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吧,我们饭馆在龙昆北路,我早上是从那儿走过来的!”
天哪!这姑娘简直可以去从事竞走运动了,龙昆北路我知道,离这里最起码得有十几里路。她竟然步行了这么远的路程,要是换了我,脚上不起泡才怪。
“你不累?”
我瞪着眼睛盯着她。
“累?哪能啊?在家的时候到县城赶集,来回四十多里,还不都是走着。”
张大换平静的表情让我相信她绝不是在吹嘘自己。
“厉害!”
我咂吧着嘴直摇头。
“那你还坐车不?”
这小姑娘倒是得理不让人,歪着头俏皮地看着我,满眼的挑战意味。
“我怕谁呀?走!”
我咬了咬牙,再怎么说,咱一个堂堂七尺的男子汉,也不能让个女孩子给比下去呀。
“那咱可说定了,谁也不许再提坐车的事儿了!”
张大换似乎仍然不相信我能跟她一样步行回海口。
我望望天,依然阴得很厚,风凉爽得让人很舒坦,在这样的天气中漫步,绝对是一种享受。
“说定了!”
“好,那我们走吧!”
张大换说完,径自甩开步子朝前走去。
就当锻炼锻炼身体吧,我心里宽慰着自己,疾走两步,追了上去。
2
我和张大换,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张大换走错了路。
我住的招待所在海府路上,而张大换上班的饭馆在龙昆北路,我们原本应该在“五公祠”附近的海府路与红城湖路的路口上分手,我往东北走,她则应该奔西北去。在我们讨论是否去“五公祠”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已经沿着海府路往东北方向走了。等张大换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的时候,已经离红城湖路口有两三站地了。
“都是你,非要去什么‘蜈蚣庙’!”
张大换跺着脚地埋怨着,把个“五公祠”楞说成了“蜈蚣庙”。
“这下我得多走多少冤枉路啊!”
我坏笑起来,掩饰着内心的歉疚。其实,我早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我记不清地图上龙昆北路具体的方位,但却隐约感觉应该与我住的不是一个方向,不过看到张大换一路上精神抖擞兴致极高的样子,我又觉得或许我们原本应该是同路的。再说,这么好的天气,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同行,傻瓜才会在意路的对与错呢。
“你不是善于走路吗,怕什么呀?”
我调侃着,张大换气恼的时候似乎更加动人,可惜她偏偏是个农村姑娘,还没受过什么教育。奇怪,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干吗想得这么深了。
“那我也不能吃饱了撑地走弯路啊!”
张大换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我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算她现在折回去,也是得多走了四五里路,确实有点节外生枝的意思。
“那你干脆还是坐车回去吧,这么远,太累了。”
我诚恳地对她说。
张大换忽然警惕地注视着我,片刻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颉的顽皮。
“哦,我知道了,你走不动了,想耍赖,对不对?”
我气得干瞪眼。这姑娘,真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就是真的累了,也不至于这么拐弯抹角啊。
“好好好,随你的便。你要愿意走着回去,我才不拦你呢!”
我赌了气,不理她了。
张大换弯下身子,侧仰了头来看我的脸,那样子活脱脱象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生气啦?还大哥呢,没劲!”
张大换故意在激我,我依旧不去理睬她。
“哎,大哥!”
这姑娘的嘴忽然甜起来。
我不能再绷着了,人家女孩子上赶着叫你“大哥”,你还能不理人家吗。
“干什么?”
我故意没好气地问。
“人家是跟你说笑话儿的!”
张大换笑嘻嘻地带着点撒娇的味道。
“我知道你不怕走路,我是逗你玩儿呢!”
“逗我玩儿,我是小骇儿啊?让你逗!”
我翻了她一眼,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张大换吐了吐舌头,冲我做了个鬼脸。
“对不起,我错了,还不行?”
我当然不会真生她的气,孤寂了多日,能和女孩子逗逗闷子实在是很开心的事情。
“那你怎么办,往回走?”
想到她又要多走很多路,我还是有点不落忍。
张大换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没事儿,我就跟着你走吧。等你到了地方儿,我再从海秀路那么绕过去。”
“你对海口倒是挺熟的吗!”
我惊异地看看她。
“咳,在饭馆儿的时候,没事儿就瞎转悠,海口我都跑遍了,走到哪儿都丢不了。”
张大换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会不会绕得太远了?”
我不清楚她设计的这条路线的远近。
张大换想了想,摇摇头。
“不远,肯定比现在退回去走红城湖路要近。”
我放了心。
我和张大换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和我一样对“金蒂公司”的新工作充满着希望。
“我们缝纫工一个月有二百四十块钱工资呢!”
张大换眼睛亮亮地对我说。
“大哥,你呢?肯定比我多,你是那什么‘领’啊!”
“什么‘什么领’?”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哎,就是那种不用干脏活、累活,干干净净的,叫什么‘领’?”
我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
“白领?”
“对对对,‘白领’!‘白领’!”
张大换连连点头。
“‘白领’比我们体面多了,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空调吹着,茶水喝着,还拿好多钱,有学问就是不一样啊!”
张大换感叹着。
“那你为什么不读书呢?”
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她,象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在城里没读过书简直是不可思议。
张大换脸上显出无奈的神色。
“我家姊妹多,读不起。再说,在我们农村,女孩子生来就不受重视,反正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就是爹妈有钱,也是尽着男孩子读书、上学,女孩子,能认识俩字儿,会写自己的名字,算不错帐就得了。”
河北离开北京并不算远,和那些偏远省份相比还算是富裕的地方,教育的落后尚且如此,那些贫困的地区又会怎样呢?国家大力发展经济确实是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候了。眼前的张大换让我想起京城中那些安逸的孩子们,在舒适的环境中长大,不用为温饱犯愁,也不用为生存而奔波,比起那些农村同龄的孩子,他们是生活在天上人间哪!我不由得钦佩起眼前这个女孩子来,她甚至远比我们这些自幼生活在城市中的男人们坚强,能干。
我差不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脚掌、足弓,甚至脚指甲都开始隐约作痛了。偷偷看看张大换,却依旧一派气定神闲。
走过一个公共汽车站的站牌时,我忍不住停下来,去看还有多远才能到招待所。
“这回是真走不动了吧?”
张大换同情地望着我。
我已经累得顾不上和她拌嘴了。
“我说你别逞能吧,偏不听!”
她的口气又象是在教训小弟弟。
“谁说的?我是在看还有几站到地方儿。”
我不能不反击了,声调中却透着有气无力。
张大换气人地摇晃着脑袋,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嘴硬!不行你就坐车先走。”
真讨厌!我心想,明知道我不会做出那样不顾脸面的事来,偏偏要来刺激我。
“我是饿了。”
我瞥见前面路边上的一家饭馆,找到了借口。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早上出来时怕误了时间,没敢吃早饭,现在已经快两点了,不饿才怪。
张大换皱皱眉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你这人真是的,没事儿提什么‘饿’、‘不饿’的呀!你看,让你这么一说,我也饿了!本来刚才人家都忍过去了。”
原来她也早就饿了。好了,现在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找个地方儿歇会儿了。
“那咱们吃点儿东西再走吧?”
我试探着征求她的意见。
张大换有些窘迫。
“我身上就一百零几块钱,交了一百‘岗位保证金’,就只剩下几块钱了,要坚持到下月‘金蒂公司’发工资呢!”
敢情不只是我一个人要交“岗位保证金”哪!这“金蒂公司”真够能算计的。我也是,没事儿和一个女孩子瞎溜达什么呀,早知道自己坐车回去多好,两毛钱解决问题了,现在倒好,还得请她吃饭,再怎么说咱是男人,总不能干那一毛不拔的事儿吧?看来今天是要破费了,就当是庆祝自己找到工作吧。我自我安慰着。
“我请你!”
我显出很大方的样子。
张大换红了脸,使劲摇着头。
“不,不,不用!我待会儿回饭馆吃去。”
“你们饭馆不是停业了吗?”
我追问着。
“别的没有,大米干饭还是管够的。”
张大换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忽然来了豪气,就冲着人家姑娘这么坎坷的遭遇,还有人家陪我走了这么长的冤枉路,我也不能再吝啬这一顿饭了。
“废话少说!”
我板了脸。
“你要是还当我是‘大哥’,就跟我去吃饭!”
张大换张口结舌,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也不再管她同不同意,拉起她的手,直奔前面的饭馆。
3
饭馆不大,但还干净。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饭馆里一个小伙子打量着我和张大换,大约是把我们当作恋人或是什么街头苟合的男女了,很诡秘地笑着把我们让进了一间黑咕隆咚的小包间。
小伙子打开了包间中那开不开都差不多的灯,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张大换微微蹙了蹙眉。暗红色的灯光,确实让人觉得很暧昧。
“没有亮一点的房间了?”
我问小伙子。
小伙子不解地看看我,摇摇头。
“包间都这样。”
“那就外面散座吧。”
张大换也没征求我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对小伙子说。
小伙子探究地望着我。
“那就散座吧。”
原本是随随便便地吃一顿反,我可不想让这个差点被人糟蹋了姑娘再有什么顾虑。
在张大换的坚持下,我简单地点了几个菜,又给她要了一听椰汁,我自己则点了瓶啤酒。
菜上得很快。我给张大换面前的杯子里倒了椰汁,又在自己的杯中斟满了酒。
“来,干一杯!”
我端起杯子提议道。
张大换也举起了杯子。
“为我们找到工作!”
我用杯子在她的杯子上撞了一下。
“谢谢你,大哥!”
张大换的眼中掠过一片温情。
我一仰头,“咕嘟咕嘟”地把杯中就干了。
“慢点儿,看噎着!”
张大换关切地嗔怪着我。
我又在杯子里倒满了酒,到海南快一个星期了,还是第一次象样地吃上一顿饭。
“你别客气,吃菜!”
我用筷子指点着面前的盘子,对张大换说。
张大换感激地望着我,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快乐。
“你也吃,别光喝酒,看喝醉了。”
我这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母亲和姐姐们以外的女性的关切,心里暖暖的,说不出的快慰。
“吃,我们一块吃!”
我在她碗里布了一筷子菜,弄得她又谢了我半天。
“你别谢起来没完,行吗?”
我装作不高兴的样子。
“别说你还叫我‘大哥’,就凭我们马上就要成为同事这一点,一块吃顿饭也不值得这么谢来谢去的呀!”
张大换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我不说了。”
她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
“大哥,我祝你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万事顺利,还有,多多挣钱,嗯,还有”
她“还有”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来。
“还有什么?”
我笑着望着她搜肠刮肚的样子。
“还有,就是我们家乡喝酒时的俗词儿了。”
张大换有些困窘。
“什么俗词儿啊,说出来,我听听。”
我逗她说。
“就是什么‘吉星高照’、‘长命百岁’、‘早生贵子’一类的。”
张大换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捂了嘴笑起来。
我开怀大笑了,惹得一边站着的饭馆的小伙子莫名其妙地往我们这边看。
“还什么‘早生贵子’?”
我笑得差点把杯子中的酒洒出来。
“媳妇儿还没有呢,谁给我生‘贵子’啊?!”
张大换的眼睛都羞得通红了。
“你坏死了,人家说是俗词儿吧,你偏让人家说,说完了又笑话人家!”
我笑得更加开心了,张大换看着我,终于也忍俊不住,“咯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我们俩吃着,喝着,聊着,仿佛是俩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城乡的差异,性别的不同,经历的悬殊,一切的一切都不再是隔膜了,彼此间感觉不到一点距离。
我给她讲了我下海南的经历,讲了背井离乡的原由,甚至讲了刚到海口第一晚在街上遭遇妓女的尴尬。她津津有味地听着,间或还要评论一番,比如讲到我被学校开除,她连声惋叹,不住声地埋怨我“楞头青”;说到我发誓要在海南创出一番事业,她又忍不住夸赞我“这才象个男人”;等讲到我被妓女吓得满街乱跑时,她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是没去过‘钻石城’,”
她大约是要在我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见多识广,主动提起了我一直感到好奇,却为了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压抑着不提的她的经历。
“在那儿,一来客人,小姐们就疯了似地扑上去,陪客人就有小费,谁也不愿意一晚上干坐着赚不着钱。象你这么帅的小伙子,小姐们更愿意陪了,即能挣钱,又开心,全都求之不得呢!我们那儿的小姐可不光摸客人的脸,有时候恨不得把客人扒光了,就怕你看不上她们。”
张大换的话让我感到尽管她说她只在“钻石城”干了两天,却颇有些风尘味。象那样的色情场所,真是个大染缸啊。我不由得替她庆幸,如果她不跑出来,谁能保证她不会象她所说的那些小姐那样,把客人们扒个精光呢?
张大换越说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高,引得饭馆里所有的服务员都朝我们这边看,还不住地窃窃私语,眼里充满着暧昧的神情。
我有些不自在,看看张大换没有停嘴的意思,小声提醒她说:
“轻点儿,人家都在看我们呢!”
张大换楞了一下,四下张望着。
“讨厌!”
她压低了声音骂了一句,吃了两口饭,又忍不住说起来。
“大哥,你以后要发了财,可别象那些来我们歌舞厅的老板们那样,在女人身上大把大把地扔钱。有个老头子,大概快六十了,每天都来,听别的小姐说,他隔不几天就要找个小姐出台,而且专挑年纪轻的,要是有没被男人祸害过的,他就更愿意要了,听说一次就得给老板三千块钱,叫什么‘开苞费’。那老不正经的,那些被他糟蹋的女孩子,哪个都能做他孙女了!”
张大换愤恨地咬着筷子,似乎是在咬着那个老男人。
我无声地品着杯中的酒,有些伤感,男人们似乎不能有钱,有了钱就会去做这样或是那样的越轨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有钱,更不知道如果我有了钱会不会象那些张大换鄙视的有钱的男人那样。在家的时候,偶尔乱花一次钱,总会被母亲骂“有点儿钱烧得难受!”,大约人是不能太有钱的,可“有钱烧得难受”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