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沉默片刻,既而点点头,又对二人道:“我先回衙门了,你们要说什么赶快说,要祸害谁也随便你们,我呀,眼不见心不烦。”
戚少商笑着捶了一下追命肩头,“行了吧你,假正经。”
追命也咧开嘴笑,转过身集合了剩下的兵卒,牵起马下山去了。
日已西斜,夕阳的金辉洒满了澄澈的天空和在回风中轻卷的浪花。戚少商和顾惜朝静立于崖边,望向万里江水,任风撩起衣袂,带起鬓发。
“惜朝,如果我始终都不明白你信上所写何意,你准备怎么做?”
“没有如果。”
你既不愿说,那我也就不问了,感谢老天没有让如果发生。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三天后,等案子结了,我们就走。”
“你怎么跟诸葛神侯解释?”
“我本就是江湖人,官场里诸多约束,实非我所喜所长。”
“你在六扇门呆了还不到一年就被我拐走,诸葛老头怕是要恨死我了。”
戚少商转头看着顾惜朝,“我心甘情愿,不能算你拐我。”不论还剩下多少日子,我都只想和你在一起。
顾惜朝亦回过头,戚少商那对足以融了冰冻霜雪的酒窝便深深,深深地现了出来。墨色的眸子深似海,让顾惜朝沉溺其中,再也无法脱身而出。
顾惜朝又回了柳园,杨顶天扑到顾惜朝怀里大哭起来。戚少商打趣杨顶天,你这样哭法,岂不是让你顾大哥以为我们虐待了你。再抬起头,却是怔忡,因为他发现那个人也一样红了眼眶。
第三十三章 是是非非
戚少商一早去衙门里办事,顾惜朝迎来了一个客人,蔡绦。
蔡绦落座,顾惜朝煮了新水,斟明前龙井给蔡绦。室里一片静谧,炉火暖暖,清茶淡淡的香气缓缓流淌在空气里。
蔡绦低垂着眼,两手端起茶盏,心里有许多话叫嚣着争先恐后地想要出口,良久的静默后,却终于只道:“惜朝,我明日就要回京了,你自己多保重。”我没有勇气说出口,没有勇气面对爹,面对你,面对道德礼法,面对天下人。所以只能把这些话埋在心里,一辈子。
顾惜朝坐到蔡绦对面,点头道:“你也是。”
屋里再一次安静下来,蔡绦轻啜一口杯中之茶,低声道:“其实现在我有些不想回京城了。到了那里,便是虎狼四伏,处处危机。”顿了一下,又苦笑道:“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要防了再防。说不定一个不留神,我就会被他抓到天牢里去。”
顾惜朝默然片刻道:“高处不胜寒,有些东西失去了,不一定就是坏事。”
蔡绦轻轻点头,“不错。盛极致辱,却偏偏还让人抛不下,放不开。”我已经走到这条路上了,且行下去,听天由命吧。
神侯府里,追命和戚少商的信被屋里的几人传遍。诸葛神侯脸色阴沉地坐在上首。
无情道:“追命和戚少商恐怕没有说实话,那些证据多半是被顾惜朝毁了。易教里能拿到这些证据的只有他了。”
冷血抱剑靠窗站着,“顾惜朝也太无法无天了,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
无情淡淡笑道:“要是有法有天,顾惜朝也就不是顾惜朝了。”
诸葛神侯眉梢一动,搭在坐椅扶手上的手慢慢收紧。
冷血点头道:“也是。可最奇怪的是戚少商,顾惜朝和他有血海深仇,怎么只去了一趟杭州,他就连六扇门都不要了,还要和顾惜朝一起去找他哥哥。”
诸葛神候始终紧拢着眉,却并不说话。
无情微微摇头,心道戚少商和顾惜朝之间恐怕不只是一场追杀,一条血河那么简单,沉默片刻后道:“不过就算没有顾惜朝,戚少商也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他本就是海里的蛟龙,要上天入地,六扇门又如何困得住他?”
追命静悄悄地走进顾惜朝卧房里的时候,顾惜朝正在午睡。平稳的呼息,柔软了的面容,没有了凌厉的棱角,纯净到像初生的婴孩,似乎从未沾染过半点乱世风尘。
追命紧紧攥着双手,手心湿凉一片。他站在床前,拳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诸葛神侯信上的内容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他似乎看到师傅站在他面前,对他厉声呵斥,“不除顾惜朝,到时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我们如何担的起这罪责,死了如何面对大宋历代皇帝的英灵?”
“戚少商一时被顾惜朝所惑,迷了心窍。他们的关系一旦被世人知道,必会引起轩然□,他们二人甚至可能成为武林公敌。你是戚少商的兄弟,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戚少商走到这一步吗?”
“不杀顾惜朝,就不用再回六扇门了。”
追命缓缓抬起右掌,正对上顾惜朝头顶,闭上了眼睛。
南星、戚少商,对不起。顾惜朝,你死了,我会赔你一条命。
追命咬牙挥下手掌,却在离顾惜朝头顶不足寸许的地方猛然刹住。
我在干什么,从汴京一路到杭州,这么久的相处,难道我真的能无情至此?如果只凭着可能的罪名,天下有多少人会被无辜枉杀?为了虚渺的大义和所谓多数人的利益,就可以随便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吗?
追命慢慢收回手,终于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追命”依旧是那道清朗的声音,静而无波。
追命脚下一滞,停在了门口。身后顾惜朝已经坐起来,下了床,既而朝书案走去。
“你不杀我,怎么和诸葛神侯交待?”
追命背对着顾惜朝,没有出声。我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杀不了你,我已经不是六扇门的人了。
顾惜朝径自挪了椅子放在书案的另一头,“来,我请你喝酒。”说着走到墙边,拎起一坛酒放到书案旁,又多取了一个茶杯放到案上。
追命一怔,依然没有转身,只听到身后顾惜朝径自倒酒,喝酒,然后是瓷杯轻碰到桌案上的脆响。
追命转过身,只见顾惜朝提起酒坛再次给自己的茶盏里满上酒,抬手就要往嘴里灌。
追命急步上前,按住顾惜朝的茶盏,“别喝了。”
顾惜朝放下茶杯,抬眼看着追命,“为什么不喝?”
追命想说你明知故问,吃着药如何能喝酒?可他忽然什么都讲不出来,缩回了手,在书案前慢慢坐了下来。
顾惜朝将茶盏里的酒喝尽,又倒满。
“你怎么不喝?这是陈念娇专门让人送来的。”说着又是一杯入腹。
追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舌头却像突然失了味蕾一样,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干脆放下茶盏,看着顾惜朝一杯接一杯拼命的给自己灌酒。
半响,顾惜朝开口,“你一进屋,我就醒了。”
追命一愣,想问你既然醒了为什么要装睡,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顾惜朝微仰起脸,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害怕什么?”
你还有怕的东西?追命还未及答话,顾惜朝已经勾起了嘴角,自问自答道:“我最怕晚上睡觉。”
追命愕然,顾惜朝又是一杯酒喝尽,两颊已经现出了驼红。
“身上没有一处不痛到骨头里,我想生不如死的滋味也不过如此吧。”一日又一日的煎熬,却依旧挡不住生命如握在手里的流沙般从指缝间滑落,除了一片漆黑,还能剩下什么?
“你”追命哽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怎么说。
“如果戚少商始终没有想到我给他的信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哥没有被扣在西夏,我会自编自演一场戚大侠追三爷铲除通敌叛国、十恶不赦的武林败类顾惜朝的戏码。”顾惜朝轻笑一声,微仰着脸看向虚空中的某点,接着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不像是我顾惜朝会做的事?自己什么好处都得不到,送了命,还背上一身的骂名。”说完又摇摇头,“也不对,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逼着戚少商当上易教教主,让朝庭在短期内不会对易教动手。”
追命震惊万分,他忽然明白不对在哪里了,方才他那一掌挥下,那么近的距离,如果不是他自己突然停手,顾惜朝就算想避开也已经晚了。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着要躲。坚忍如顾惜朝者,竟然也会有听天由命,放弃性命的一刻。
顾惜朝嘴角轻扬,“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什么舍身成仁的侠士,但到了我这一步,再为自己求什么都没意义了。”
顾惜朝一手撑住有些昏沉的头,静了半响又开口道:“要不是我哥,我已经死了两回了。”似是醉的厉害了,顾惜朝的发音已经开始模糊,说的话也失了逻辑。
“追命,我哥以前过的很苦,他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是真的开心。”
追命怔住,心陡然间如雷鼓般跳了起来。
顾惜朝的手臂突然一沉,落到了桌案上,头也紧跟着垂了下去,深埋到了臂弯里。
追命站了起来,呆看了顾惜朝半响,突然猛地转过身,向门口急步走去。屋里的空气压抑的让他无法喘息和思考,他需要外面的寒风让自己清醒一下。
追命一脚迈出门槛,又是一惊,他看到了戚少商。戚少商微盍着眼仰头靠在窗框边,不知道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了。听得追命出来,戚少商睁开眼转过头,只面无表情的看了追命一眼,便站直了身体,转身错过追命,走进了屋里。
顾惜朝还是一动不动的趴在桌上,戚少商走到顾惜朝身旁,唤道:“惜朝。”
顾惜朝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就再没了动静。
戚少商把人抱起,放到床上,替顾惜朝盖好了被子,侧身坐在床边,又掖了掖被角,双眼却开始一阵阵发热发胀。 终于一滴水珠落到了顾惜朝面上,又顺着顾惜朝的脸颊滑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顾惜朝似是感觉到了,不安地皱起了眉,继而喃喃道:“大当家下雨要打伞。”
“惜朝啊”此后风雨同途,无论何时,我都绝不会再留你一人,绝不会。
第三十四章 尾声
一辆马车停在杭州城门外不远的关道上,苍茫铅色的天空下,插在城头的旌旗被瑟瑟寒风卷起,裂裂作响。
“戚大哥、顾哥哥,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也许三两个月,也许半年,也许一年。”
白文瑄噘起嘴,不满道:“顾哥哥,你这样说,岂不是和没说一样?”语罢却红了眼眶。
戚少商笑道:“此行路途遥远,要去多久也就很难确定。不过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许是顾惜朝命不该绝,昨日戚少商送高家母女到尺长青那里疏通二人被顾惜朝用银针封住的经络时,尺长青让戚少商给高家母女导气,却诧异地发现戚少商内力精纯、至刚至阳为他平生仅见,便立刻想到他的内力或许可以抵抗顾惜朝体内的寒气。就算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减轻寒气积聚给身体带来的痛苦和伤害,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尺长青又找出了易教禁用已久的武功典籍给戚少商,告诉戚少商九幽的魔功极可能是从这些武功里脱胎而来,阴寒的内力也许并非绝无化解的可能,不过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但对于此刻的戚少商和顾惜朝而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是老天莫大的恩赐。
陈念娇笑道:“白姑娘不用担心,他们可都还惦记着我的酒呢。就算乐不思蜀了,我那酒的香气也能飘到西夏去,把他们给勾回来。”
几人笑了起来,顾惜朝道:“朱大哥、陈姐,阿天就托付给你们俩了,别宠着他,文武都不能落。”
朱百万和陈念娇还未及答话,杨顶天已经大叫道:“顾大哥,不用别人管我,我自己会管自己。”
戚少商笑着拍拍杨顶天的肩,“我相信我的好徒弟。”
杨顶天一下扑到戚少商怀里,叫道:“还是师傅最好。”
追命笑道:“谁夸你你就说谁好,真是白眼。”
杨顶天转过身,用两手向下斜拉着眼角,朝着追命做了鬼脸,大声道:“崔大哥最坏!”
几人哈哈大笑,朱百万笑道:“教主放心,我和婆娘会照顾好阿天的。你回来检查要是不满意,就罚我们二人。”
顾惜朝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出了问题我不找陈姐,就找你,罚你五年的赌房收入。”
朱百万嗔目结舌,伸出五个手指头在眼前,“五五年?”
几人见朱百万如此反应都不由失笑,游梦锡道:“教主,你真是抓到了朱坛主的要害,他可把钱看得比命还紧。”
顾惜朝又转头对陈简言道:“陈大哥,教里的事以后还要靠你多多操心。”
陈简言抱拳道:“是。”
“我不在的时候就由陈坛主代理教主一职,大小事务皆由陈坛主决断。”
王元昭、陈简言、朱百万、陈念娇、游梦锡、赵黎六人皆抱拳应道:“是。”
顾惜朝对几人深作一揖,“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几位还请回吧。”
一直未说话的白文瑶手捧着一个布包,上前一步,对戚少商、顾惜朝二人道:“戚大侠、顾公子,北地天气寒冷,我让人做了两件棉袍,你们带上吧。”
戚少商接过来,笑道:“白姑娘真是有心人,多谢。”
白文瑶微笑点头,来送行的几人纷纷向二人到别。戚少商和顾惜朝转身上了马车。
王元昭忽然急上前几步,掀开马车前的帘布,哑声道:“惜朝,我你你,你一定要早些回来,大哥大嫂的坟还等着你给他们年年上香祭拜。”
顾惜朝心里一热,来送行的人中只有王元昭和追命二人清楚他这一去,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一时喉头发梗,竟说不出话来。
戚少商一手悄然握上顾惜朝的手,对王元昭笑道:“王叔,惜朝有多大本事你还不清楚吗,何况还有我呢。您啊,就别瞎担心了。”
王元昭连连点头,“是,是。戚大侠,还盼你一路多多照应。”顾惜朝已经对王元昭解释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王元昭对戚少商的介蒂也早就消了。他一向不服人,但几件事下来,对戚少商的武功人品皆大为赞赏。王元昭又视顾惜朝如亲骨肉般,便免不得开口请戚少商照顾顾惜朝。
顾惜朝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帘布前躬下身凑到王元昭耳边,对王元昭耳语了几句,既而跳下马车,一撩衣摆两膝依次跪下,对王元昭恭恭敬敬地瞌了一个头。
王元昭一愣,敢忙扶起顾惜朝,通红着眼大声道:“你小子要是还认我这个叔叔,就跟你哥一起赶快回来,我一把老骨头了,还等着人孝顺我呢。”
顾惜朝静立片刻,终是点头应道:“好。”言罢反身上了马车。
鞭声伴着马嘶声响起,马车缓缓启行,渐行渐远,终于缩成了一个乌色的小点,不久便消失在了铅灰色的天空与满是枯草的黄土大地相接的地方。
霜风依旧,关道上又有车马来往,或入城,或出城,继续着一个个或平淡或跌荡,或悲伤或喜悦的故事。
震动一时的贡品被劫一案,终被蔡绦定为魔教教主殷颢与金人勾结抢劫贡品。殷颢的羽翼被问斩,而常千安却被徽宗以不宜破坏宋金结盟为由,放回了大金。历史的真相被权力掩去,又随着时间的黄沙沉积,越埋越深,终至无处可寻。戏外人看戏,喜笑怒骂皆随性。酸甜苦辣,却唯有戏中人自知。
江山风雨第一部谜案全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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