子。
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睡下去了,只是一个电光闪过,在晕晕沉沉之中,程展突然想到一个关健,硬把他从熟睡中拉了回来。
第03章 惊变(上)
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睡下去了,只是一个电光闪过,在晕晕沉沉之中,程展突然想到一个关健,硬把他从熟睡中拉了回来。
冷风依旧,臭气末变,程展哆嗦着重复着梦中所想到的那个关健,发现自己刚才的推论有着致命的缺点。
夜风吹得程展身体擅抖个不停,但是这一刻他的心都凉透了,一想到自己刚才所想到的那个关健,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了。
一夜未眠。
天终于亮了。
程展的心还是冷的。
被削掉了一只耳朵的刘金富神情黯淡,一看到他,程展又想到了自己灰黑的前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个小娃娃!叹什么气啊!”那个身穿灰衣的土匪大大咧咧地说道:“等你家大娘子替你筹足了银子,就能安安稳稳地回家了!堂堂的竟陵沈家,筹个五千两”
他伸出一只手掌:“那还不是小意思了!”
程展接过他递来的馍馍道:“五千两这位大哥您是说的轻松,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就是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夫人愿意赎我,半个月也筹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上凉凉的:“延误了时日,兄弟我就有苦头吃了!”
那个灰衣土匪也坐了下来,拿起一个高梁馍馍往嘴里递:“咱们杆子上下过百人都指望着程公子了,管家发了话要好好照应,哪能让新郎官受了委屈!”
程展好象有些灰心:“莫谈莫谈!我和沈小姐的年龄差得太远,她还未必看重我!希望如你所愿吧,哎”
程展又是一声轻叹,这个灰衣土匪见劝不动程展,转头又朝程展身旁的药铺老板打了个招呼:“刘金富,人家程少爷那是还没过门,所以沈小姐未必肯拿嫁妆来赎!可你就不同了!”
刘金富人往墙角缩了缩,又向灰衣土匪讨好:“段七哥,不是兄弟不肯拿钱来赎,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啊!”
灰衣土匪站了起来,拿出放在怀里的斧头朝刘金富挥了挥:“刘东主,你别唬人了!我们做买卖,第一桩事情就得行情搞清楚,您可是回春堂的东主啊!”
“回春堂多大的买卖啊,弄个两千两还不是拔根毛!”
他又挥了手上的斧头,刘金富一边哆嗦着一边往墙角缩:“段七哥,我的段七爷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做药材买卖,不象段七哥您干的是无本买卖!”
段七一听这话就火了:“什么无本买卖!天下哪有什么不需要本钱的生意,咱这是拿命来换!”
他象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气愤不平地把小斧子往地一砸:“可拿命来换几个钱,分钱的时候,还不是得看谁的本钱足,谁的本钱大!”
听了这话,程展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只看他扔在地上的那个小斧子和自家砍柴用的没有什么区别,估计在土匪中只是个小喽啰而已,刘金富可不敢小看段七:“段七爷!我的大掌柜啊!我跟您说实话吧!”
他指着那对兄弟向段七讨饶:“我和他们耿家不同,他们耿家有几十亩好田地,随时都能换成雪花花的银子!”
带着稚气的弟弟一听这话抬起头来,眼睛也有了神采,朝刘金富笑了笑,那兄长握紧了拳头,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平平淡淡地说了句:“刘大叔!我们乡下人家,比不上回春堂的大买卖!”
刘金富挤出一张笑脸来:“跟大掌柜您说句实话吧!我那婆娘现在是一百两银子都周转不过来,回春堂里的银子都被我拿去做了笔大买卖!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给弄回来!”
段七顺手抄起小斧子,向刘金富比划了两下:“那敢情好!刘金富,你用那笔银子把自己赎回去不就行了!早明白这道理也就不用丢这只耳朵了!”
刘金富低下头去,握紧了自己腰间的羊皮袋子,又重新抬起头来,犹豫了好一会,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道:“我,这买卖是同南面的楚国”
段七嘴巴都大了,他咕嘟了几声:“刘金富!你居然卖药给南蛮子啊!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你这是通敌啊!”
刘金富握紧了羊皮袋子:“都是些小买卖啊!现在想通了,人在就好,人没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思,现在求您个事,和我做买卖的楚国朋友现在住在西大街的清山茶行,央您给我那朋友带个信,就说我刘金富被李石方请来了,央他先挪个两千两银子把我赎出来!”
段七拍着胸膛答应:“这事老子包圆了!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
刘金富:“我那朋友姓杨,叫杨铁!我的段七爷爷,请你一定把这信带到啊!我的身家性命都寄在你身上了!”
段七笑呵呵地就准备走出票房,这时候程展挤了过来,猛地撞了段七一下,段七当即想要发作,挥起拳头就想收拾程展,可脸上突然变得笑呵呵:“果然是郡府里的公子!脑子比别人活络多了!我给你弄点瓤子去!”
这一回程展终于又吃到白面馍馍,段七还给他弄来了一碗面汤,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握紧羊皮袋子的刘金富仰慕不止,耿家兄弟中的老二更是哭闹着:“哥,我也要白面馍馍”
程展使的是什么?
蜀中唐门七大暗器中最厉害的是什么?是飞瀑金针?是追心箭?是漫天花雨?是暴雨梨花钉?是追星逐电?
都不是,程展对付段七使的便是这种威力无穷的暗器,他能叫英雄落泪,能叫烈女失贞,能叫大将失节,这种暗器就是:钱!
第03章 惊变(中)
多亏程展准备离家出走的时候,身上带了不少银钱,他刚才就往段七的手里塞了一贯钱。
在接下的两天之内,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银钱在段七身上用掉了一半,因此他不但得到了段七的照应,还懂得许多土匪中的禁忌。
比说玩耍时不能作跪的姿势,因为这容易让人想起抓去见官和被砍头,吃饭的时候不能把掰开的馍口对着别人,也不许把筷子放在碗沿。
他还学会了不少土匪中的黑话,比方说“此足”就是停,“起”就是开步走,瓤子就是“饭”。
所有这一切,都是段七好声好气地告诉程展,不象耿家兄弟和刘金富,是用一阵无情的殴打换来的教训。
程展甚至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他可以在段七的陪伴下获得宝贵的自由,可以在票房附近放放风晒晒太阳。
他也动过逃跑的念头,但是一看着这帮目露凶光的土匪,再想到他们有许多骡马和弓箭,地形又熟悉,还有远处望不到尽头的山岭,还有许多豺狼的传说,当即绝了这个念头。
这段时间他在匪窝他所学的东西和吃过的苦头,比他过去经历的所有还要多。
叫他尤为惊奇的事情,这支做没本钱生意的土匪队伍,是最讲究本钱的。
每次分赃的时候,骑在马上的土匪分得最多,是骑骡骑驴土匪的两倍,而骑驴骑骡土匪的所得刚好是弓箭手的两倍(当然是那些装备着军用制式弓箭的弓手)。
段七这些普通步兵的所得则只有高级弓手的一半,地位最低则是那些徒手的甩手子。
没有比这种土匪队伍更讲究本钱的队伍!也没有比这更黑暗的地方了!
原本沉默寡言的程展变得善于交际了,他小心地讨好着这些掌握自己命运的土匪,但是也学会了把心事藏在心底。
如果杀死段七就能逃走的话,他会毫不顾忌地带着笑容在背后捅段七一刀。
段七只是土匪中非常平凡的一员,他原本是个小兵,家中还有老娘要养,因为军饷被克扣得太狠才落了草:“程少爷,我实在是没有出路才落了草,以后您若是成了沈家的家主,咱去投奔您怎么样!给碗饭吃,能把我老娘养活就成了!”
程展现在笑哈哈地应道:“那敢情好!我在沈家也缺个知心的人啊!”
站在段七身旁的土匪们都笑了起来:“好啊!好啊!只要做了沈家的家主,我们到时候一起去投奔您,到时候就请程少爷赏碗饭吃!”
程展便同这帮土匪拉起了家常,小心地讨好他们,知道了许许多多的辛酸故事,土匪也是人啊!
阳光下一切的无情规则同情适用于他们,老婆孩子热炕头,谁都想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啊!实在是世家大族搜刮得过份,没了出路才落了草。
可落草之后也是满纸辛酸泪,在土匪里骑兵是最宝贵的,一名骑兵不但能冲锋陷阵,还能用在侦察断后骚扰偷袭上,所起的作用足足抵得上几十个步兵,弓手往往代表一支土匪队伍的实力,至于这些普通步兵,只要李石方一句话就能召集起几百人来。
按照段七的话就是:“现在这个日子只能求个痛快而已,饱饱肚子而已,也不知道哪一天有个闪失!我就指望着什么时候能弄来匹骡子来!”
拥有自己的骡子或驴子,是这些土匪的梦想,至于一匹战马,那就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了,在他们的眼里,能混到茅方那个地步,这辈子也活够了。
茅方不但是杆子里的二驾,手下掌握有三十多土匪,而且还是整个杆子里最富的人,他自己足足有两匹马,两头骡子和三头毛驴,五张好弓。
多出来的骡马和兵器都租给了杆子里的土匪,按段七的话便是:“叫我穷死也不愿租他的骡子,都比得上印子钱驴打滚了,钱都叫他赚去!”
站在段七身旁的土匪邓肯一边晒着暖和的太阳,一边朝段七打趣道:“没错!租二驾的骡子是等于替他干白活,可现下多少人想租都租不到啊,至少租到了牲口兵器,这日子还有个盼头!”
段七懒洋洋地说道:“人比人,气死人啊!听说二驾还买了两头牛拉车!”
看着这一切,程展不由深深感谢自己的老爹,他马上就可以靠吃软饭混到大富大贵,他不是沈腰潘鬓的美男子,可这么一段好姻缘就怎么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女大三,抱金砖,那么女大三十抱什么?至少抱十块金砖!
可是他一想到那个大破绽,他的心里就象着了一团火似的着急:“快点把我赎回去吧!大三十岁又有什么问题,反正我多养几个小老婆便成,千万别把小命丢在这了!”
程展伸长了脑袋指望沈家把银子送来,可站在石头掂着脚尖看了老半天,却没等来自己家的说客,倒是邓肯带着一头的大汗跑了过来:“管家有令!把票都请出来!”
程展赶紧站好,那六个人都老老实实从票房里被拿着小斧子的段七请了出来,这两天他们吃的苦头比他多上十倍。
整个村落乱成了一团,黄脸婆子嚷个不停,铁锅碗筷呯呯作响,土匪们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不多时李石方浑身是血骑在马上转了过来:“快点!”
他原本就象是个病殃子,沾了血之后更显得随时都要挂了,可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有力量,二驾茅方跟着也转了过来,有手脚不利落的家伙就是一鞭子,这么一折腾,很快茅方就对整好队的土匪们喊了句:“起!”
这支近百人的杆子夹杂十几匹骡马就在一片混乱中出发了,走了一会,土匪们开始交头结耳议论起来,气氛显得越发紧张沉闷,茅方时不时骑着马吆喝几句为这帮土匪打气:“不就是白马银剑带了一帮道上朋友过来而已吗,根本不用怕,跟着管家走半点闪失都没有!”
第03章 惊变(下)
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