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看向苏妄言。
苏妄言低声道:〃哑琴叟说;花三爷尸骨未寒;大仇未报;他们自己兄弟就在这里吵吵闹闹;问他们怎么对得起花三爷。〃又向六丑道;〃各位不必争了;不管那村子有没有古怪的地方;花三爷的事;我和韦长歌一定会尽力去办;各位不必担心。〃
哑琴叟含泪一揖;铁脚棠、老莱子几人也都肃然起身;齐齐下拜。
铁脚棠道:〃我们兄弟在此谢过韦堡主和苏公子了。唉;只盼三弟在天之灵能早日瞑目!〃
韦长歌微微一笑:〃老堡主在世的时候;几位就已经是天下堡的常客;又何必跟长歌客气?〃
几人欢欢喜喜地站了起来。
既说到往事;不知是谁起了头;众人渐渐地就说起一些陈年旧事;从当日老堡主的飒爽风采;到七月七寿宴的由来;慢慢就说到几兄弟如何相识;如何结义。说到高兴的地方;六丑有的扯着嗓子大声说话;有的指手画脚不亦乐乎;个个浑然忘我;热闹至极。
韦长歌听得不耐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头看看;却见苏妄言嘴角含笑;正听得入神。
韦长歌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又直起身子;继续听六丑抚今追昔。
夜明生兴致勃勃地道:〃后来你就用了铁脚棠这个名字;大哥叫哑琴叟;六弟不听是非也不说是非;是为无是非;而我呢;我是个瞎子;哈哈;可瞎子在夜里可比正常人看得清楚多了;我不叫夜明生;要叫什么?〃
韦长歌听得无趣;随口笑问:〃那花三爷为什么叫了那么个名字?〃
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
六丑的嘴都紧紧闭上了;不光如此;像是连动作也都一并静止了。 韦长歌一怔;便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也有些尴尬;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苏妄言追问道:〃不错;他为什么叫花和尚?说起来;在下也从没听说花三爷有什么残疾?他四肢健全;亦非聋哑;何以也是六丑之一?〃
他说了这句话;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好半天;那几人就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
韦长歌心念转动;笑道:〃要是不方便的话;就别说了〃六丑面上都是一松;苏妄言急急递过眼色;韦长歌只当没有看见;接着道;〃各位把三爷的事托付给妄言和在下;长歌还以为各位是信得过我们二人;没想到也罢;权当我们没有问过吧!〃
苏妄言几不可见地一笑。
六丑尴尬对视。
半晌;夜明生道:〃反正老三人也已经不在了;依我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铁脚棠和无是非只看着哑琴叟。
哑琴叟终于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铁脚棠张了几次嘴;都欲言又止;期期艾艾道:〃老三老三他他是有点小毛病说到这个;原本不该告诉别人;不过;反正老三也不在了;就是说给韦堡主和苏公子听听;想来也没什么关系。老三他他〃
顿了顿;目光投向其他人;那几人却都纷纷侧开头;避开了。
铁脚棠只好低声道:〃老三他不能人道。〃
苏妄言才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却突地一红;急急拿起杯子遮住脸;一口茶喝到嘴里;慌忙里却浑然不知是什么味道。韦长歌闻言也是哑然;全没想到过花和尚名为〃花和尚〃;但却有这样的隐疾。
铁脚棠道:〃老三是个男人;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还有什么脸在江湖走动?所以我们兄弟就只是自称六丑;老三这个毛病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嘿嘿;江东六丑出了名是蛮横不近人情;等闲也没人敢来问;就是有那么一两个不懂事的;也让我们兄弟几个一人一顿打撵得远远的〃
说到这里;猛地打住了。
韦长歌只得干笑一声。
铁脚棠自知不妥;一时却又不好圆话;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道:〃其实老三这个毛病;不是生来就有的;这和我们几兄弟可就不一样啦。据他自己说;他原本也跟正常的男人一样;只是后来才才不行了。〃
苏妄言本就好奇心重;听他这么一说;便要追问;才一张嘴;又觉得不太好;忙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好在铁脚棠已接着道:〃老三年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子;一见之下;竟是惊为天人!他痴心一片;可惜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女子最后还是琵琶别抱;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能相见。老三虽然得不到她;但这三十年来;却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她;别的女子;管你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他全都不放在眼里——就是因为这样;才落下了这个毛病。他发现自己不行之后;生怕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因此故意流连于烟花之地;做出些放浪形骸的举动;其实都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不过江湖中谁又知道这里面的玄机?他叫自己‘花和尚’;旁人听了;还都以为是因为他以前当过和尚;又好女色;却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俗家姓花。老三的意思;是说他这些年来;其实一直是过着和尚的日子。——唉;说起来;老三也算是个情种了!〃
他话说完了;众人都是悄然;想起那花和尚孑然一身;背着个〃花〃字过了一辈子;心里却始终只有那一个人;究竟可惋抑或可叹?——心里也不知是些什么滋味。
〃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记了一辈子?惊为天人、惊为天人——想来必是风华绝代了〃韦长歌悠悠一叹。
——那一时;那一地;那一眼。
抬首回眸浅笑低颦间;荏弱的剪影从此收在心底。流年偷换;情若连环;慢慢风景物事都褪了颜色;经历许多生离死别;终于江湖子弟江湖老;苍凉心底;便只余那一时一地;那一抹倩影;便只有空空而来的一个女子;犹是当年容光
苏妄言扫他一眼;淡淡道:〃那自然是艳丽非常;不可方物的了——只恨你和我都没那个缘分罢了。〃 夜明生已接道:〃可不是不可方物吗?不过老二你讲得不对——你知道老三为什么没能得到那女子?哼;告诉你吧;那女子一开始便已罗敷有夫;三哥他迟了一步;只能抱恨终身。〃轻叹一声;悠悠吟道;〃便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铁脚棠摆手道:〃你又怎么知道的?什么明珠罗敷的;我不懂你那些劳什子玩意儿!那年老三在汉水边上自言自语;我在一边儿听得真真的;他说的可不就是扬州城里醉月楼的恋柔吗?〃
夜明生冷笑道:〃庸脂俗粉;又怎么配得上惊为天人这四个字?——三哥这件往事;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和三哥一起喝酒;他喝醉了之后;就跟我讲了这一段往事。三哥原是个孤儿;从小被少林寺的僧人收养;就入了少林寺;当了和尚。到长大了;也是一心向佛;十分虔诚。三十年前;他刚二十出头;为了参悟佛法;独自到一座佛教圣山朝圣;想在万峰之巅闭关参禅。那座山山势陡峭;道路未开;崇山峻岭之间;就只有经年累月被樵夫们踩出来的一些小路;十分难走;非得手脚并用才能往上爬;而且稍不注意;就会有掉落悬崖的危险。
〃三哥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会武功;爬起山来自然比平常人容易许多;可就算这样;他也是走得又累又渴;出了一身的汗。黄昏时分;到了山腰一座荒废的古寺;正好累得走不动了;便进了门;坐在寺门后的长廊里歇脚。突然间;寺院深处传来一阵琴音;铿锵跌宕;让人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三哥闭目听了一会儿;便疑惑起来——这深山野岭;破败古寺难道竟还有人居住吗?循声前去;却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子里蔓生的野草中间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水池。那女子;就坐在池边上。
〃正是黄昏时候;山头上;斜照相迎。那女子素服淡妆;俨俨而坐。映着夕照;真个便是明艳无匹!〃
夜明生睁大了空洞的眼睛;似乎一瞬间;他也从自己的话里看到了那个女子惊人的美貌——
〃三哥说;他当时一见那女子;三魂六魄就像是被雷劈开了一半似的;倒真的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一缕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像一层薄金铺在地上。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低了头去看那道光线;似乎这一缕阳光便是三十年前山头的那一抹夕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琴声又响了起来。他猛然回过神;四处张望;那琴声竟是来自池底!正吃惊;便听那女子道:‘是这水底的蛙声。’他这时才看到;那女子身边竟还跟了两个孩子——大的男孩七八岁;小的是个女孩;不过四五岁;就蹲在那女子脚边玩耍。山高路险;三哥年轻力壮又有武功;也是好不容易才到了这古寺;而她一个女子;弱质纤纤;还带着两个孩子;又是怎么到的这半山之上?三哥是个直性子;愣了半天;便上去攀谈。那女子只说自己是川中人氏;少时便远嫁东北;这次是回家省亲。说话间;那琴声又开始响起;三哥将信将疑地俯身看向池中;果然有几只青蛙蹲在池中的石头上;正仰头鸣叫;那琴声就是从那几只青蛙口中发出的!〃
苏妄言轻轻啊了一声;道:〃那地方是峨眉山;那水池就是白水寺里的白水池!〃
夜明生停下来;把头转向这边;道:〃这个三哥倒没有告诉我世上竟真的有鸣声如琴的青蛙吗?〃
苏妄言笑道:〃不错;这蛙就叫弹琴蛙;天下间就只有峨眉山白水池里才有——‘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相传;当年蜀僧擅琴;李白听后就作了这首诗来送他;于是彼此引为知己;为伯牙子期之交。后来蜀僧圆寂;李白感念;在灵前长叹说:‘从今往后;无复高山流水之音;亦再无人为我抚琴了。’结果夜来便梦见蜀僧飘然而至;说:‘人生在世;难得知音;你既爱我的琴声;那明日黄昏请务必依约前来;我再为你抚琴。’李白第二天再去;果然听见琴声;便如蜀僧在世时一般;仔细查看;才发现原来是白水池里的青蛙鸣叫我曾去过几次;如今的白水寺虽然已是废墟一片;但白水秋月;月下聆琴;当中却也别有一番清欢。〃
他扬起头;露出笑容;眉宇间微见悠远之意。
韦长歌不自禁地一笑:〃你何时去过这种好地方了?也不叫上我一块儿去!〃
苏妄言瞥他一眼;似有些得意;却向夜明生道:〃那后来呢?〃 〃三哥回过头;那女人正听得入神;再看那两个孩子;不哭不闹;哥哥带着妹妹乖乖地在一旁捡石子玩。那女子见他看着孩子;便笑着道:‘这是我的一双子女。’叹了口气;就有点怅然;说;‘这次走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所以我特地带他们来看看这弹琴蛙。’三哥听她言语中的意思大是凄凉;不像寻常离乡背井;就上去大着胆子问她:‘夫人可是家中有事?’那女子默然了一会儿;回答说:‘外子刚刚病逝。’三哥一震;含含糊糊说了些安慰的话;什么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
〃隔了一会儿;天色黑了;半轮山月在林子后边露出点儿银边来。那女子就像大梦初醒一般;蓦地站起来;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字;那兄妹俩乖乖地走了过来。她跟三哥道了声再会;一手抱起女儿;一手牵着儿子;就往外走。三哥想到天色已晚;路又不大好走;忙追了出去;想送她们母子三人下山;那女子却坚持不肯。三哥便说:‘天这么黑;你又不要人送;那不如等到天亮再走吧;也好安全些!’〃
夜明生不接着往下说;却感叹道:〃二哥;你平时说话十句总有九句半是错的;可你说三哥是个情种;这句话;我倒不得不服你!〃
铁脚棠听了他的话;满心不快;但又急着想听他往下说;也不好和他争辩;就只是哼了一声。
夜明生摇着头道:〃老三他自从酒醉告诉了我这件事;后来也就不瞒我了;这些年来;这段陈年往事我听他说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了。每次喝了酒;他就会说起这事;每次说到这儿;他就开始流眼泪。〃
说到这里;想起花和尚;眼眶也红了。
他深吸了口气;道:〃三哥每次说到这里;就会狠狠喝它三大杯;然后流着眼泪对我说:‘老四;你不知道;我真悔啊!我后悔了一辈子;恨我自己没有留住她!老四;你知道吗?我悔啊!——那时候;我对她说:〃天这么黑;你还是天亮再走吧。〃她抱着孩子站在门外;听了我的话就回头看着我;她说:〃这个年月;这个世道;走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浑黑吗?天亮;可这天哪儿还有亮的时候?〃她站在那儿;脸上神情;明明白白的就是黯然神伤四个字!我一时怔住了;等回过神来;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哪儿还有她们母子三人的影子?’
〃可叹就这一面之缘;三哥却再也没能忘记这女子。他知道自己堪不破情关;从那以后就离开了少林;四处寻找。但多年下来还是音信全无;倒像是那母子三人从那天晚上起;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直到最近这些年;他知道无望;这心思才慢慢淡了。〃
〃花三爷当真再没见过那女子吗?〃
〃可不是?!本来;依他所想;要找那母子三人应该不是难事;哪知道会有后来进退维谷的局面?〃
夜明生啧啧惋叹。
苏妄言惑道:〃茫茫人海;要找一个无名无姓的女子就如大海捞针一般;怎么会不是难事?〃
夜明生一拍大腿;道:〃奇就奇在这里了!那女人带着孩子离开之后;三哥回到水池边;无意中看见先前那两个孩子玩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月下反着光;他留神看了;这才发现——原来那两兄妹当石子摆弄玩的;全是一颗颗的珍珠!每一颗怕都有拇指粗细;足有好几十颗;居然就那么丢在草丛里!〃
〃昔日韩嫣以黄金为弹丸;射取鸟雀;千载之下;又有这两个小孩子用珍珠嬉戏;倒不叫五陵少年寂寞。〃韦长歌说着;淡淡一笑;〃不过韩嫣得宠于汉武;赏赐巨万;几拟于邓通;才有这样的举动。这母子三人不知道又是什么来历;比起韩嫣邓通竟也不遑多让!〃
苏妄言道:〃一掷千金;那必然也是家累千金;大约不是豪门便是巨贾吧!〃
夜明生又问:〃请问大公子;像这样的人家有多少?〃
苏妄言回答:〃有钱的经商人家多得很;可这些经商人家往往越是有钱越是把钱看得紧。像这样不把钱当钱的;大约不过十之一二罢了。〃微一沉吟;又道;〃若是武林中人;那便只有天下堡、江南盐帮、塞北牧场、南海蛟王;以及几个有名的世家罢了。要再不是;那一定便是出自官宦人家了。〃 铁脚棠插嘴道:〃这么说来;应该好找才对啊?——那女子是川中人士;出自豪门;嫁到东北;有两个孩子;还是个寡妇——把这些条件都加在一起;符合的人不会多过十个指头;就是一个一个地去找;不消一年也就找到了。〃
夜明生冷笑道:〃要真是这么容易就好了。三哥朝思暮想了三十年;难道这点他都想不到吗?话已至此;我也就不瞒你们;老三当年可是连唐门都闯过了!就是不见人!三十年来;一点音信都没有。〃
众人相顾骇然。
铁脚棠喃喃道:〃老三为了找她连唐门都敢闯;难道真的连命也不要了吗?〃
隔了一会儿;韦长歌才低声吟道:〃原来是‘来是空言去绝踪;更隔蓬山一万重’——那女子如此特殊;应当十分好找才对;花三爷找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杳无音信?〃
夜明生摇头不答。
苏妄言道:〃人海茫茫;碧落黄泉;要找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也许要找的人与你就只有一墙之隔;可你又怎么能知道?〃
他突生感慨;韦长歌不明就里;便是一愣。
怔怔许久;终于一笑;道:〃不错〃
又问:〃妄言;你觉不觉得这女子说的话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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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妄言点头道:〃嗯;她说世道浑黑;听起来;像是受了什么不白之冤;无处申诉。〃
韦长歌叹道:〃这么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真不知她有些什么冤屈;才会说这样的话〃
〃这件事花三爷想了三十年尚且不明白;我们这几句闲谈又怎么弄得明白?〃天色已近正午;苏妄言起身笑道;〃花三爷的事;我们一定尽力;不管查到了什么线索;一定快马通知各位;请放心!〃
六丑会意;一齐起身告辞。
韦、苏二人将六丑送到厅门;六丑又再道谢;这才出门去了。无是非慢吞吞地走在最后;不时回头望向苏妄言。
苏妄言走上去;轻声道:〃你还有事要跟我说吗?〃
无是非狠狠地点头;又回头看着走在前面的几个兄弟。苏妄言回身看了韦长歌一眼;韦长歌会意;微一颔首;快步赶上六丑几人;说了几句闲话;陪着走在前面。苏妄言低头看着无是非;微笑道:〃好啦;你几个兄弟会在天下堡门口等你;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无是非怯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