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叫你大和尚了。你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和尚笑道:“多谢施主。施主做什么,贫僧便吃什么。”
顾惜朝想了想,道:“冬日里,西湖的鱼又多又壮,我去捕条回来,做西湖醋鱼可好?”
和尚笑道:“我和施主同去。”
顾惜朝愕然,没想到这和尚不仅食荤,杀生也全不避会。
和尚似知道顾惜朝在想什么,笑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自然法则本就如此,只要知道适可而止,又有什么好避会的?”
顾惜朝笑道:“大和尚,真有你的。”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冬日的西湖褪去了春日里的万紫千红,夏日里的浓绿炽烈,留下的是静淡的本色。清洌的水面静如寒玉,在正午日光的照射下泛出湿润的光华。绕湖的山没有了绿的遮蔽更显出原本的玲珑风姿。
顾惜朝和大和尚正准备搭乘渔家的渔船,忽闻得身后有人唤他。
“顾哥哥顾哥哥”
顾惜朝寻声望去,原来是白文瑶、白文瑄姐妹。白文瑄快步走到顾惜朝面前,笑道:“顾哥哥,我和姐姐正想去找你们呢。爹想请你们四位今晚去府上一聚。”
顾惜朝沉吟片刻道:“白姑娘,我会转告戚少商和追命的,我哥只怕晚上很晚才会回来,我还有客人。”
白文瑄蹙眉道:“爹爹特地交待了要请到你和厉大哥。这个样子,我和姐姐怎么跟爹交待。”
顾惜朝本以为白啸天想请的是戚少商和追命,说请自己和厉南星不过是面子上的客套,不料白文瑄却说白啸天“特地交待”,正犹疑间白文瑶已走上前道:“顾公子,家父特地叫我们姐妹俩来请几位,这个面子顾公子可一定要给啊。”
顾惜朝心道青洪帮是江南第一大帮,白啸天亲自宴请如果不确确实不妥,且去了再看白啸天究竟何意吧。当下笑道:“白姑娘都这样说了,再不去岂不是不懂道理,只是我哥什么时候会回来,在下实在没有把握。”
白文瑶笑道:“既然如此,那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请厉公子,晚上白府恭候几位大驾。”
白文瑶话音刚落,岸上忽然响起一片惊呼,三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个和顾惜朝同来的和尚左手抓着一条兀自挣扎,足有尺许长的鲩鱼,蜻蜓点水般踏过湖面,落到了岸上,几步走到几人面前衣服竟已干了大半。顾惜朝早知那和尚武功深不可测,并不惊奇。白文瑶、白文瑄却都诧异不已,就算是白啸天也未必能有这样的功夫。
和尚从顾惜朝手里拿过桶,从湖里舀了半桶水,将鱼放了进去,又提回来对顾惜朝笑道:“鱼捉好了,咱们可以回去了。”
白文瑶问道:“这位大师是?”
和尚笑道:“姑娘叫贫僧大和尚即可。”语罢与顾惜朝相视而笑。
白文瑶虽觉得这和尚十二分的古怪,却也不好再问,便道:“那就不打扰顾公子和这位大师了,顾公子且记得今晚赏光。”说着拉了白文瑄的手就欲离开。
白文瑄却挣脱了白文瑶,转到顾惜朝身边挽住顾惜朝道:“姐姐,你先回去吧。我想和顾哥哥还有大和尚多待会儿。”
顾惜朝温言道:“白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你姐姐不放心,不如先回去,晚上我们不就又见面了吗?”
顾惜朝所言正是白文瑶所想,白文瑄却不肯放手,固执道:“顾哥哥智计无双,大和尚武功无敌,我和他们在一起姐姐有什么不放心的。”
白文瑶无奈,笑道:“罢了,早去早回,不要打扰顾公子和大师太长时间。”
屋内炉火正旺,暖暖的空气里飘散着醋鱼的香气。
“哇,太诱人了。”白文瑄看着桌上白色瓷盘里盛着的菜——金黄的蛋丝、碧绿的小葱丝、雪白的笋丝铺在糖醋密汁的鲩鱼上,兴奋不已。
顾惜朝轻捏一下白文瑄的鼻头笑道:“尝尝吧。”
大和尚却不言不语,先动了筷子,拨开鱼上覆着的一层,夹了一小块白嫩的鱼肉放进口里,入口即溶,唯留满口余香。
“顾哥哥,想不到你的手艺这么好,杭州最好的厨子都比不上你。”
“顾哥哥,以后我经常来这里,你做给我吃吧。”
“顾哥哥”
“喂!大和尚,你吃慢一点呀。”和尚不像白文瑄那样边吃边赞,速度自然要比白文瑄快,白家大小姐终于忍无可忍,出声提醒。
顾惜朝笑了起来,正想说话,追命的声音忽然从外面远远地传来。
“顾惜朝,我们回来了。”
大和尚立刻拿着筷子站起来笑道:“多谢施主,贫僧告辞了。”话音才落,人已消失在侧门外。
“奇怪的和尚,干什么跑这么快,还把筷子也带走。”白文瑄含糊不清地嘟囔。
追命刚踏进屋里便闻到浓浓的香味,一眼向桌上看去不由深感不公,“顾惜朝你也太偏心了,到杭州这么多天,你一次饭都没给我们做过。文瑄才来一次,你就给她做这么香的菜。”
顾惜朝笑道:“正因为文瑄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我才做给她吃。我天天见你,为什么要给你做?”
戚少商笑追命自己找噎,另拿了两副碗筷来在桌边坐下,筷子刚伸到鱼跟前却停住了,他忽然想起了漫天的黄沙中,如血的残阳下,那个端着杜鹃醉鱼拾阶而上的青衫书生。只因着这一眼,他的世界便从此天翻地覆。想不到今日今时,他竟然还能再吃到这人做的鱼。忘不掉那些仇深似海的过去又怎样,日子终归在一点点向前走着,与其让过去的痛压的自己永世不得超生,倒不如让一切顺其自然。
戚少商忽然对这种平淡的生活生出了强烈的渴望,他想要是能和那人一直这样一辈子一起生活下去该有多好。抬眼对上顾惜朝漆黑的眸子,戚少商笑道:“这样,很好。”
“是很好。”
顾惜朝的眼中光华流转,戚少商终于得以再次看到顾惜朝这样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绚烂的堪与日月齐辉的笑容。那一刻他甚至觉得,只要能换回顾惜朝这样一个笑容,让他付出一切,他都会心甘情愿。
“戚大哥,顾哥哥,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呀?”白文瑄紧盯着顾惜朝,她要把这个笑容深深地刻到脑海里。
“他们在说这样烧鱼很好。”追命笑着打叉。
白文瑄撇嘴,她知道一定不像追命说的那么简单,但她不准备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她很喜欢现在的气氛,喜欢空气里溢着的,淡淡的温暖。
第十二章 世事难测(上)
晚上戚少商、顾惜朝和追命由白文瑄带路去了白府。白府庭院幽深,但布局精巧,毫不见乱。白啸天的长子白文牧出来相迎,白文牧身材挺拔,相貌英俊。他本与戚少商年纪相同,但戚少商经历的风雨远比白文牧要多,因而看上去比白文牧更多几分成熟和沧桑。
白文瑶将三人引入了座位,便命人去端酒菜。席间觥筹交错,轮番敬酒猜拳。白家两位小姐也是当仁不让,大方豪爽都颇得白啸天真传。白啸天则暗自细细观察三人。戚少商一身白衣衬得整个人越发的英气逼人,言谈磊落,沉稳大气,实不愧江湖人九现神龙的赞誉。追命洒脱不羁、言笑无忌,却通达人情,深谙事理。顾惜朝面如冠玉,丰神俊朗,青袍黄衫,卓然出尘,温文少言全不似江湖传言里的修罗。
白啸天开始理解白文瑶为什么会说她看不清顾惜朝了。江湖传言纵然不能全信,但其中必有真实之处,很多事情都不会全然是空穴来风。那么顾惜朝身上就该有逼人的锋芒,迫人的狠绝,杀人的戾气。但眼前这个人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这些,似乎他只是一介书生,翩翩君子。只是周全的礼术中却始终透着淡淡的疏离,让人难以贴近。
还有一件事让白啸天觉得意外而有趣。顾惜朝不能沾酒,白文瑄便提议由顾惜朝猜拳戚少商代杯。戚少商非旦没有露出丝毫不快或为难的神色,似乎反而觉得理所当然,正合我意。
三人回去时,厉南星正在屋里收拾行囊。见几人回来,闻到一股酒气,笑道:“跑去哪里享受了?”
追命笑道:“白啸天突然拉我们去他家,要是你在我就可以再多喝几杯了。”
厉南星奇道:“我去和你多喝几杯有什么关系?”
追命指指那边坐在椅子上已经有些熏熏然的戚少商和忙着给戚少商灌醒酒汤的顾惜朝,笑道:“该顾惜朝喝的酒全灌到戚少商肚子里了。”饶是顾大公子仰知天文,俯晓地理,中通人和,却猜不赢拳。
追命坐到厉南星旁边接着道,“你若在,不能喝自然是交给我啦。”
追命说的理所当然,全没细想为什么要这样。顾惜朝拿杯子的手却是一抖,他本就一颗七窍玲珑心,什么事想的都会比旁人多一些,纷乱复杂的思绪被追命这句话激得越发纠结不清,忙转移话题道:“哥,你干什么收拾包袱?”
厉南星现出舒畅的笑容道:“我想我找到可以解三宝葫芦里药物毒的方法了。”
“太好了!”戚少商和追命异口同声。
顾惜朝问道:“哥,你要去哪找解药?”
厉南星道:“配解药需要离根草,要去红蜘蛛的生长地西域。”
顾惜朝微垂下眼,沉默片刻道:“谢谢你。”
一直以来,厉南星为了顾惜朝的身体费心尽力。顾惜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此番又要为他远赴西域,艰险难测,对这个哥哥他实在亏欠太多。
厉南星知道顾惜朝心中所想,笑道:“我们是兄弟,自当生死与共。你若真想谢我,就照顾好你自己,老老实实地等着我回来。”
顾惜朝笑道:“好,我答应你。”停了停又道:“哥,你明日就要远行,今晚早些休息吧。”
厉南星微笑道:“好。”
顾惜朝转头对戚少商道:“我送你回去。”
戚少商站起身对厉南星道:“一路保重。”
厉南星笑着应了,戚少商转身和顾惜朝一同走了出去。
夜空朗朗,残月挂在树梢之上,如霜的清光泄了满园。凉风吹过,戚少商的头脑也清醒了不少。但不知为何,他却突然间想彻底的大醉一场。四周一片静谧,二人走在石子铺成的小径上,一时间似乎只能听到棉鞋踏在路上啪挞啪挞的脚步声。
“惜朝。”
顾惜朝不出声,依旧看着前面,路隐在暗处不见尽头。
戚少商忽然不知道自己倒底想要说什么。好像有很多话要讲,却又好像什么都讲不出来。
“你老了,想去哪里?”
顾惜朝轻笑出声,“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想去哪里。也许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终老?”
顾惜朝一时怔愣,既而笑道:“戚大侠,你真是醉了,你想让息红泪用伤心小箭把你射个对穿吗?”
戚少商低声道:“红泪两个月前已经嫁给郝连了。”
顾惜朝万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半响方道:“我失晚晴,君失红泪真是一语成谶。”
戚少商道:“惜朝,你还没回答我。”
顾惜朝深深吸气,寒冷的空气让呼吸道有轻微的刺痛,“我愿不愿意其实无关紧要。”未来的事变数难测,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更何况,我们之间隔的东西,太多。
两人都不再说话,顾惜朝送戚少商到了房门口,想要回去,却被戚少商拉住。
“今天晚上我可是替你喝了一肚子的酒,你总得陪我。”
顾惜朝扬起眉梢,“怎么赔你?”
“我睡你看着,陪着我一直等到我睡着。”
顾惜朝笑开,“你是大侠,又不是三岁孩童。”
戚少商也笑,惹眼的酒窝立刻招摇的摆了出来,“大侠一言九鼎,说出的话不会收回。”
顾惜朝无语,戚少商似乎总有办法叫他妥协。
二人进了屋,戚少商点亮了灯,顾惜朝径自坐到椅子上,微低着头,闭目养神,不再理会戚少商。
戚少商收拾好了,自己到床上躺好,招手叫道:“惜朝,坐过来。”
顾惜朝睁开眼却并不抬头,笑道:“戚少商,我限你一刻钟内睡着,否则”说着抬眼看着戚少商,“你今天晚上都别想再睡了。”
顾惜朝笑的眉眼弯弯,戚少商却突然打了个寒噤,默默然闭上了眼。许是白天累了,许是因为喝了酒,不多时,戚少商便已熟睡,静静的房间里只有戚少商均匀的呼吸声。
顾惜朝吹熄了灯,又在黑暗中静坐了片刻,这才站起来轻轻走到门口,刚要开门,却听戚少商喃喃道:“惜朝别走惜朝”
顾惜朝一愣,转过身走到床边,借着窗口投进来的些微月光仔细看看戚少商,是睡着了不错,却听戚少商又开口道:
“卷哥,对不起红泪别别”至于别什么却没了下文。
顾惜朝凝视戚少商良久,苦笑道:“戚少商,你让我别走,难道我还能跟着你吗?何苦如此放不过自己。”话落,轻拂衣袖转身而去。
另一头,追命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明天厉南星就要走远,心里就堵的慌。终于一翻身从床上坐起,穿上衣服走了出去。追命漫无目的的在园子里逛,却忽闻隐约箫声,细细分辨,是从湖边传来。追命心头突突地跳了起来,飞快朝着箫声传来的地方跑去。到湖边,正见厉南星持箫立于月光之下。萧声低回,似孤雁离群之哀鸣,又似落红随水之无奈。
追命走近了,厉南星放下执箫的手,转头看向他,微笑道:“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追命笑道:“舍不得你走呗,所以就睡不着。你呢?也舍不得我才睡不着吧。”
厉南星嗤笑道:“少来,别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顿了顿收了笑道:“我是担心惜朝。”
追命笑道:“你放心,有戚少商在,顾惜朝什么事都出不了。”话一出口,追命自己都是一愣,从何时起,戚少商于顾惜朝竟成了这样一种存在了?
厉南星缓缓摇头,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厉南星看向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戚兄心胸开阔,什么事都看得开,想得开。但惜朝不同,常言道,强极则辱,刚极必折。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什么事都看得太重,我只怕他会再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
追命轻叹一声,道:“顾惜朝想要的东西太多,放不下的太多,他要是有你一半的洒脱就好了。”
两人一时静默,追命忽而笑道:“南星,明天你走了我就再听不到你吹箫了,你吹一首送给我吧。”
厉南星转头看向追命,微笑道:“好,我就送你一首‘碧涧流泉’。”
追命忽然道:“等等,你赠我曲子,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
厉南星一愣,只见追命低下头,伸手朝怀里摸去,随即取出一个用金银丝线织成的平安符来。追命拉过厉南星空着的左手,将平安符放到厉南星掌心里,笑道:“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大相国寺的普正大师送给我的,现在给你。”
厉南星摇头道:“大师给你的东西怎能轻易送人。”说着就要将平安符放回追命手里。
追命按住厉南星的手,笑道:“这个东西我带了这么多年,它的灵气我早就沾够了。现在多一个人分享岂不更好?”
厉南星垂下眼,不再说话,却心潮难平。失了敬如父的季叔、亲如妹的小梨,现在却又得莫逆之交追命,老天待他实是不薄。厉南星将平安符收进怀里,然后抬手执箫于唇边。柔缓清澈的乐声响起,与月光湖水一起流向遥远的天际。
第十二章 世事难测(下)
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