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夕央姣美的脸蛋没有震惊和意外,只有一种了然的痛。
原来,早在上京之前,哥哥就已经知道凶手是八王爷,但哥哥肯定不知道,她和娘亦有可能是间接杀害他爹娘的凶手。
虽然,她不记得她和娘怎么搭上那艘商船。但是八王爷是追逐娘而去,是因为娘才会毁了那艘商船的。
“你也知道?怎么知道的?”见她脸上并无半点惊讶,他反倒有些讶异。
“……猜的。”
“这么会猜?你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什么耳语?”东方尽太了解她,根本不信她有这么精锐的观察力。
她摇摇头,转了话题,“尽哥哥,你还记得咱们投宿客栈那晚,桃花和占夜哥哥提起过桃花劫?”
东方尽神色不变地看着她。“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桃花说,我会成为占夜哥哥的桃花劫。”她眸色专注地睇着他,捕捉到他稍纵即逝的恼意,不禁颓下肩头。
看来桃花说的一点没错。而且连尽哥哥都知道了……
“生死关再加上个桃花劫,这是怎么了?”她喃喃自问,无奈苦笑。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牵引着她非离开占夜哥哥不可,让她万分后悔来到京城。
东方尽凝睇着她的苦笑,淡淡叹息。“夕央,你和爷一样都是姻缘生死关,若要姻缘,就得先跨过生死,所以……我向来不赞成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她感觉得到他的用心。
“因为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去冒这个风险,如果你们一直是单纯的兄妹,那么我就不用害怕会失去你们任何一个,甚至是……两个。”他想得很远,也知道夕央的性子极单纯,说什么信什么,所以在她还小时,便不断灌输她兄妹的观念,就是要她守着那条线别跨过。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算夕央不动情,爷还是动了心。
阎夕央缓缓抬眼。“尽哥哥,那劫……注定逃不过吗?”
“你自个儿细数,打你不再视爷为哥哥时,你们遇上多少个劫难。”东方尽眼睁睁地看着她滑下泪。“既是姻缘生死关,必定是要跨过生死,才有法子破解,可人若死了,破解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会害死哥哥吗?”因为她,占夜哥哥惹上八王爷,祸事一桩桩的来,如果没有她,又怎么会有后头这些祸事?她不但被八王爷胁迫,又要担心起日后,说不准连哥哥都会因她而被威胁,事情将会没完没了!
“夕央,说不准你害死的是自己。”他无声叹息。
“我不怕害死自己!”她怎样都无所谓,她可以拿命搏,可是、可是……哥哥的命,要她怎么保?
一道精光蓦地闪过她的脑门,让她润亮水眸怔了下。
“夕央,不过就是一条情路,何苦执着?放下情爱。你往后可以和爷走得更长更远更无阻碍。不好吗?”在他的想法里,他还是期盼能够得到双赢,将他最重视的两个人都留在身边。
缓缓垂下长睫,阎夕央若有似无地浅勾唇,“尽哥哥,我懂了。”
“你真的懂了?”东方尽大感意外,没料到她真能想通。
“嗯,我懂了。”她笑眯了大眼,唇角扬着许久未曾见到的幸福满足。
她一辈子都活在占夜哥哥的保护之下,现在——轮到她来保护占夜哥哥。
两天后——
晌午,客栈食堂里,一阵闹哄哄,主因就出在停放在客栈外头的那座华美座轿上,不少人一眼认出那是八王爷府上的座轿。
“听说八王爷今儿个不是要纳妾吗?”
“可不是,三天前就开始大肆妆点,搞得不像是要纳妾,倒像是要迎妃,毕竟八王爷小妾不少,至今尚未有个正妃。”
“但,这座轿怎会停在客栈外头?”
“该不会是八王爷要迎的小妾,人就在客栈里?”
当厉风行从外头回来时,便听见食堂里议论纷纷,他瞧也不瞧一眼,啐了声,正准备要往楼上走,却瞥见阎夕央从通往后院的长廊走来。
“夕央。”他快步向前,笑咧嘴。
她一见着他也笑了,但却万分专注地仔仔细细将他看过一遍。
“怎么着?我脸上怎么了?弄脏了?”厉风行用力抹着脸。见她抿唇浅笑,他整个心都稳了。
“唉,都不知道有多久没瞧见你这样笑,在后院待上几天,心情总算好些了吗?”
“嗯。”她还是笑。
“你要上楼去找爷吗?也该去了,爷这两天脸色臭得紧,你不理他,害得我遭殃。”他多悲惨,她连着两天躲在后院不理人,搞得他这个随侍在爷身旁的人万分劳心。
“往后不会了。”她退后一步,福了福身。
厉风行的眉间跳了下,心头跟着暴起不安,不由得捂上胸口。“你这是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多久没瞧你这样扮闺秀了。”
她笑睇着他。“桃花不在,你替她看一下店吧,我要和占夜哥哥说话,你先别上来。”
“这有什么问题?”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先让她去将爷的心情安抚好,他的日子才会好过嘛。
阎夕央独自上楼去,一步沉过一步。每走一步,系在腰上的玉环便发出叮当声响。来到房门口,还未敲门,便听见清脆的玉风铃声响起。
她心头一震,一股酸涩眼看就要窜出,她用力闭了闭眼,平定心绪后,才缓缓地推开门。
阎占夜斜倚在屏榻上,长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悬挂在屏榻上头的玉风铃,眼未抬地问:“夕央?”
“占夜。”
扬起浓眉,他乌瞳定定地注视着她。“过来。”
“不了,我站在这儿就好。”她就站在门前,连门都未掩上。“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乌瞳沉不见底地凝睇着她。
阎夕央后退一步,徐缓跪下。
他拧起浓眉,冷鸷玉面不动声色。
“伊人在此谢过阎爷救命之恩。”她面无表情地垂敛长睫。
第9章(1)
阎占夜倚在屏榻扶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你要舍弃我给你的名字?”
“阎爷,我恢复记忆了。”她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怎么?”他等着下文。
“伊人在此拜别阎爷。”她徐缓起身,取下十二年前他赠与的银链玉环,搁在屏榻旁的矮几上。
他顿时站起身,“谁准你走了?”面对她,就连恼着时,语气都还透着温柔。
当她连避着他两天,他便发现事情并不单纯,但她要是不说,他也无法猜透。
而且诡异的是,她十二年来没恢复的记忆,为何挑在这当头恢复?
是天意?注定?
“那么,就请阎爷接受这块玉,感谢你这十二年来的照顾。”阎夕央扯下颈上玉佩,交到他面前。
阎占夜瞧也不瞧玉佩一眼,只是直视着她。
“这块玉,阎爷看不上眼吗?”她也不管他收不收下,照旧摆在矮几上。“也对,江南赫赫有名的阎王,出手要的是矿产、商行,怎么看得起这块玉?但这也是我唯一能给的。”
话落,她转身要走,后头一阵气流逼近,还来不及反应,她的背已经贴上他厚实的胸膛。
“不许走,我准了让你走吗?”温热的气息从他紧咬的牙缝进出。
恢复了记忆又如何?在他眼里,她依旧是她,记忆存不存在,一点都不重要。
阎夕央的心微微颤动,却必须强迫自己无情。“留着做什么呢?随你回杭州,继续过着为你祈福而造桥铺路的日子?”
他眯紧瞳眸,俊颜痛抽着。“你……”
“别以为我真不知世事,压根不知道你阎门钱庄做的是什么买卖,你干尽伤天害理之事,吃人不吐骨头地占有他人商行,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她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更无情,于是扬起戏谑的笑。
“阎爷,我假装不知道,只是因为不想惹祸上身,替你祈福,只是希望你别倒霉出事,让自己没了依靠。”
“……夕央,我说了,别骗我。”他痛斥。
她一向不够深沉,更无半点城府,正也因为如此,让他难以猜透她这次转变后的心思。
“我何需骗你?”她回头对上他的眼。“你真以为我爱你吗?与其说爱,不如说怕,你也该知道。我打一开始就怕你,直到现在还是非常害怕,常想着有一天,当有人架着我时,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剑要了我的命。”
“我不会那么做!”他宁可剑锋是隐没在他胸口,也不会让她伤着半分!
他知道她怕,所以他改变自己了,不是吗?
说他吃人不吐骨头?对付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他的做法只是刚刚好而已,不敢说是替天行道,但他至少问心无愧。
“天晓得呢?”她笑得很轻。“阎爷,你的双亲都能够杀了我的双亲,我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就连我也要死在你手中?”
他蓦地一震。“你胡说什么?”
趁他双臂微松,她使力推开他,美目凛威。“我爹是受皇上赐封夔字号的大内玉匠,我娘是烟雨阁第一花魁,十二年前他们欲离开京城。因为船舱破底不知所措时,遇上了阎门商船,原以为从此逃过一劫,岂料这才是真正的悲剧开始。”
阎占夜无法言语,胸口似被什么拉扯,痛得他无以复加。
“商船沿着海线往南,预定在杭州靠岸,但是你的双亲发现了我爹带在身上的昂贵玉饰,贼心窜起,暗杀了我爹,再杀我娘,将两人弃尸大海,我能够逃过一劫是他们瞧我长得俏,打算在靠岸后将我卖入青楼。”
“你胡说!”他难以置信,目眦尽裂。
他的双亲确实并非良善之辈,但还不至于下流到劫人财物!
“我胡说?阎爷,你可瞧见了?商船上唯有我是幸存着,只有我清楚整个事件始末,只有我看见了你爹娘是用多么绝情的神态杀了我爹娘。也只有我看见八王爷带领海防巡官,打下商船船桅,率领海官歼灭阎门这批可恶的海贼!”
“闭嘴!夕央,别惹恼我!”他恼声暴咆。
“惹恼你又如何?想杀我吗?就说了,总有一天你会杀了我。”她清润的眸中透着猩红光痕。“阎爷,我的爹娘死于你的双亲手下,我感念你养育十二年,但绝无可能继续待在你身边。”
她说,扬起笑,心却泣着血。
就连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把谎言说得这般真实,几乎快要让她也信以为真了,他更没道理不信。
“不可能……不可能!”这决不可能是事实!“夕央,你明知道八王爷对你娘亲有着异常执着,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救你的双亲?我甚至在他的王爷府里找到了商船上载回的货物,证明他确实是劫了船,杀了船上的人,凶手是他!”
他也曾觉得有异,不懂为何八王爷会攻击载着洛仙的商船,若他在意她,绝无可能大开杀戒,但是他在王爷府里找到佛郎机铳枪,足以证明他的罪行。
“那又怎样?你的双亲杀人在先,就算八王爷杀了船上的人,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你我之间的恩怨早已一笔勾销,你没有权利留下我,约束我!”
恨着她,从此将她逐出生命之外,这样对彼此才是最好,也是她唯一能做的。
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死,唯有她的占夜哥哥不可以,她要他活得好好的,就算他只能踩着别人的尸体而活,她也要他活。如果,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只有迫害,就让她走吧。
“你在胡扯!当初我找着你的时候,你在舱底,我爹娘双手紧扣拉环,才让你没被人发现,这如果不是护着你,又是什么?”
“不对,他们是故意藏着我,不让王爷找到我,要让我在死绝的船上活活地饿死!”她回头要走,想掩饰眼中的心虚。
“不可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心里头瞒着我什么?”见她要走,他一个箭步向前,大手扣上她细腻玉腕。
“是啊,我确实是瞒着你一个秘密。”她瞪着被他扣紧而无血色的手腕。
“什么秘密?”
阎夕央缓缓抬眼,勾出残忍的笑。
“我不爱你。”
如雷轰击般地一震,阎占夜体内血液逆冲,撞击着他的胸口,几乎在他心底刷出一道血痕,痛得他将手扣得更紧。
“胡说。”他胸口剧烈起伏。
“我不爱你,你感觉不到吗?你瞧不穿我在演戏吗?就如你说的,我假扮闺秀也不过是想讨你欢心,但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那可不代表爱。”妩媚的水眸直勾勾地瞧着他,笑得更残酷。“真对不住,伤着你了吗?”
“是吗?是吗……那不是爱?”他注视她无惧直视的瞳仁,体内痛楚凝成了笑意,冲出喉头,令他放声大笑。“原来,是我一厢情愿,你不爱我,我却爱到不能没有你……”
打一开始,她就没有动情,傻得执意要爱的,只有他。
阎夕央瞪大了眼,将泪水全数逼回眼里,强迫自己笑,笑得傲慢而矜贵。“怎么,你要告诉我,没有我,你会活不下去吗?”
“夕央……”十二年了,每每他回头,就有个小丫头腻在身后,甜软地喊着哥哥,一声声的哥哥,在他心里堆积了多少情,而这些,全是他自作多情?
纤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她玉面泛着怜惜。“阎爷,这样吧,如果你愿意为我而死,我就一辈子陪在你的坟前。”
阎占夜垂眼笑得低切,将她一把推开。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夕央,他的夕央不会说出这么令人可憎的话。
跌坐在地的阎夕央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沾惹的尘土,叹了口气。“算了,我可不想将我的青春都赔进你的坟里,八王爷的座轿还等着我呢。”
闻言,他怒目横去。“你说什么?”
“今日是我的出阁之日,我没告诉你吗?”她笑睇着他。“王爷的座轿正等着呢,过了今日。我可是王爷小妾,身份更胜世间阎王妻。”语落,正要走,却被他一把掐住喉头。
阎夕央惊恐地对上他狠戾无情的乌瞳,敛尽笑意的俊颜噙着令人不寒而惧的妖诡,像是要置她于死地。
她蓦地笑了。“若说八王爷是个恶人,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怎么,得不到手的,就要摧毁吗?”
他怒吼,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胆敢再嫁他人?”
“是你的人又如何?王爷不在意我的清白,只要我能与他相恋一世。我和你之间并没明媒正娶,为何不能嫁?”她说得铿锵有力,去意决绝。
阎占夜抿紧了唇。
“……别走。”他低声下气,扣在她秀颈上的力道只剩轻轻钳制。
他何时如此卑微乞怜过?他纵横南北商行,他以为他的心似铁,实则不然,在她面前,他的心萦绕在她指间,由着她左右生死。
“不可能,除非你能让我的爹娘死而复生。”她无情地道。“否则你就干脆现在杀了我,成全我到黄泉底下与我爹娘团圆!”
阎占夜缓缓松开钳制。“你宁可要嫁给八王爷?你不知道我要杀他吗?”乌瞳逐渐沉静,更显邪诡。
“杀呀,你杀呀,待你杀了他之后,就轮到我为夫报仇,杀你了。”她早猜出他的打算,早一步吓阻他。
“为夫报仇?”他沉咬着这四个字,每咬一字,便痛入血骨一寸。
夫?她为哪个夫?
他亲手教养长大的女孩,疼入血肉的至爱,以为会携手一生的妻子,如今竟说她会为夫报仇……而她口中说的夫,并不是他。
这算什么?这十二年来晨昏相处的日子,到底又算什么?
“他,才是我的夫君。”阎夕央转过身不再看他,他沉痛的嗓音几乎快要逼出她隐忍许久的泪。“你要是敢杀他,我真会杀你,就算杀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