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总感到谢云扬看他的眼神充满痴恋,先前还以为师弟凝视的人是他,如今想来,师弟也不过是透过他这张与黎笑语颇为相像的脸慰藉相思之苦罢了。还有,他怎么如此迟钝?他长年紫衣散发,谢云扬却偏偏喜欢看他身着白衣,将发丝高高束起的模样,为此还不惜故意毁坏他的衣物。
细想下来,那身打扮不正是弟弟惯有的装束吗?
回想当日情人凝视他的深情目光,还有那句由心发出的「我好想你」之语,黎笑行的心顿时再次狠狠地揪在了一块。
谢云扬的悉心照顾,软语温存,说到底亦是因为,对方想见的是一个与黎笑语更相像的替身罢了。
还有昨晚的酒后放纵,谢云扬嘴里不断叫着「不要和别人成亲」的恳切央求,也应是对弟弟的心声与呼唤。
难怪在交合中,谢云扬用手摀住他的嘴,定是不愿听到从他口中呼出的名字。因为黎笑语不会叫师弟「云扬」,在他们幼年交好时,弟弟称呼谢云扬为「扬」。
若在激情的时刻,让谢云扬发觉自己拥抱的不是真正爱着的人,那么定会非常扫兴。
这些事,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看来他以前真是太愚蠢,也太相信谢云扬追逐他的心意了!
自嘲地掀起唇角,黎笑行用脚尖挑起地上的一段树枝,以此代剑,展开身形倾力挥舞。
不知这样飞快用劲使出多少招,直到一地枯黄的落叶随着树枝带出的气流飞卷,黎笑行才顺手将树枝执向不远处的一块山石,瞧着它因自身的内力无声无息没入坚硬的石面,这位武林的天之骄子才悠悠长叹了一声。
黎笑行记得很多年前,谢云扬一直陪伴在他和弟弟身旁。他们三人都是孤儿,被苍门上代掌门收为弟子以前,四处流浪过着艰苦的生活;黎笑行收养风雷双隐亦因那对兄妹与他有一段相同的经历。
那期间,仅仅是想办法活下去已经耗尽了黎笑行所有的精力,谢云扬无疑是他最好的帮手。小着他三岁,约长弟弟半岁的谢云扬和他在患难中相识,黎笑行还记得他们想办法解决食物短缺的问题,寻找晚上有瓦遮顶的地方睡觉,竭尽全力护着黎笑语,忍受欺凌与白眼
他知道,那与疼爱弟弟的感情不一样!
发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那夜大雪,他背着谢云扬回来后,这个在流浪中倍受折磨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的坚强少年,竟然趴在他的背上哭得那么伤心;随后这个总是坐不住的调皮少年居然耐起性子,整整在床前悉心照顾了他一年。
喂饭、擦身、按捏关节,还有换药如此细心周到,真让他觉得,为师弟受的冻伤算不上什么。
一直以来,皆是他黎笑行在照顾别人、护着别人,但是偶尔尝到被人全心全意呵护与关怀的滋味,他却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若打算还这份情,他是否应该用更多的心意去回报谢云扬,去纵着、宠着、疼着那个少年?
跟着,师父怜他不便行走,提前授予苍门无上的内功心法,接续了下半身的经脉。黎笑行天资聪慧,很快用最短的时间修成大法,一举打败苍门所有的年轻弟子。
按照苍门的规矩,武艺最高者为一派大弟子而不计较其年龄,师兄弟的长幼排序皆以武功高低而定。
所以,其他年长黎笑行的苍门子弟,当初非常不满他们这位少年得志的大师兄,背后闲言恶意,暗中诋毁黎笑行的人品和声誉。
那时第一个跳出来,怒不可过痛斥无聊者的人,当然是谢云扬!那个刚刚习武的少年在众多居心叵测的高手面前将背挺得那么直,张开双臂挡在不擅言辞的黎笑行面前,威风凛然地放话出来。
「你们有谁敢找师兄的麻烦,先过我谢云扬这一关!」
就这一句,令黎笑行万劫不复!
所以,当谢云扬这个一直深深烙在他心里的师弟,有一天在练武时突然扔下剑,红着脸抱着他柔声大胆诉说爱意时,黎笑行便知道他逃不掉了。
谁想,如今发现这段期待已久的感情仅是场闹剧,仅是可笑的单恋而已!失神中,黎笑行狠狠击在树枝没入的石上,将它震碎断裂,愤然停下身形,他心里余怒未消,一时间不知如何发泄。
「师兄。」
一个熟悉的语声突然传进黎笑行耳内,他迅速掩去眉宇间的怒意与神伤,不愿让人小瞧分毫。
「下去!不要让我把话重复两次!」没有回头,黎笑行的语声听不出喜怒。
「师兄,我有话要对你说」
「哧。」
赫然竖起的气墙止住谢云扬想说的话。但是这一回他没有再退缩,反而提气运息,用尽全身功力向黎笑行所在的方向走去。
如此情形让黎笑行心中更觉恼怒,他扬眉拂袖,挥出的气流随即加强,止住了谢云扬前行的脚步。
刚刚平下一口气,耳中传来谢云扬好似隐忍痛苦的一声闷哼。
难道他气极之下不慎伤到师弟?黎笑行心中一紧,护体神功不觉收敛,谢云扬立即松下脸上大大夸张的痛楚之色,趁机挤身过来,站到黎笑行面前。
他原想伸手抱住师兄好好解释安慰,但见黎笑行双目含冰,一脸严霜,只好讪讪一把拽住黎笑行的手掌。
「师兄,你听我说,我并非有意瞒你。」
「放手!」黎笑行淡淡开口:「我不是令你不许打扰我练功的吗?」
「刚才那样的情形,我哪能放心离去?师兄,你若再不听我解释,我真恨不能立即死在你面前。」
黎笑行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听到谢云扬如此说话,虽然恼恨师弟欺瞒他,但对方脸上这副由衷摆出的气急败坏神情却让他止不住心软。
见黎笑行垂眸不语,谢云扬心中大喜,知道师兄终是不舍他难过,连忙再用力紧了紧手,抓住机会接着把话说下去。
「原谅我,师兄。我昨晚真的是喝糊涂了,把你当成笑语。」
黎笑行挑挑眉,挥袖甩开谢云扬的手,冷冷看着他。
「请你相信我,尽管我最初喜欢的人是笑语,但是我想与师兄永远在一块的心意是真诚的!」谢云扬急切说着。
「哦?」黎笑行傲然笑了笑,眼里全是嘲讽之色,「这么说,你的心意不是『负责』了?」
「师兄!你是唯一一个能够让我抛掉对笑语无妄痴想的人。我那日对你说的话绝对没有违背自己的心!」谢云扬见黎笑行一句话落下,跟着紧抿薄唇,别过头似是不愿再看他一眼,心中升起一丝慌乱,不假思索之下冲口说道。
黎笑行闻言大怒脸上却平静如昔,他眼里瞬间迸射出凌厉的光芒。没有料到谢云扬竟然亲口承认,那日向他表白爱意,原来真是抱有拿他当替身的打算!如此赤裸裸的羞辱与伤害,让他的胸口疼得更加厉害。
谢云扬陪伴黎笑行数十年,早已洞悉对方的一切,师兄神色的细小波动自然逃不过他的双眼。
刚刚那话才出口,他心里已暗叫糟糕,趁黎笑行还未拂袖离去,连忙不顾一切扑上前,张臂如同孩童耍赖般死死搂住师兄的腰背。
「不要误会!我没有师兄想的那个意思。因为师兄和笑语不一样,是我最亲最敬之人,你待我又最好,从小爱我、护我、教我、事事依着我,所以我想如果是师兄的话,一定可以帮我了断那段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感情!」
谢云扬匆匆说下去没有半分思考,因为他知道若稍有差池,他失去的不仅是这份情感的寄托,还有多年来亲如手足的情谊。
「我没有半分看低师兄或将你当作他人的意思,以前也是一时胡闹才拿笑语的服饰给你穿戴。我只是想看看,那个样子的师兄。」
黎笑行冷冷哼了一声,眉宇间的怒气与嘲讽更浓。谢云扬也觉这理由太牵强,不由苦笑住嘴垂首。
黎笑行气度武功无不高人一等,更具天人凌云之资,若论容貌实则胜过其弟不少,但谢云扬心里一直痴恋黎笑语,这些年来竟因他兄弟二人相似的眉眼,一直错看黎笑行。
此时想来,谢云扬也觉对不住一直疼他、爱他、当他与别个不同的师兄。没过多久,谢云扬又猛然昂头,两只眼晴直直望向黎笑行,郑重开口。
「师兄,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忘掉以前种种的荒唐过往,好好待你!我说过,我这一生有师兄相伴,再无他求!」
黎笑行凝视向他恳求的师弟,这一次对方没有回避他的打量。
谢云扬双眼清澄,目光有力,流露的期盼与焦急绝非做作,他此时说的话虽然只有一句,但胜之前情急之下胡扯出来的解释数倍,黎笑行不由慢慢垂下眼眸。
「师兄,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谢云扬见状,明白黎笑行已经决定原谅他,这才松下一口气喜悠悠的说道。
「你和笑语年龄相仿,志趣也投,想来你心仪他已久了吧?」黎笑行忽然淡淡开口。
谢云扬知道师兄这样问,是让他坦诚以往隐瞒的事,使他二人此后再无隔阂,抛弃前尘旧事重新开始,所以他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笑语外柔内刚,心细如发,待人处事极好,和他在一块时感觉很宁静,很舒服。我以前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谢云扬低声说到这里,见黎笑行脸色未变这才放心继续讲下去,「不过他说到药理时的那份飞扬神采,却好像能感染所有的人都去分享他的快乐。」
黎笑行涩然,他虽气度超凡,性情傲绝,平素不将俗务放在心上,但毕竟不是圣人,听到喜欢的人用这种痴迷的口气,用这样温暖的眼神用心描绘另外一个人,这翻涌在心里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不过当年最让我心动的却是笑语口是心非的善良与体贴。」谢云扬说着这些从未对人吐露的话,心里倍感舒畅,他只觉向眼前这个极为信任又亲厚的师兄倾吐心事,真的让人心情愉悦。
黎笑行静静看着陷在自己的回忆里的谢云扬,发现师弟的双目不自觉明亮,好似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他不禁移开了眼。
「不知从何时起,我喜欢逗笑语动怒,当他负气不愿搭理我之时,我一定会缠着他,让他给我做桂花蛋羹作为和解的礼物。」谢云扬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每次笑语都板着脸严辞拒绝,但第二天,我总能吃到蒸得浓香四溢的桂花蛋羹。」
「哦?」
黎笑行挑了挑眉毛,斜眼看向谢云扬。
「师兄,你不知道吧?笑语拧不过我的软求硬磨,总会满足我的要求却又好面子不肯承认让步,所以每次他只将桂花蛋羹放在我屋外的窗旁。」见黎笑行终于对他说的事有了反应,谢云扬一时之间更是兴奋无比。
「我吃完蛋羹再找笑语,我们便和好如初了。尽管他嘴硬,从未提过亲手做桂花蛋羹,但我知道就是他心软做的。」
「笑语做得一手好菜确是难得,不过我没有料到的是,你喜欢他,竟然是为了区区一碗桂花蛋羹?」黎笑行听到这里撑不住轻轻掀起嘴角,微笑着打断谢云扬的回忆,「看来你这位堂堂的苍门二弟子,也只不过是只馋嘴贪吃的野猴子而已。」
「师兄!你明知道我最喜欢吃那道羹,而且那是笑语向我低头的别扭可爱方式。那样独特的滑嫩爽口味道只有他才做得出来,我永远也不会忘掉!我对他」说到这里,猛然醒悟的谢云扬连忙住口,有些不安地观察黎笑行的神色,他生恐刚才不知不觉说得兴起,又惹师兄生气。
哪知谢云扬发现先前滞留在黎笑行眉宇间的怒意与漠然,此时竟然好像完全消失了,对方刚才难有的打趣之词似乎发自内心,根本没有介意他对黎笑语动情的初衷。
这让谢云扬百思不解,他不动声色再仔细瞧了瞧师兄的脸色,虽然比平时略显古怪,但也举止正常,似乎没有生气。确定这一点之后,谢云扬放下了心。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师兄,我已经全部告诉你,对你眞的再无一丝隐瞒。」谢云扬说着,跨上一步握住黎笑行的手,认眞保证:「以后我会尽量试着忘了笑语,我会尽量学会祝福他找到自己的幸福,所以,也请师兄尽量相信我的诚意与决心,好不好?」
黎笑行昂起头,回应谢云扬的,仍然是那个修长笔直的身影,还有深沉如昔的风华俊容。谢云扬知道了黎笑行的答复,终于不再焦躁。
略略在此处逗留片刻,谢云扬拉着黎笑行的手缓缓与他并肩转回剑舍。行进途中,谢云扬察觉身旁人的几抹发丝轻轻拂在他脸上。
下意识偏过头,怔怔看着在晨风里紫衣飞袂,乌发飘散、恍非俗世中人的师兄,谢云扬第一次发觉,身着这些服饰的男人竟也如此顺眼。
或许,有了此人相伴,他眞的能够完全放下那段永远也得不到回应的单恋。
两个时辰之后,黎笑语带着新婚妻子来见黎笑行。
年轻的大夫绝口不提清晨发生之事,面对兄长与谢云扬之时神色自若,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
谢云扬难得没有再将他的目光一直投在黎笑语身上,或许是因为之前对黎笑行的保证,也或许是因为居嫣然与黎笑语新婚燕尔,伉俪情深的情形让他看不过去。
黎笑行心知黎笑语对谢云扬并无暧昧私情,所以并不见怪,如今见弟弟觅得所爱,心中也暗自替他欢喜。
居嫣然容貌清丽,性情活泼,这次前来拜见黎笑行却一直低着头。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对大名鼎鼎的黎笑行非常敬畏,但她拚死拿眼偷偷打量武林第一人数眼,这般有趣的神态倒让黎笑行有些忍俊不住。
过了一些时候,居嫣然在黎笑语的带领下大着胆子和黎笑行说起话来,谢云扬偶尔会在边上插上几句。四人各怀心思说说笑笑,气氛倒也不算很僵。
「主子。」风隐恭敬的声音从剑舍外传来,她进来将一封信件递到黎笑行面前,「刚刚收到西北武林同道十万火急发来的飞鸽联名求救信,魔教突然围攻他们的教派,如今他们被困数日,恐怕再难支撑。」
「同是正道盟友,我们理应前往支援。」黎笑行不假思索地做出决定,「调齐五十名武艺精湛的弟子,即刻出发,赶赴西北。」
风隐对黎笑行微微躬身,转入剑舍里屋为他收拾行装。
「师兄,我陪你一同前往。」谢云扬第一个请命,接着又伸手指着胸口笑道,「小师叔向来不管世事,当然只有我是师兄最好的帮手了。」
黎笑行淡淡瞟了自夸的师弟一眼正要说话,山门那边传来一阵鼓乐声响。
「这是迎宾曲,难道有贵客到来?」谢云扬好奇。
片刻之后雷隐来报,万剑山庄的庄主秦阳应名傲天之约前来拜山,商讨几日后在苍门举行的名剑择主盛会。
「原本这次大会在万剑山庄举行,为他们最近铸成的三把新剑挑选主人。按照秦庄主说的规矩,艺高者得。名掌门听说以比武的方式来选择剑的主人之后,好说歹说,硬是拜托秦庄主改在苍门举办。」雷隐禀道。
「不用再猜了,我看一定是小师叔爱玩的毛病又犯了。万剑山庄铸的剑是神兵利器,会引来众多高手争夺。小师叔想看各派高手比试武艺,但他身为掌门不能轻易离山,所以不想错过这个热闹才把人家拉来。」谢云扬摇首叹道:「师兄,你说我们那位小师叔,会处理这种事吗?」
黎笑行叹气,对名傲天的任性之举只能摇头。
「你还是留下来把这件事办好。此去西北路途不远,一个月之后,我必定回来。」
「是。」谢云扬应声道,随后踏上一步,握住黎笑行的手低声道:「一个月后的这日傍晚,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