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迪想喝酒都快想疯了。来吧,姑娘!”
他边说边好奇地瞟了波洛一眼,大概觉得波洛一点都不像尼克的其他朋友,跟这么
个老头有什么话可谈这么久的。
姑娘把手一伸,介绍说:
“这位是查林杰中校——呃——”
那姑娘在等波洛作自我介绍,但出我意料之外,波洛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他站起
来客气地鞠了一躬,呐呐地说:
“英国海军里的!我对英国海军素来敬仰备至。”
在人家请他介绍自己的时候却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来,真是唐突无礼。查林杰中
校的脸更红了。尼克·巴克利马上扭转了僵局,说:
“来吧,乔治,别那么怪模怪样的。我们找弗雷迪和吉姆去吧。”
她对波洛笑道:
“谢谢你的鸡尾酒。但愿你的脚脖子快快痊愈。”
她对我点头一笑,挽着海员的胳膊走了。
“他是小姐的一个朋友,”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是她那些欢天喜地的伙伴中的一
个。他是怎样的人呢?请你用专家的眼光判断一下,黑斯廷斯。他是不是人们可以称之
为‘好人’的那种人?”
我迟疑了片刻,想弄清楚波洛所说的“好人”究竟是指哪一类人。后来我犹豫不决
地同意了。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坏,”我说,“一眼之下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不一定吧?”波洛说着弯下腰去把姑娘忘在这儿的那顶帽子拿了起来,心不在焉
地用手指顶着它旋转。
“他对她很有意思吧?你是怎么想的,黑斯廷斯?”
“我亲爱的波洛!我怎么知道呢?来,把这顶帽子给我,让我去还给她。”
波洛没理我,继续慢慢地在指头上旋转那顶帽子,说道:
“他对她也许还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倒要把这顶帽子留着玩玩。”
“真的吗,波洛?”
“是的,我的朋友。我老糊涂了,是吗?”
我觉得正是如此,只不过难于出口罢了。波洛嘻嘻一笑,用一个指头搔着鼻梁,凑
过身来说:
“但是不对,我还不至于像你所想象的那么神志不清。我们要把这顶帽子还给她的,
不过不是现在,还得过一会儿。我们要把它带到‘悬崖山庄’去。这样我们就有个借口
可以再看看那位迷人的尼克小姐了。”
“波洛,”我说,“我觉得你堕入情网了。”
“她美得很,呃?”
“你自己看得见,何必问我?”
“因为我说不准。对我来说,现在凡是年轻的都是美的。啊,青春哪,青春但
你觉得怎样?其实你对于美的鉴赏力也不见得高明。你在阿根廷住得太久了。你欣赏的
是五年前那一套,不过虽然过时也还是比我强,她很漂亮,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都会被
她迷住的。”
“有个人就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啦!波洛。”我说,“我这句话是一点儿也不会
错的。你为什么对这个女子这么感兴趣?”
“我感兴趣了?”
“嘿,回味一下你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吧。”
“你误会了,我的朋友。我对那位女郎可能是感兴趣,是的,但我对她的帽子更觉
得兴味无穷。”
我困惑地看着他,但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对我点点头,把帽子向我递过来说:
“是呀,黑斯廷斯,就是这顶异乎寻常的帽子。你看得出我感兴趣的原因吗?”
“一顶挺好的帽子,”我说,“一顶普普通通的帽子。许多姑娘都戴这种帽子。”
“但不像这一顶!”
我更仔细地打量了这顶帽子。
“看出点什么了吗,黑斯廷斯?”
“淡黄色的女帽,式样美观”
“我不要你形容它。你还没看出来?简直叫人不能相信,我可怜的黑斯廷斯,你这
双眼睛大概从来就没有派过用场,真叫我诧异。可是你注意看呀,我亲爱的老傻瓜,这
并不需要动脑筋,用眼睛就行了。仔细看看——看呀——”
后来我总算看到了他要我看的东西。那顶帽子在他一个手指上慢慢地打转,而那个
手指头插在帽子边沿上的一个小洞眼里。看到这个洞眼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洞
里抽出手指,把帽子递给我。那是个小小的边缘整齐的圆洞,可我想不出这个小洞洞有
什么含意——如果它真的有什么含意的话。
“尼克小姐讨厌黄蜂,哈哈,‘蜂逐花钿入云鬓’。真奇怪呀,黄蜂钻进了美人儿
那芬芳的头发,在帽子上就留下了一个洞。”
“黄蜂是钻不出这样一个洞的。”
“啊,对极了,黑斯廷斯!我早就说过你是聪明绝顶的!蜂儿自然钻不出这样一个
洞,但子弹却有这个本事,我的伙计。”
“子弹?”
“一点不错,像这样的一颗子弹。”
他伸出手来,掌心里有一样小东西。
“这是一颗打过的弹头,我的朋友。就是它,而不是小石子,当我们刚才在闲谈时
打在阳台上的。一颗子弹!”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差一英寸,这个被子弹击穿的洞就不在帽子上而在她的脑袋上了。
现在懂了吧,黑斯廷斯,我为什么这么感兴趣?我的朋友,你对我说不应当使用‘不可
能’这个字眼,你说对了。是呀,人总是人。但那开枪的人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居
然胆敢在距离赫尔克里·波洛不到十二码的地方开枪杀人!对他来说,这是大失策!现
在你总该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到‘悬崖山庄’去看那位小姐了吧?三天里三次险些丧命,
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必须赶快行动,黑斯廷斯,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第二章 悬崖山庄
“波洛,”我说,“我一直在想”
“想是一种应当大力提倡的运动,继续想下去吧。”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窗口一张小桌子上吃午饭。
“这一枪是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打的,但我们怎么没听见呢?”
“你认为在除了海涛拍岸之外似乎什么声响都没有的环境里,这一枪声应当使我们
俩一起跳起来?”
“是啊,很奇怪。”
“不,并不奇怪。有些声音你听惯之后根本就不会感觉到这种声音的存在。今天整
个上午那些赛艇都在下面海湾里东冲西闯,闹声连天。刚开始你烦得要命,但很快就习
惯了,置若罔闻。这些赛艇只要有一艘在海湾里开,开手枪的声音就不易被人察觉。”
“这倒也是。”
“啊,看,”波洛轻声说道,“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他们像是要到这儿来吃午饭了。
这一来我不得不把帽子还给她了。不过没关系,还了帽子我依然可以到她家去看她的。”
他敏捷地站了起来,匆匆穿过餐厅,在他们刚刚围着桌子坐下的时候把帽子还给了
她,还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
他们一共四人。尼克·巴克利、查林杰中校,还有另外一男一女。从我们坐的地方
不大看得清他们,但不时听到那个海军军官放声大笑。他好像是个开朗快活的人,我对
他已经有了好感。
吃饭时,我的朋友心不在焉地沉默着。他把面包撕成小块,自言自语地发出一些奇
怪的轻呼声,还下意识地把桌上的每样东西摆得井井有条。我打算跟他谈话,他却没有
反应。我只好作罢。
吃完了奶酪,他又坐了很久。但那四位一离开餐室,他也马上站了起来。他们走进
休息室,刚在桌旁坐下,波洛就以他最出色的军人风度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对尼克说:
“小姐,我是否可以和你说几句话?”
姑娘皱起眉头。我觉得她无疑感到厌烦,怕这个形迹可疑的外国佬纠缠不休。她很
不情愿地走到了一旁。
在波洛跟她说话的当儿,我见她脸上突然现出惊异的表情。同时我却浑身不自在。
幸亏老练豁达的查林杰把我救出了尴尬的处境。他过来请我抽烟并闲聊了几句。我们互
相看看,彼此都觉得满意。我感到查林杰和与他同桌吃饭的那个男人不大合得来,还是
跟我更为融洽一些。现在我有机会来端详一下与查林杰同桌的那个男子了。他是个高个
子、黄头发、大鼻子、白皮肤的青年,可以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他老是卖弄着懒散倦怠
的傲慢风度。我尤其不喜欢他那种对什么都装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然后我的视线又移到旁边的那位女士身上。她面对着我坐在一张大椅子里,刚刚扔
下她的帽子。她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女郎。她的外貌其实不用形容,你只要想象一下圣
母马利亚的无精打采的塑像就行了。一头淡得几乎发白的黄头发从中间分开,垂下来遮
出两只耳朵,在颈部漫不经心地挽了个结。苍白憔悴的双颊配上一双瞳仁很大的浅灰色
的眼睛,倒也自有一种妩媚。她脸上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淡漠的神情,像是冰从眼睛一直
结到了心底。
她凝视着我,突然开口了:
“坐下——坐到你的朋友跟尼克把话讲完。”
她的语气忧郁做作,但她的音调缠绵悱恻,倒是怪吸引人的。这位女士几乎可以算
是我所遇见过的最委顿的人了——不是指体力而是指心灵。她好像觉得世上一切都是空
虚的,既无意义,也无价值。
“今天中午,当我的朋友扭伤了脚的时候,她帮了很大的忙。”我坐下时这么说。
“尼克告诉过我,”她眼神恍惚地看着我,“他的脚好些了没有?”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解释说:“只不过蹩了一下而已。”
“哦,这样说来尼克这次说的倒是真话。你知道吗,她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说谎专家。
真叫人奇怪——无中生有也是招待朋友的一种办法。”
我无话可说了。她像是觉得我的窘态很好玩,就接着说:
“尼克是我的老朋友。我总感到诚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你说呢?像苏格兰人
似地省吃俭用、循规蹈矩多不容易呀。可尼克多会撒谎,吉姆,你说是吗?什么关于汽
车刹车失灵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吉姆说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回事。”
那淡黄头发的年轻人用一种温柔而响亮的声音说:
“我是懂得汽车结构的。”
他侧过头去。外面,在其它许多汽车当中停着一辆车身颀长的红色轿车,它比其它
随便哪辆车身都长,颜色也红得别具一格,的确是一辆呱呱叫的小轿车。
“那是你的车吗?”我信口问道。
他点点头:“是的。”
我酸溜溜地加上一句:“是啊,像这样一辆轿车除了你还会是谁的呢?”
这时波洛走了过来。我刚站起来他就拉着我的膀子对大家很快地鞠了一躬,把我拖
走了。
“约好了,我的朋友。我们将在六点半钟到悬崖山庄去拜访那位小姐。到那时她会
回去的。嗯,是的,她肯定会回去的——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的。”
他神色忧虑,说话的口气也显得十分不安。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要求她安排一次会晤,越快越好。当然她不太乐意。她肯定在想——我看得出
她在这样想:‘他是什么人?这男的到底是谁?一个肖像画家?一个暴发户?还是个电
影导演?’她想要拒绝我——但又不好意思出口,因为突如其来地提出的要求叫她难以
应付。她答应在六点半回到悬崖山庄去。一切顺利!”
剩下要做的只是等待。波洛真是没有片刻安宁。整个下午他自言自语地在我们的起
居间里踱来踱去,周而复始地把屋里各种小摆设移来移去,弄出种种新花样。我想跟他
谈话时,他就向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好容易捱到六点,我们便离开了旅馆。
“简直不可思议,”当我们走下旅馆的台阶时我这么说,“竟企图在旅馆的花园里
开枪杀人!只有疯子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我倒颇不以为然,”波洛说,“这个花园相当荒芜,游客们又全都像一群羊似的
喜欢坐在大阳台上眺望海湾,因此在花园里干这种勾当很安全。嘿,只有我——与众不
同的赫尔克里·波洛却坐在冷僻的小阳台上欣赏花园!遗憾的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看
见开枪的人。有许多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树呀、棕榈呀、开满了花的灌木呀什么的。
随便什么人在等待小姐经过的时候都可以十分安全地隐藏起来。而且尼克小姐一定会走
这条路的,因为从山庄到旅馆的正路要远得多。这位小姐是这样一种人,她老是姗姗来
迟,然后不得不抄近路。”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么干对于凶手来说是很危险的,可能被人看见。况且你总不
见得有办法使枪杀看起来像一次偶然事故。”
“偶然事故?不,不像偶然事故,但可能会像别的”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我有个想法,但也可能不对,且不去说它。我认为,这次枪杀说明那个
罪犯具有一个主要的有利条件。”
“什么条件?”
“你自然是明知故问罗,黑斯廷斯。”
“我是不会使你丧失拿我取乐的机会的。”
“啊,你话里带刺好了!你挖苦我好了!不过我不介意。瞧,有一点是很清楚的:
罪犯的动机一定不明显。否则这样莽撞行事就未免太冒险了。人们会说:‘我怀疑是某
某人干的。开枪时某某人在什么地方?’由此可见,这个凶手——我应当说是未遂凶手
——的动机一定隐藏得很深,因此不容易或者说不可能怀疑到凶手身上。而这,黑斯廷
斯,就是我所担心的。是啊,此时此刻我就十分提心吊胆。我安慰自己说:‘他们有四
个人,他们都在一起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我说,‘要是还会出事,就真的只能是
疯子干的了。’但我还是放心不下。这些‘偶然事故’还没完呢。”
突然他转过身来说:
“还早呢,我们走另外那条路吧。在花园里的小路上我们不会再发现什么的。让我
们看一看到悬崖山庄去的正路吧。”
我们沿大路走出旅馆正门,向右转上了一座陡峭小山丘。小山顶上有条小路,路旁
的山石上写道:“此路仅通悬崖山庄。”
沿这条小路走了几百码以后,小路突然一弯,眼前就出现了两扇久经失修、破败不
堪的大门。门内右边有一所门房小屋,这所小屋同那两扇大门以及荒草满径的小道形成
鲜明的对比。它周围的小花园是得到精心照料的,生气勃勃,洋溢着香味。小屋的窗框
和窗棂都是新近油漆的,窗上还挂着清洁的浅色窗帘。
花床上有一个身穿诺福克上衣的人正弯腰干活。听见大门的吱嘎声他直起身来回头
看看我们。这是个年近花甲的人,至少有六英尺高,他几乎完全秃了顶,但还魁梧有力;
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天蓝色眼睛,看上去忠厚慈祥。
“下午好!”当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他这样招呼道。
我照样回答了一声,同波洛一起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可是却感觉那双天蓝色的眼
睛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背影。
“我在想。”波洛心事重重地说。可是他没告诉我他在想什么。那句话就这么开了
个头,就算是说完了。
我们面前的这所悬崖山庄是一所又大又阴沉的房子,被浓密的树荫包围着。那些树
枝几乎伸进屋顶也没人管。波洛把房子从外面打量了一番,就去拉门上的拉铃。要把铃
拉响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行。但一旦被你拉响了,它那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