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问:“您是哪儿人?在武汉发什么财呀?”
王师傅瞥了我一眼,显然是认为我打听多了,但还是礼貌地回答:“河南许昌人,跑业务。”
我连忙递上一支烟,旁敲侧击地问:“就您一个人?没有一个老乡在武汉?”
王师傅并不接我的烟,他吃了一口面后说:“不,还有一个侄子,他也在跑业务。”
侄子?我还以为他是“万军”的父亲。我问王师傅,怎么没有看见你的侄子,他说已经去上班了。“上班?这么早就上班了?”我明知故问地说。
他没有回答,借故要到外面倒开水,“赶”我离开他的房间——我“关心”太多了,他下起了逐客令。怕他怀疑,我只好去吃早点。等我回来时,他已经锁好了房门。据旅社服务员讲,王师傅已上班去了。我问服务员,他和他的侄子做什么工作,住了多久她说,听说是做业务,住了有20多天了。至于进一步的情况,她说她也不知道。
我在旅社“守株待兔”,等候“万军”的出现。不,不是“万军”,如果那位“王师傅”没撒谎的话,“万军”应该姓王。
到了下午4时多,王师傅回来了。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还是很冷淡,只回应了一声,便走进了他的房间。
过了几分钟,我敲开他的房间,递上一支烟,他勉强接了。给他点火时,我说我从湖北孝感来到武汉有一个多月了,但还没有找到工作。今天想麻烦王大哥给我介绍一个工作,当然能不能介绍并不重要,介绍后成功与否也不重要,关键是认识王大哥很高兴,今天就请他到餐馆喝酒,算是做进一步的认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淡淡地说他不会喝酒,所以不能奉陪了。与他拉拉扯扯时,我乘机问他:“您一个人带着侄子出来跑业务,侄子的父母放心吗?”
王师傅还是淡淡的语气:“跟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我还会害自己的侄子?每个月都给他的爹妈寄很多钱,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师傅脸“刷”地一变,大约警觉到自己说漏了嘴。然后称自己很累了,要休息一下,对我下起了逐客令。
“万军”的父亲还活着!这再一次证明“万军”“父母到深圳打工,回家时父亲被汽车撞死”是彻头彻尾的骗局。我骇异了。先前我想,“万军”的父亲也许是真的离开了人间,他们叔侄二人联合起来骗人,没想到“万军”的父亲还健在。既然“万军”的父亲没有“被汽车撞死”,那么他母亲“整天哭哭啼啼,因此患了脑血栓,治病花了近2万元”也就顺理成章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了。
晚上7时多,一直守在旅社门口的我,终于见到了“万军”。他一身疲惫,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进旅社。走到门口时,慢慢抬起头,看见我,愣了一下,白皙的脸“刷”地一片绯红——他认出了我。随即迅速钻进房间,“啪”地关上了房门。
过了一个多小时后,估计他们的情绪平息了后,我准备敲门进去,而王师傅和“万军”已清理好行李,那样子是准备离开了。我想找“万军”聊聊,可看到他们有些愤怒的表情,遂只好作罢。
4、街头的“万军”们
“万军”和自称是他叔叔的“王师傅”究竟是何许人?为什么会想起联手编造“遗像”的骗人乞讨方式?这些谜团终究没有解开。但“万军”的名字是假的,父母的悲惨遭遇是假的,“遗像”是假的,这些是可以肯定的了。
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在汉阳钟家村的人行道上,我又看到了两个女孩头缠孝布跪在地上行乞。两个女孩面前纸上写的“遭遇”与“万军”几乎一模一样,连最后的四句话都没有区别。我很怀疑,她们和“万军”是不是一伙的。
年龄大的女孩十五六岁,穿着一件红上衣,戴着孝布,双手捧着一个遗像。年龄小的女孩看起来只十一二岁,穿着十分破旧。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遗像上的人戴着一副眼镜,长得眉清目秀,怎么看都与两个女孩的穿着和气质有极大的差别。
我让旁边一个发广告单的小伙子帮忙给两个女孩拍照,小伙子远远地把镜头对准她们,姐妹俩左避右闪,并用胳膊拼命挡住自己的面部,同时取下孝布,收起遗像,急匆匆跑上人行天桥逃之夭夭。在人行天桥上,她们还回头看那个拍照的小伙子。看他并没有跟上来,才放心地朝古琴台方向走去。我则跟在后面。
姐妹俩上了一辆开往武昌火车站的公交车。在公交车上,大女孩还很恼怒,忿忿地对小女孩说,那个该死的“记者”破坏了她们的好事。
到了武昌火车站,两个女孩下了车,径直朝一条小巷迅速跑去。她们到了一家招待所门口,对站在门口的一个中年妇女说了一句什么,便钻了进去,一直没有露面。
在招待所斜对面的一家餐馆,我坐下来点了两个菜后,向老板打听刚才那两个女孩的情况。因为刚才两个女孩经过时,和这家餐馆老板打了招呼。
老板向我透露,两个女孩是姐妹,在招待所住了一两个月,经常到他这里吃饭,点的都是一些素菜。看她们的样子,不像是学生。老板说:“是学生怎么会一直住在招待所?”至于每天做什么,靠什么为生,他问过两个女孩两次,她们也没有说。最后,老板说:“看她们的长相,也不像是做什么坏事的。”
是的,这两姐妹和那个“万军”走在人群中,看起来都是很朴实、很纯善的弱者形象,怎么也看不出她们是靠在街头骗人谋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但是,她们又的确是在做着骗取有良知的好心人钱财的勾当。是谁教坏了她们?她们以后的路会怎样走?这些问题一直叩击着我的心扉。
两个女孩最终没能跟踪下去,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了,其背后的内幕和“万军”大同小异,无非是乞讨的主体不同而已。在这个都市行乞群落里,骗人的手法也在不断地更新换代,一种新式乞讨方法出来后,往往会以很快的速度广泛传播开。如这种披麻戴孝、手捧遗像式的乞讨方式,10月份之前在武汉还比较少见,但出现了第一个“万军”之后,只要这种方式能够奏效,不出一个月,再走在闹市区,走在乞讨者比较集中的地带,你就会看到第二个、第三个装扮、道具都如出一辙的“万军”。
我曾经问过一个跪着戴孝的“学生”,许多人知道你们是骗人的,你们为什么还要跪立街头?他无所谓地说,是的,很多人明知道我们是“冒牌货”,但还是要施舍,可能他们认为自己在行善积德吧。据他讲,武汉街头长期靠此手段行骗的“学生”至少有20人,年龄都在20岁以下,很少有两人是同一个地方的。
听了他的介绍,我的心情很复杂。对这些年轻的“学生乞丐”,该不该施以同情,的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扶危济困是一种美德,但明知是骗人仍然无原则地施以同情,虽然给了对方物质上所需要的帮助,但对其骗人的行径和心理,无疑是一种纵容。
第十六章 200多人的“乞丐村”
1、200多人的“乞丐村”
——在武汉的贺家墩,租住在这里的乞丐和流浪汉竟有200多人!
——乞讨成了他们致富的门路,他们中的许多人逢年过节回家,都带着彩电、影碟机,有的还配上了手机。
——据村干部估计,甘肃岷县农村人到城市乞讨的粗略数字至少有1000多人!
“母子”式的乞讨者
在我体验流浪生活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有两次奇遇令人难忘。一次是在本书第十章写到的,和安徽“磕头帮”里一位中年男人在旅馆里的邂逅。再一次就是下面将要写到的和一对甘肃母子的邂逅。两次邂逅都证明着,都市里的许多乞丐都以团体的形式存在着——如果你在同一城市的不同地点,看到两个乞丐从乞讨方式到行装打扮都极其相似,那么或许他们就是一伙的。
那是2002年11月下旬一个周六的晚上,在汉口江汉路与中山大道岔口处的人行天桥上,我曾看到一个30多岁的妇女怀抱一个小孩坐在台阶上乞讨。两人的打扮很特别,妇女头戴一顶已经显出旧颜色的草绿色大沿帽;孩子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头上也戴一顶帽子,上面绣着大团的红花,两边还各吊一串红须坠子,很像哪个少数民族的服饰装扮。妇女低着头,但目光漂移,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口中并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塑料碗很长地向行人伸过去。
看女人的模样,很年轻也很健康,并不能引起行人的同情。倒是怀中的孩子,显出病恹恹的神态,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本来以为这是一对很普通的母子乞讨者,我并没太留意,但走到天桥的另一侧,竟发现在另外的两个台阶上,也分别坐着两对和她们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的母子。这让我感到惊异!这三对母子显然是一伙的,她们分工明确,各路“人马”分守一侧天桥。这么多的母亲和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这引起了我的关注。
从她们的长相、装扮看,似乎来自哪个少数民族,或是某个有着独特风俗的省份。并且她们在这个天桥上乞讨的时间不长,因为我时时路过那里,像这种衣着打扮的乞丐以前没有看到过。我问一个怀抱小孩的妇女:“你们是哪个地方的人?”
她盯着我看了足有半分钟,大概看我的打扮并不像“施主”,没有回答。我索性和她并排坐在一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丢在她的碗里,这一次她开口了,说她是从甘肃来的。
然而任我再问其他什么问题,她都使劲摇头,甚至把头偏向一边,还说“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劲地催我走。
实在从她口里问不出什么,我于是起身到天桥另一端两对母子那里,她们的态度如出一辙,问什么都不理睬。但听口音,几乎可以肯定她们是一伙的,也的确像甘肃一带的口音。
一连串疑问扣击着我:这些“母子式”的乞讨者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大的群体?她们从哪里来?或者说是怎么聚合到一起的?但很显然,这些东西暂时不可能从她们口里“挖”出来,我便假装“撤退”。我一走下天桥,桥上几个妇女马上集合到一处,对着我指指点点起来。
我在天桥附近晃悠悠转到晚上10点多,一直到她们“收班”。看着她们走下天桥,我便尾随其后跟着,但还是被她们发现了。她们停下来看我,我知道跟踪已经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了,只好掉头自己走了。
接下来几天,我又在汉口的六渡桥天桥、武汉广场、中山公园、同济医院等处看到装束打扮和那几个妇女小孩非常相像的乞讨者,一问都是“甘肃”的。这愈发让我惊讶:如果她们都是一个团伙,那么将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
2、巧遇“甘肃母子”
12月中旬一个细雨飘飞的下午,我再次转到汉口火车站的广场前。流浪的初期,我曾在这附近居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这一带还比较熟。
天空中飘着雨丝,广场的地面湿漉漉的,但这里的人气还是吸引着不少的乞丐。
三个10岁上下的小乞丐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们的着装似曾相识:头戴绣花的遮耳帽,上穿蓝色袄子,下穿蓝色裤子,很像是甘肃那帮乞丐的打扮。在一个月以前,我还在这一带流浪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几个小孩子,显然他们是新来的。
三个小男孩个子都差不多高,有两个长得很像,可能是兄弟俩。他们站在候车大厅的门口,遇到刚赶到车站广场的乘客,便上前拦住讨钱。若对方不给,他们或拉住衣角,或跪在地上抱住对方的腿,迫使对方掏出钱来。许多乘客急于赶车,被他们拉得烦不过,也就掏了钱包,给个1元2元的了事。我观察了一下,他们的“收入”不错,一个多小时,每人讨了不少于20元钱。
我上前拉住其中一个,用普通话问:“你是哪个地方的人?为什么没有上学?”
小男孩上下打量着我,转动了一下眼珠,也用一口普通话回答我:“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然后迅速跑开了。我于是去找另外两个男孩,他们也同样对我躲躲闪闪。
一直到晚上9点多钟,三个男孩才收手,一起朝汉口火车站对面的贺家墩走去。贺家墩是一个民房区,辖区内招待所、餐馆众多,同时外来租房者也较多。三个男孩一路走一路跳,逗逗打打地穿过一排招待所,走进一条很窄的巷子。走过巷子,拐过两片楼房,最后闪进了一栋五层高的居民楼。
我跟到楼下,抬头向上观望了一阵。正准备上楼,又看见几个牵小孩的大人,朝这栋楼的方向走过来。夹在中间的一个妇女,正是上次在江汉路人行天桥上看到的那个30多岁的女人,身旁的小孩子依然戴着那顶绣花朵的“民族帽”。当时的我又是一阵“天助我也”的惊呼。
——这下,撞到她们的老窝里来了!
3、“甘肃帮”住了一栋楼
我隐在一边,看他们说说笑笑地进了楼。
在楼下观察了一会儿,我也上了楼。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开着,房间里可以看见三张床,摆放得比较整齐,床上的被絮也放置得有条有理。这与我以前所见大多数流浪者、乞丐租住的房间有很大差别。三个中年男子正在里面煮饭,我敲了敲一侧的房门。
我佯称是租房子的,问这栋楼还有没有空房出租。他们中一位男子告诉我,房东不住这里,租房子要找房东。我正要继续问房东住在哪里,另一位男子开腔了,说大兄弟你不用找了,这里楼上楼下基本上人都住满了,没有空房可以出租。
我装作很遗憾的样子,并没有出去。他们对一位陌生人的造访似乎也并不介意,继续忙他们的事。我问其中一位中年男子:“请问你们是哪里人?”
那男子正在用纸包烟卷,他停下手中的活,很热情地回答道:“甘肃。你是哪儿的?”
我说我是本省的,刚流落到武汉,在外面睡街头太冷,想租个便宜的房子住,顺便问在这里租房子每月需要多少钱?
中年男子告诉我,他们这个房间住了三家人,大人5个,小孩4个。房租每月100元,包水电费。
我故作惊讶地问:“一间房住9个人?你们是干什么的?”那男子笑笑说:“我们是捡破烂讨饭的,100元钱房租我们还嫌贵哩。楼上还有住十几个人的。”
“楼上住的,也和你们是一起的吗?”
那男子说话倒爽快,他告诉我,这栋楼里住了几十人,大部分都是他们一个县的,只是乡镇不同而已。我问是哪个县,他回答道:“甘肃岷县。”
我们聊得越来越多。那男子告诉我,他叫张俊杰,是甘肃省岷县中寨乡乌洼村一社人,他们那儿靠种小米和土豆过日子,平时就吃土豆和面条。田地很窄,一个人才四分地,今年庄稼遭冰雹袭击,没有吃的,无奈才带着老婆和孩子出来乞讨。才来个把月,老婆和小孩乞讨还没有回来,乞讨的“收入”很差,一天才弄个二三十元钱。自己白天给人擦皮鞋,“收入”更差,只能搞三四元钱。他们准备乞讨到2003年4月份种庄稼时再回家。来时大人和小孩车费用了400多元,恐怕到时候车费都“赚”不回来。说着,张俊杰还拿出擦皮鞋的工具给我看。
张俊杰把自己的生活讲得很惨,他说因为乞讨不到钱,只好烧柴了,柴是到处捡的。但我看他的生活过得并不差,从他买的菜看,甚为“丰盛”,有包菜、土豆、芹菜等花色菜,还有肉、鸡蛋等“上档次”的菜,完全不像我以前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