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点头:“说不定此属旧情往事,昔日情侣于今早已薄情寡义,分道扬镳。然痴情男女偏有保存信物旧赠之癖,也是常事多不足为怪。不过,黑兰交于我之书札诗稿似近日写就,不知陶甘从誊下的诗文中寻得些许追查那女子的蛛丝马迹不曾?”
洪参军答道:“却是不曾寻得。不过陶甘办此差事倒是津津有味,他将诗稿精心抄下,一面抿嘴暗笑不止。”
狄公微微一笑,书案上公文堆中找出陶甘工整誊于公笺之上的抄件,身靠椅背阅读起来。读了一会,叹道:“题材千篇一律,机杼也很平常,虽非诘屈聱牙,却味同嚼蜡,只是表现手法略有不同。可怜丁秀才库门十载,却如此风流放荡,仿佛诗歌非吟风弄月,儿女情长不足为题。此有五律一首,我念于你听:
(聱:读‘鳌’;聱牙:文句别扭,读不上口。)
绣衾香罗帐,
温柔富贵乡。
情痴无章典.
心醉忘纲常。
月圆成鸾凤,
花好配鸳鸯。
心曲诉深闺,
肝胆照愁肠。”
狄公将诗稿掷于书案之上,说道:“这首诗除韵脚、对仗尚有点象首律诗外,实无一可取之处,亏得丁秀才有此闲情逸致,写得这等闺阁香艳之诗,好不无聊!”
狄公摇头,下了面慢慢捋起了又长又黑的美髯。
突然,狄公一惊,复拣起诗稿,又仔细阅读起来。
洪参军见状,知主人有所发现,忙站起立于狄公身后观看。
狄公以拳击桌,命道:“快将丁宅管家的供词取来一阅!”
洪参军将存放丁虎国案卷的皮箱从档房中搬来,从中取出公文一卷。狄公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放入箱中,离座踱起步来。
良久,狄公停下脚步,叹道:“人一旦堕入情网,便忘乎所以,不能自拔,什么坏事蠢事都能做将出来:现在,丁虎国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好一个伤风败俗、丧心病狂的凶犯!”
第十六章
马荣、陶甘与方正正在东坊坊正加重会齐之时,已过晚上一更。三人在桌旁默默相对而坐,烛光下,一个个脸色阴沉,面容憔悴。
三人将东坊挨家挨户象梳头一样梳了一遍,连白兰的影子也没找见。
马荣将衙卒分为三路,陶甘领一路,方正领一路,剩下一路自己带领。每路又化整为零,三三两两从不同路径进入东坊。三路人马先以各种口实寻访了各家大号小店,茶寮酒肆,又去各家各户挨门查找。方正一路吓跑了几个梁上君子,马荣一路驱散了一伙赌徒,陶甘一路则搅了鸳鸯枕上一对情人的好梦,但就是寻不着白兰的踪影。
最后,他们只得拿了坊正的户籍簿册,逐户核查丁口,仍是一无所获。
陶甘道:“我寻思来,恐是那歹人将白兰关在附近一所房中只不过数日,他知悉白兰私去三宝寺后大为惊恐,故将她卖到城中别处某一行院或某一秘密幽会处去了。”
方正说道:“我们在此城土生土长,他若将白兰易手卖于某家行院,有朝一日冶游的客家会认出她来,并告我知道,这个风险他是断断不敢担的。卖给某一幽会处倒不无可能,只是偌大一个城池,寻查起来犹如大海捞针,非三两日工夫可以访个明白。”
马荣道:“城西北北寮的行院不是极少有汉家客人光顾么?”
方正点头:“那确是一处专供胡人寻欢作乐的所在,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贵族,行商客旅,墨客骚人云集兰坊,这北寮可谓盛极一时.现在那里的娼优仍五花八门,都是昔时遗留下来的。”
马荣站起,束一束腰带,说道:“我现在就去北寮走一遭,为进人耳目,我一人只身前往,夜间我们衙中相见。”
陶甘将左颊上三根黡毛捻了又捻,说道:“我以为此计甚好。我们搜查东坊的消息,明晨就会传遍全城,因此,今晚我们须火速行动。我这就去南寮打探,此行我虽不寄多大希望,但不去看看心里总是不安,万一坏了大事,就后悔莫及了。”
方正意欲与马荣同往,说道:“北寮乃盗贼、乞丐、流氓出没之地,你单枪匹马深入虎穴,恐是凶多吉少。”
马荣笑道:“这个不妨,对付几个泼皮,我有有些手段。”遂将帽子搞下交手陶甘收了,一根破布条缠了头发,腰带中塞了衣袍,一副袖子高高卷起。方正苦苦劝阻,马荣只是不听,扬长而去。
街上行人仍熙来攘往,一见马荣这副模样,早纷纷避过一边。马荣过闹市,穿陋巷,大步流星往前赶路,不久便至北寮。这北寮自是另一番景象,但见酒家茶肆之内多为胡人,身着异装,口操番语。马荣这等模样之人在此处并不鲜见,故他们见了他自然也就漠然视之。
马荣拐过一弯,却见前面一排平房,门首均挂了灯笼彩饰;又闻远近琴笛之声,有如晚鸦噪林,轧轧刺耳。马荣正向前走。一衣衫褴褛伛偻之人忽从阴暗处走出,以蹩脚的汉话问道:“客官,有美人,你喜欢?”
(伛偻:读作‘鱼吕’,腰背弯曲。)
马荣站定,上下将来人打量一番,只见他鸠形鹄面,傻笑中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大黄牙。马荣骂道:“你个鸟人,看了令人恶心!前面引路,须寻个好去处,还要价钱公道,时候你爷,须懂些规矩!”丑八怪显然明白了马荣的意思,忙引马荣进了一条小街。”
(鹄:读‘鹤’,通‘鹤’,鹤科各种禽类的泛称。)
街旁房子的门面昔时也曾粉刷装璜得漂漂亮亮,如今却因修缮驰废,早已破旧不堪。街侧门帘开处,娼优依门而立,一个个浓妆艳粉,穿红披绿,见马荣二人走近,忙以笑脸相迎。马荣也不打话,只顾向前走去。
丑八怪引马荣来到一栋房子,两盏灯笼高挂门首,看门脸似比别家略好。丑八怪说道:“客官,这家便是,见你的美人去!”说罢做个鬼脸,向马荣伸出一只脏手。
马荣一把掐了他的脖子,将其脑袋在门上撞得山响。骂道:“你这个龟孙,真是瞎了狗眼,你引荐客人便去帐房领赏,这个老规矩难道不知?却来打爷的主意,想搭个双份!你无需进去通报,爷只用你脑袋敲门便行。”
少顷,一大汉开了大门。只见他秃头光臂,一只独眼直盯马荣。
马荣道:“这厮欺生.意欲拿我做大头,这不是有眼无珠,自讨没趣么!”
对方把脸一沉,转向丑八怪,喝道:“有哪一次少了你的赏钱?还不快滚!”又对马荣陪笑道:“客官请进!”
屋内既闷又热,一股羊臊臭直钻鼻观。中间地上支了一只火盆,四周矮凳上围坐了三男三女,一个个均袒胸露臂,手执钢钎,拨火烤肉。
掌班看了马荣一眼,说道:“照旧例。先收铜钱五十,随后自有饭食款待,美人相陪。”
马荣袖中取出铜钱一串,松结解缗,于柜台之上不多不少数了五十。掌班伸手就要来取,马荣却一把将他手腕抓住,压在柜上,说道:“慢!我且问你,可有好酒解渴?”
(缗:读‘民’,古代穿铜钱的绳子。)
掌班道:“按成规,却是没有。”
马荣松开手,将掌班向后一推,边拣铜钱边说道:“你既不仁,我亦不义,死了你这张屠夫,我也不吃生毛猪!”
掌班见到手的铜钱又要易手,忙说道:“罢!罢!算你是个惯家,就破例饶你好酒一壶。”
马荣转怒为喜:“这还象话,下次仍来照顾你的买卖。”说完将五十铜钱交了柜台,转身于火盆旁寻了张小凳坐了下来,也学着三嫖客的样子脱下长袖系于腰间,又去火盆上取了一串羊肉咬嚼起来。
一嫖客已有三分醉意,一只胳膀搂了身边的女子,摇摇晃晃轻声哼起了下流小曲。另二人则清醒如常,以番语说着话儿。二人不算高大,却一身紧肉,不可小看。
掌班将一小壶酒放在马荣面前,自回柜台。一女子起身,琴架上取了琵琶,依墙自弹自唱起来,虽不成宫调,嗓音却佳,倒也别有风趣。
后门处走进一名女子,粗俗中却也显几分姿色。她在马荣身边坐下,一副圆脸上微露笑容。马荣捧起酒壶喝了一口,也照着风月场中一套斯文问身边女子道:“不知大姐芳名?青春几何?”
女子莞尔一笑,只是摇头,原来她不懂汉话。
马荣冲对面二嫖客说道:“幸好我与这妮子的勾当并非是谈天说笑,若如此,岂不晦气!”
一嫖客闻言大笑,问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不敢,我姓荣,单名一个保字。你叫何名字?何处学得一口好汉话?”
“此间人都唤我猎户。我在兰坊多年,汉书都厚厚读过几本,岂能不会汉话?你那小妮名唤吐尔贝。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贵干?”
马荣心中不快,没有理他,只默默捧起酒壶,自饮了一口,又递于吐尔贝。
猎户嗤一下鼻子,冷冷说道:“若只为这事,何须远道专程来此!”
马荣怒目相视,忽地立起,走向猎户。吐尔贝阻拦不住,马荣早到猎户身后,抓住猎户胳膀一拧,疾言厉色道:“你这厮好不仗义,爷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爷初登门槛,须不曾冒犯于你,你却疑神疑鬼,如此盘诘是何意?”
猎户环视众人,另一嫖客只顾撕咬烤肉,并不理他,掌班依柜台而立,悠然剔牙,也假装不见。猎户一见众人无意助他,只得软了下来,哀求道:“荣大哥莫要见怪,只因你们汉人除官府权门偶或遣人来向我们里甲催要课银外,平素是极少有人到此地来的,故随便问问,并无他意。”
马荣松开手,回原位坐下,一口将酒壶饮干,手背擦了嘴唇,说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今日有缘相会于此,又何须瞒你。我本在邻县一兵卡戍边值巡,那兵卡到此地来也有三日路程。只因一日与一同营守卒争辩逗趣,无意中在他脑后轻轻一拍,不期他却头破脑裂,顿时毙命。我虽属失手商人,究竟人命关天,上峰不知就里,岂能不问罪偿命?到时,我纵然满身是口,也难分辩,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故披星戴月,一路逃到此。如今我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处处有害死米珠薪桂,出逃时所携一点盘缠也所剩无多,很想着点差事,也好赚得几文,聊解饥渴。若是你不嫌弃,有心提携于我,我定效犬马,虽死不辞。”
另一嫖客不懂汉话,猎户充作通事,将马荣所言以番语—一讲了。二人均目视马荣,将信将疑。
猎户早存戒心,答道:“荣大哥,你我既成朋友,岂有不关顾之理!只因目下无差缺可委,一时实难从命,容日后再作计较。”
马荣道:“依我愚见,寻件差使倒也不难,比如选中一人黄花娇娃,将她掳来,再卖于烟花行院,何愁银子不来?”
“荣大哥有所不知,昔年官道驿路均通兰坊,王侯将相,掮客游旅,才子文人,多会于此,这寻欢作乐的勾当自不必说。其时美女一名,摇钱宝树一棵,家有十女,可日进斗金。如今却是人少客稀,百业不旺,这花街柳巷的买卖也自是日渐凋敝。目下大小行院均人多客少,哪里还会再去做这蚀本的交易!此可谓今非昔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马荣第一次试探不成,又单刀直入,二次探问:“人道这北寮亦有汉家歌伎舞姬,不知此话可真?”
猎户摇头:“这话从何说起!我在此多年,也不曾见着一个,你休小看了我们异族姑娘。不是自夸,我们的姑娘体魄雄健,文能歌舞弹唱,武能骑马射箭,你们汉家女子自不能与她们相比。”
马荣立即随声附和,说道:“谁说不是?若小看她们,今日我怎会到此?”
猎户锐利的目光再次向马荣扫去,又以番语向伙伴讲了一番,对方先是摇头,尔后又似乎欣然应允。猎户站起走近马荣.将吐尔贝推开,坐到马荣身边,小声道:“荣大哥,美差兴许倒有一件,但不知唐室官军之中所用兵刃你可熟知?”
马荣暗吃一惊,心想他这话问得蹊跷,不如将计就计,探他一探。章程拿定,忙答道:“兄弟不敢说一生戎马,锋镝余生,然这要枪弄棒、沙场厮杀的勾当却也略通一二。不是兄弟夸口,这军中十八般兵器,我自是件件谙练,样样在行。”
猎户将马荣拉到隔壁房内,正色道:“你既是行家里手,不妨直言相告。据我所知,数日之内此城中必兴干戈,只要你好自为之,助我一臂之力,这招财进宝的买卖便是小事一件!”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马荣伸手道:“造化了!但不知赏钱多少?”
猎户道:“你休要性急,我讲的并非现银。一旦戎马倥偬,兰坊大乱,这金银财宝还不由你予取予求?”
马荣喜道:“如此,一言为定!但不知何日起事?我与你何处会齐?”
猎户唤来同伙,与他一番计议,说道:“荣保,随我来,我这就引你去见我们头领。”
马荣将衣饱穿好,走到吐尔贝身边,忘记她不会汉话,拱拱手对她说道:“委屈你稍候片刻,我有事去去就来!”
二人离去。猎户引马荣走过两条小巷,进了一座庭院,在一栋房子前停下。
猎户敲门,无人应答,遂推门入内,招呼马荣紧随。二人于两张裹了羊皮的凳上坐了,猎户说道:“我们在此稍坐片时,头领转眼就会回来。”
马荣点头,耐住性子,准备久候。
突然,大门撞开了,一大汉冲了进来,见了猎户,口中唠叨不止。
马荣问:“猎户,他系何人?所言何事?”
猎户面露忧色,答道:“他也是我们头领的门下,说他斥侯得真切,县衙差役不知何故,今晚将东坊搜了个挨门逐户。”
马荣趁机跳起,说道:“如此,我该去了。若是官府查到此处,我命休矣!今夜权且避避风头,明日无事,再来拜访。只是这地方好生难寻,还望指点路径才好。”
猎户答:“只需打探乌尔金郡王,便能找到此地。”
“如此,告辞了,我们后会有期!”
马荣出得大门,一口气跑回县衙。
狄公正于内衙书斋中孤灯独对,凝神静思,见马荣回来,颦眉道:“陶甘与方正适才来此,报说东坊寻查无有结果,陶甘又去南寮寻访,各家院主均称近半年来从未买得一女半姑。你去北寮多时,可曾打探得白兰下落?”
马荣答道:“只是不曾,不过我却听到一段奇闻,怕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遂将他在北寮偶遇猎户等人一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狄公听了不以为然,乃道:“番胡各部落之间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之事常有发生,那帮亡命之徒兴许要借刀杀一人,消灭异己,故拉你入伙,你可要当心上当受骗!”不等马荣开口争辩,狄公又说道:“明晨你陪我和洪参军去东郊倪寿乾田庄一访,夜间,你可再去北寮将那番胡头领的来龙去脉打听个实在。”
第十七章
狄公用完茶,正欲打轿去东郊,忽报倪夫人母子应约前来县衙求见,狄公命引入内衙。
倪珊少年自信,秀外慧中,狄公很是喜爱。
狄公命倪夫人母子于书案前坐了,寒暄毕,狄公说道:“夫人,我本想在你的案子上多费些时日,只因衙务缠身,心余力绌,至今尚未解得画轴之谜。不过,我若对你亡夫生前情况多有了解,恐对我审案中排难释疑不无补益。为此,我有话询问于你。”
(绌:读‘处’,不足,不够。)
倪夫人敛衽点头:“老爷请问当面,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