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
“庵堂。”
“庵堂?!”
“已废弃了。”
“……好歹也是个晋王世子,约会不至于要到这种地方罢?!”
颜谧话音还未落,却远远瞥到:东北方向不远处,几路黑衣人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围抄起一所小院……人数众多,却没有太多动静,显然是训练有素。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院中的灯火灭了,人群鱼贯而出,脚步却失望而沉重……很快四散消失在黑暗之中。
涉及人身安全,颜谧屏气凝神,忍不住扯住齐盛的袖口,她已经辨认出,那小院便是上一次她与妮娜他们一起用膳的地方。她叹了口气,随即发现自己这动作着实可笑,她所处的位置与那小院实在有些距离,根本不会被那些刺客发现,只因身处高处,所以才看得清楚这来龙去脉。
颜谧的疑问有些多:今晚这饭没吃成,是妮娜的主意,还是齐承麟?这棒子人,究竟是不是西戎人……然而,问题堆在嘴边,她却懒得开口。如若这赐婚不成,这晋王世子究竟跟她也没一毛钱的关系。更不用说,没有人能脱离身世背景而活,齐承麟与妮娜选择了彼此,就注定面对种种尖锐艰险的未来。
四周归于平静很久了,八卦早落幕了,颜谧欲站起身来,齐盛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屋顶上。今晚的风难得非常小,沙尘几乎忽略不计。这一片区域似乎是昌州郊外,百姓们早已熄灯就寝,四下一片漆黑,万籁俱静,唯有微风轻轻吹过松树树梢,影影绰绰,沙沙微响。
然而,颜谧抬起头来,不由得怔住了:夜空之中晶光四射、璀璨夺目,联成一片片的繁星点点,蕴含着让人说不清楚的壮丽渊博,居然是她两世皆没有见过的奇景!
颜谧怔怔看了许久,最后吐出一句:“你可会观星象?”
齐盛便伸出手来,教她辨认北斗星,大熊星之类,他语言简洁,却说得出来龙去脉,显然也看过不少星象的书。
“学星象有什么好处?真可以占吉凶?”
齐盛摇了摇头,静默了一会,静静道:“倒是有一条好处,无论身在哪里,都分得清东南西北。”
颜谧却不再搭腔了,她完全沉浸在宏伟的星空中,内心之中惊涛骇浪,散尽了却只有孤单而寂寥的一味。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享受这种感觉,这一刻玄妙地将她的前世与今生联系在了一起。她不想说话,也不想有丝毫举动,就想这样的孤单寂寥下去。
忽然间,她的脑海浮现出了,天水师太那本《易经》的开篇一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而在齐盛眼中,不远处的一双美眸晶光四射,如天边的星,神秘莫测,蕴含着让人说不清楚的复杂。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她愈来愈远,仿佛与整个世界拉开了距离,遗世独立。
齐盛心中猛地一疼,继而无限空陷下去,他想把她拉回、拉近,拉得更近,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低声迅疾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因挨得十分近,颜谧听到了,他念的是:“今夕复何夕,共此星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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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开外,松林里。狂奔了一阵的两人终于停了下来,先后下了马。齐承麟把两匹马栓在一道,脱了大毛的披风,铺在地上,拉着脸色凝重的妮娜一并坐下,握了握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冷?”
妮娜马上抽出手来,并不言语,瞥到齐承麟衣着单薄,捡起了地上散落松枝,麻利地将点起了火堆。
慢慢的火烧起来了,齐承麟站起身后,凑到蹲在火堆畔的妮娜身边,再度携起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两只手中。
妮娜定定地看向他,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此刻却充满了不知名的痛苦,她一字一句顿道:“除夕那晚,我喝多了,如今,已经后悔了!不过是逢场作戏,世子无需放在心上。”
齐承麟却像没有听到一般:“相比大允的服饰,你这一身西戎打扮更好看一些。”
妮娜猛地站起身来,推后了几步,抽出身边的弯刀:“没听清楚我的话吗,离我远一些!不要命了吗!”
齐承麟却丝毫不惧,一步步凑近,用手捏住弯刀,一点点把它用力扯了出来,重重扔在地上。
“不管你是罗娜,还是妮娜,我都爱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爱你。”
“我爱你的一切,就算有我不喜欢的地方,我也是一样的爱。”
“我想与你厮守。并非现在,你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不管是庇护家人,还是建功立业,我等你。我等得起,而你,值得我等。”
“是否做晋王世子,我并不在意。来了昌州之后,更下了决心再也不回靖州。赐婚之事,本非我愿,我会不惜代价尽快解决,无需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
“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妮娜泪盈于睫,未等她反应过来,齐承麟把她拥入怀中,像怀抱着绝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轻轻地吻她的发梢、鬓角、脸颊,最后在唇上温柔碾压。妮娜起初怔怔的,渐渐的,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激烈地回应他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妮娜把他推到披风之上,脱掉外衣,慢慢地覆了上去,齐承麟似是不敢置信,不由得按住她的手,手臂却是无力的……
疼痛的那一刻,妮娜感觉如梦似幻,她整个身体都在细微的震颤,震颤得幸福,也震颤地绝望,泪水打湿了脸颊,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流出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示好
颜谧并非没有发现齐盛的异样,只是一点也顾不上。她立即站起身来,以为是平地,动脚走了几步,却差点摔下来,幸亏齐盛及时扶了一把……一路在车辇里,颜谧陷入到思索之中,可谓是绞尽脑汁,根本没注意到对面还坐着齐盛。
下了车辇,她更是直奔东间中,翻出了天水师太赠与的那本《易经》,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原先的灵光早就没了踪影,面对一幅幅卦象,仍旧云里雾里。
颜谧叹了口气,翻开自己的日志,其中有一页写着:乾:X=1;Y=1,Z=1;兑:X=0,Y=;0,Z=0;离:X=1,Y=;0,Z=1;震:X=0,Y=1,Z=1……要知道,计算机的二进制就是受周易的影响而发明出来的,周易可谓是无所不包,概括性非常强,提供了太多的机会。是故,从理论上,的确是可以实现占卜的。
而颜谧试图通过倒推的方法来重新理解卦象,寻找规律,从理论上也是可行的。她再度闭上眼睛,努力回想那片星空,放空自己,仍旧一无所得……沮丧之际,她灵光一闪,或许,咱还可以再去屋顶碰碰运气?
一墙之隔的内间,齐盛正在后悔:今晚自己有些失控,似乎唐突了她。这几天他获知了她的身世背景:居然是四品京官颜封的嫡长女,是个最正常不过的官家闺秀。想想颜谧一贯的谈吐举止、思维想法、学识技能,他实在无法不惊讶!如若是杨家精心培养的幕僚门客,或者哪位江湖大师的生女,似乎还能好理解一些,她是怎么长成如今这个样子?!
而水月庵外的那一晚,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她偷偷饮了酒,醉了所致。之后的经历也证明了,她的确是不擅饮酒……
然而,更令他意外的是:她是李太医李溪客的嫡亲外孙女,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胞兄,亦是李太医的血脉。当年,李太医是个震惊宫闱的传奇人物,年幼的他也见过几次,无法想象,像他这种孤寡出世之人,居然也成了亲,亦有子嗣传承。
这位李太医实在与皇室渊源颇深,说起来,自己的母亲夏皇后还对他亏欠良多。因为,李太医是母后临死前亲口赐死的,此事十分隐秘,并没有什么人知晓,世人皆以为李太医是医治皇后失误而被问罪的。李太医死得无辜,是故,并没有牵连其家人。
说来此事甚是复杂,牵涉颇多。那一年,母后被诊断有喜之时,李太医算卦预言出来了日后的悲剧。妹妹被隐秘弄死之时,母后万分悲痛,不到半个月,抑郁而终,临死前的最后一桩要求,便是赐死李太医,并非存心报复,而是为了父皇。
父皇或许以有杀李太医的意思,却下不了决心。而李太医作为大能之人,能断人生死,其断与不断,谁也左右不了。当时,大允的江山政权摇摇欲坠,能不能保全在齐家手中……或许只有从李太医的断生死里,推算得到。母后只想给父皇一个希望,或者是,一个机会,生怕他再算出什么生死,令父皇彻底绝望……
齐盛瞬间知晓,当初杨首辅为何要让颜谧来为自己治疗失眠。借由这层关系,老狐狸示好的意图倒是挺明显的。只不过,他因为种种缘故,拖到最近,才去调查她的身世背景……
一整夜,齐盛又是无眠,然而却破天荒什么书也没翻,他静静坐在书案之后,仔细回想着这一路而来所有与她有关的过往,眼底还是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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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齐盛破天荒地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小院,准备与颜谧一起用晚膳。出乎意料的,颜谧主动凑了过来,面带羞涩地表示:想要再去屋顶!!
扶着她的肩膀冲上高墙,再跃上屋顶的那一刻,他心跳如擂。然而,随后的一整个时辰之中,她只管托腮望着天空,完全旁若无人!
最初齐盛还思付着:这是等自己主动吗,要握她的手吗……他试图先讲一些话用以暖场,显得不那么突兀时……颜谧却继续直接忽视,根本充耳不闻!
他又讲了几句,又提高语调讲了几句……后来终于明白,人家真的只想待在屋顶出神而已!!
而对于颜谧而言,这一日也没有昨日那么好运。气温更低,还冷风阵阵,更要紧的是,风沙在空中缭绕,夜空根本一片模糊,不一会,她便咳嗽阵阵,强撑了一会,结果被冷风吹得头晕脑胀,无奈只得打道回府了……
又过了一日,颜谧还是要求再去屋顶。这一回,齐盛不会再多……想了。出发前,袁嬷嬷拿出两套一模一样的雪帽斗篷,还有捂子,一套是绯色的,一套是青色的。一套是颜谧央求袁嬷嬷做的,另一套,是齐盛要求袁嬷嬷做的……
颜谧在脑中默念易经,与袁嬷嬷道了谢后便没多看一眼。而袁嬷嬷笑着不断打量自家公子,齐盛不禁有些讪讪的。临上车辇时,两位嬷嬷出来送,方嬷嬷沉声道:“公子,可动心,休要动情。”袁嬷嬷也凑过来笑道:“只要不动情,一切都清清楚楚,否则一切都迷迷糊糊。您如今是清楚,还是糊涂?”齐盛面上不显,想着车辇中人,心中却是一怔。
这一日,仍旧有些风沙,然而有了全套的装备,风沙被挡在了身外,也挺暖和的,颜谧有一种开着空调盖棉被的舒适感。身体舒服,她便不急了,慢慢地放松自己,调整呼吸,进入一种冥想状态,一句句默念起易经来。然而,由于身畔有人,她始终不是很放松,效果有限。
回去的车辇上,颜谧诚心诚意地央求齐盛:您老日理万机,别陪我蹲屋顶了行不?她准备了一箩筐的理由,准备说服他。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齐盛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从那之后,颜谧每天晚上都要带着那本破旧易经,去那破旧屋顶报道。袁嬷嬷给她带了一架结实的木梯,她不费什么力气便能自己爬上屋顶,仍旧是在夜空之中,独自一人,通过冥想来加深对于易经的领悟。
然而,却有一些事情在不断发生!!
第四日,颜谧发现,屋顶的青瓦似乎重新铺过了,一水的崭新青瓦,一步步踏上去很扎实,也很安全。
第五日,颜谧发现,屋顶上面铺了一条厚厚的猩红毛毡,还摆了同色的两个细葛布大迎枕,她迟疑地坐了上去,感觉十分暖和舒适。
第六日,毛毡子上多了个雕花食盒,打开来看是四色点心,旁边还有个暖套套着的茶壶……茶壶茶盅居然是粉彩海棠的图样!颜谧有些无语,点心茶水,车辇里明明已经备着了!她是吃饱喝足才下的车……并且,在离开时,她还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个易碎物什给一并捎下去。
第七日,雕花食盒的旁边,放着一个尺高的紫色水玉花斛,里面插了大红腊梅,清艳的如四月芳菲……
第八日,颜谧刚刚坐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屋顶上终于没再多什么物事后,大松了一口气,结果,下个瞬间,远处传来了悠扬婉转而流畅圆润的笛声……
颜谧真想给跪了!这人也太能折腾了!!!
她并非没有察觉这种种变化,面对他的时候,不免格外尴尬。只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她刚对卦象有些领悟,实在不想分一丝一毫的心神在别的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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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自离开后,再无消息传来。并且,并无提前说一声,罗燕与罗鹰也已经悄悄离开那所小院,多半是随妮娜回西戎了。
齐承麟反复回忆起那一夜以及那个早上。他是被冻醒的,因为火堆已经熄灭,空气中只留下淡淡松香……而妮娜已经人影无踪。作为一个军人,齐承麟非常警觉,能够睡得如此熟,必然是在火里燃了什么药物的缘故……
齐承麟反复想着,根本无法释怀。那一夜,妮娜为什么要……她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重要的是,那一夜之后,他还没来得及与她承诺什么,去规划什么……
他想她知道,那个时候,他心中满溢着由衷的喜悦,面对瞬息转变了的未来,面对所有已知未知的困难,想到与她一起,便没有任何惧怕。
可是,她怎么能居然一个字也不留给他,就这么走了?!
齐承麟想去西戎寻找妮娜,他想到赐婚,又想到父亲。决定先把这些解决了,再动身去西戎。
然而,半个月后,西戎却毁了两方协约,出兵禹州,且势如破竹。
作者有话要说:
☆、开窍
从西北大营发出的紧急战报还未抵达靖州,禹州已经被西戎军队攻下。在与西戎相邻的诸多城池中,禹州是边防布局上最薄弱的一环。然而,这属于顶级的军事机密,西戎选择从禹州发动进攻,多半并非碰巧,而是掌握了一些内部情报。
此刻,西北大营的魏总兵心急如焚、焦头烂额!数名军官按照等级,在营帐内外待命,无一不面色沉重,等待着他来发布下一步的军令。为了以防万一,魏总兵还是先找了借口,将齐承麟幽禁了起来。毕竟,他与西戎那位女将军来往密切之事,别人不晓得,魏总兵却是心中有数的。
此事实在要命!
以这位晋王世子的军中职位,是没有资格看到完整的兵力布局图的,只不过,魏总兵与晋王有旧日情谊,兼之又十分欣赏齐承麟的军事才华,才一同研究过兵力布局。如若真的是从齐承麟那里泄了密,他作为总兵,无论如何都是要被皇上问罪的,还不若彻底推到自己头上,毕竟,说不定皇上会因此对晋王发作……
魏总兵心力交瘁,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想他自己年轻时也犯过事,几乎军事生涯毁于一旦,幸亏晋王帮他挡刀,这一回就当回报给他吧……
然而,这个身先士卒的关键节点,一向冲在最前面的晋王世子却莫名称起了病,连人影也看不见,众位军官不由得也在背后议论纷纷。
用晚膳时,袁嬷嬷的脸色不佳,颜谧心知是她下午去探望过齐承麟的缘故……果不其然,吃到一半,袁嬷嬷实在忍不住,打破了食不语的习惯,絮絮叨叨了起来:齐承麟仍旧不撞南墙不回头,坚持妮娜根本没踏进西北大营一步,而他也没跟她讲过一句军营里的事……他争执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