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撞上了。于是我断定是他杀了万茂才,也是他把万茂才的尸体背到那茅棚去的。他身材高大,气力很大,你无需帮他一点忙,你只是在后面跟着,因为你不放心。”
黄掌柜绝望地瘫软在地上,白纸一样的脸上一道道的皱纹凹陷得更深了。他慢慢缓过了气来,挣扎着叫道:“天作孽!天作孽啊!”他终于哭出了声来。
狄公见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安慰道:“黄掌柜休得过于悲痛,本官自会替你做主。还望你将那夜之事细说一遍本末,解消本官许多狐疑。”
听了狄公这番话,黄掌柜心里稍稍落实,遂慢慢说道:“倒是老爷提醒,否则小民也感十分的蹊跷。难怪那两天他一直在念叨那女子。明天晚上我一点没见他有什么异常,傍晚我还带他去林子里散了步,他兴致很高,还逗弄树上的猴子哩。他和侍仆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他先上床睡了,因为他非常容易疲劳。我吩咐侍仆我将独个在书房里吃晚饭,要他另外给我预备一分冷餐糕点,并叫他先去睡了。
“万茂才来后,我约他在书房里共进晚饭。席间我谈起想借他五十两金子的事,他一口应允,说这事有何难处,还愁摆布不开,劝我不必将这些小事挂在心头,又说如果五十两不够的话,他准备写一纸文书去长安,嘱他家账房再汇些来。我说够了。他又说等我什么时候发了财再还他不迟,分期还也行,至于利息就算作我帮他用铡刀割去小指尖的酬谢。天下哪有万茂才这样的好人。他喝了一大杯酒壮壮胆,接着我领他到了花园一角我制作新药的小屋。万茂才试了试铡刀,又看了看刀上的铰链是否紧固,于是仗着酒兴把左手放平在铁砧板上,闭起了双眼催我下铡。我正在调整刀距,只觉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胳膊,说‘这坏老头抢走了我的心肝肉儿!’我的儿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大铡刀‘当’一声落下砧板,一刀切去了万茂才四个手指。万茂才一阵剧痛,惊叫一声晕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我慌忙去找止血的药粉,我的儿子竟又抡起石头碾钵里的石杵向万茂才的头上猛砸去”
黄掌柜痛苦地望着狄公,喃喃说道:“那可怕的月光!明亮的月光照进了我儿子的卧室,卧室的窗口正对着花园。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从窗口里看见我和万茂才正在花园里。月光常使他精神恍惚,而他竟认出了万茂才!这孩子自作孽,不可活!不如死了干净!”说着又哽噎了,气喘咻咻,满面惨容。
狄公忙道:“你的儿子尚可酌情超豁,律法赦免神态失常的人。但得先关押一段时间。黄掌柜,现在你可以静下心来将你知道的所有参与偷运走私的人犯都开列出姓名来。
顺便也问一声,你隔院那个蓝掌柜是否也在其中?“
“哦,不,你怎么会疑心到他?他从来没有参与这腌脏的勾当。”
“我听说他经常去江夏做生意,一年有两三个月住在那里。”
“蓝夫人胸襟很窄,妒忌心重而偏偏蓝掌柜又是风月饿鬼,两口难免时常合气。他在江夏偷养着一房侍妾。”
“噢,原来如此。”狄公不由轻松地笑着,又吩咐道:“黄掌柜,你写完走私案的姓名后再将万茂才不幸事故的详情备文签押,我要派驿使星夜将这两份案卷赶交刺史,申报朝廷。我将在案情的呈本里加上要求宽恕你的意见,指出是你主动向本堂提供了这起重大走私案的全部秘密,我相信这会大大减少对你的判刑期限。我会让你的儿子经常来牢狱探望你,并注意对他的积极治疗。”
狄公转过脸来吩咐陶甘:“你将黄掌柜带下去,为他提供一应笔墨纸砚,传言牢狱上下务要宽待黄掌柜。并传我的话去,将那冤屈了几个时辰的蓝掌柜释放回家,好言安慰他一番。再叫衙司备办上好的衣裳棺谆厚葬了万茂才。最后写一封信去江夏县通知洪参军、乔泰、马荣,说走私案已经破获,叫他们三人明日整装回汉阳。”
陶甘办完这些事回来时,狄公正站在窗户前,反剪着双手欣赏花园的景色。花园里种着好几株香蕉树,他指着一株已经累累结实的大香蕉树说:“陶甘,这棵树上的香蕉已经熟了,告诉管家摘几串到衙院后的凉轩去,明天一早我要送几个给那猴子吃。”
(第1册完,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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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朝云观
第一章
傍晚,狂风大作,黑云惊飞。虽是五月初夏的天气,龙门山上却是寒气袭人。阴森可怖的朝云观屹立在龙门山顶,巍巍然直侵霄汉。大风过处偶尔飘出一丝钟磐唱诵之音。
朝云观里一间阴暗的斗室,两个人影正挨肩坐着,久久默不作声。忽而一下电光闪过,山谷间顿时雷声轰鸣。整个龙门山一阵战栗,滂沱大雨瓢泼似的从云天阙裂处倾倒下来。这雨打在窗上如雹霰一般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
(霰:读‘现’,本义:雪珠。亦称“雹”)
斗室里烛火摇曳不定,两个人影映在雪白的墙上象狰狞的鬼怪一般。
“为何非要今夜下手?”其中一个终于开了口。
“今夜正是良机”
“观里这么多人。——你不知道今天是真武帝君的寿诞?”
“你害怕了?”
一声霹雳震得斗室的门窗轧轧作响。
“不,我并不害怕。只是我见那个古怪的人好生面熟,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心中不免生疑。因此有些担忧,生怕露了形迹,反误大事。”
“你真是杞人忧天,每口都要败我兴致。”
“我只望你今夜不要杀她,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观中似有幽灵闪现。再说,倘若有人盘诘,岂不坏事?看来已有人起了疑心,如何那三个”
“别说了!姑且再看她一夜,生死都由她自取,倘仍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
那人“嘿嘿”干笑了一声,又说道:“我们下楼去吧,大殿里的法事快要完了。”
一阵惊雷滚过。另一个还要想说什么,却被这雷声吓得将话吞入了肚内。
第二章
狄公攒眉望了望山道四周,暴雨将龙门山色遮去了大半。狂风中夹杂有山谷传来的一阵阵闷雷。电光闪过,白茫茫中露出一簇簇苍郁的峰头和树色。
狄公与他的内眷早晨从京师启程时,还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到傍晚乌云密布,山风渐紧,不一刻就来了这狂猛山雨。看来他们。行今夜不能到达汉源县城了。——狄公是京畿雍州汉源县的县令,他同他的内眷在京师欢度了端阳佳节,此刻正汉回县城。
这是龙门山最险峻的一段山道,一面是峭壁悬崖,一面是百丈深谷。泥泞的山道很滑,坡度又陡,刚过了一个大弯道狄公吩咐停车。他从油篷车内探出头来,对车夫说:“我们不能再在这大风大雨中奔波折腾了,天黑山高,万一出点差迟,岂不误事?你知道附近有没有可以歇宿的地方?”
车夫答道:“老爷说的是,如此风狂雨猛,倘若驾驭不妥,便有翻车的危险。这山道附近并没有驿站,也没有人家。只是那山顶上倒有一座古老的道观,建来好几百年了、如今亦有上百个道众,法事很是蕃盛。老爷不妨向那道观去投宿一夜,待明日天放晴了再启行不迟。”
一道电光闪来,狄公仰头见白濛濛的雨色里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断阙处正露出了碧瓦红墙。一果然是巍巍然一座雄壮的道观。
一声震耳的雷鸣,四周又是一片漆黑。
狄公爬下油篷车,命车夫先上那道观传话,就说是县令老爷要进观避雨,吩咐观里的住持真人打点出一间舒适宽敞的房间让他们歇夜,并派几名杂役道人抬三顶软轿下来侍应。
两车夫领命,提起灯笼便沿着石级径向那道观迅步上去。
狄公掀开第二辆马车的油布篷,他的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坐在车内正瑟瑟发抖。山里雷声隆隆,暴雨打在车顶上如冰霰一般。小小的车厢内漏了水,一丝丝寒风从隙缝里钻了进来。三位夫人见了狄公,都抱怨不休,又问这问那。狄公安慰她们一番,告诉说马上就有软轿来接应她们到山顶上的一个古观里去避雨。今夜就歇宿在观里,明日一早动身,中午之前便可回到汉源。
陶甘走来向狄公报告,山上道观派来的三顶软桥已到,请内眷们赶快上轿。——陶甘与狄公原坐一辆车。
狄公回头个几名杂役道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搬来两块大石填在油篷车的车轮下以防风大翻车。两名车夫匆匆卸了马轭套具。狄公赶紧上前将三位夫人搀下了油篷车,坐进了软轿。两个杂役道人抬一顶轿,“杭唷杭唷”向山门石级逶迤而上。狄公、陶甘和两名车夫淋着大雨跟随轿后,全身早已湿透,也顾不得许多,只怨那些道人不多带些蓑衣、斗笠下来。
山势峥嵘,峰回坡转,石级如羊肠一线,峭壁如犬牙交错。眼看着三顶软轿轻捷向前,狄公、陶甘渐渐脚力不支,落在后面,大汗蒸腾,气喘咻咻。折过一个凉亭,忽见山道断绝,出现一个百丈深涧。深涧上架起三条石板以为天桥,天桥两边有铁索护定。人行在天桥上不兔胆战心惊,魂悬魄荡。陶甘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老爷,去年夏天,有三个年轻女子在这道观不明不白死去,老爷不是还打算亲自来这里勘查么?我没记错的话,这道观叫朝云观,那死去的三位小姐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姓高的听说就是从这天桥上舍身跳崖的,当时也没寻着尸身。你看那桥下,高深莫测,云雾弥漫,多险啊!”
狄公听罢,心里一拐,不禁微微点头。
这时山雨渐小,狄公抬头见岗峦头上露出金碧闪烁的琉璃瓦屋脊。一曲红墙隐在苍松老桧之间。白玉石砌就的台座基上血红的观门已大开,黑压压许多道众,幢幡宝盖,点着灯笼火把,恭候在山门口。隐隐可听得金钟玉磐之声,山门上一方匾额敕书“朝云观”三个斗大金字。
一个为首的胖胖的道士头戴混元巾,腰系黄丝绦,足穿朱舄,手执塵尾,上前来向狄公躬身施礼道:“福地自有福人来,县令老爷大驾光临。住持真智真人偶染微恙。不能亲迎,嘱小道率众道人恭候于山门之外,谨候老爷玉旨,随意吩咐。”
(舄:读‘细’,重木底鞋(古时最尊贵的鞋,多为帝王大臣穿),泛指鞋 。)
狄公欠身回礼道:“不揣凡庸,冒叩仙观,谨乞避过眼前雷雨,权宿一宵,十分扰极。”
“哪里!哪里!老爷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寿诞之辰,又值本观奠建二百年仪典,难得的喜庆节日。本观已请下一个戏班在观内演唱,十分闹热。老爷、太太有闲兴不妨也会大厅观看。以破长夜岑寂。”
狄公道:“如此说来,正合我意。只是如今全身湿透,望仙长引去住处先换过衣袍,再观戏剧不迟。”
“老爷住处早已洒扫打点,安排齐整,在本观东楼之上,要走一段楼梯,老爷及太太随小道前去。”
那胖道士手擎灯笼在前面引路,两名小道童在两横擎烛陪着照亮,狄公、陶甘行前,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居中,最后是六名杂役道人挑着行囊箱笼。——两车夫则住在道观楼下的寮房里。
(寮:小屋。)
穿出前殿,上了东楼,曲曲弯弯走了好长一段楼梯。胖道士折入一条阴冷的长廊。长廊里挂着几盏灯彩,右边是一溜粉墙,左边一排高高的窗户。透过窗户隐约可听见外面狂风的呜呜声,雨似乎又下大了。
胖道士说;“老爷,这里有一楼梯可直降到楼下的大厅。大厅里戏班正在演戏,老爷侧耳尚可隐隐听得丝竹之声。只是那楼梯又陡又暗,行走时须十分小心。本观最大特点是楼梯多,门户错杂。老爷莫要摸错门路才是。”
胖道士说罢又擎灯向前。忽然,一阵狂风将左边一扇木窗槅吹开了,冰冷的雨点打了进来。狄公赶快探出身子,用力抓住那扇窗槅,想将它关合。这时,狄公惊讶地发现东楼对面的一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头戴银盔的兵士正搂抱着一个赤身的女子。那女子的右臂捂着脸,左臂却只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肢。那兵士一松手,她便朝墙摔倒了。
狄公正待细看,那扇窗槅被狂风吹来,“砰”的一声打在脸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胖道士和陶甘见状急忙上前将窗钩上。狄公揉了探眼睛,忍痛又将窗槅推开。定睛张望时,潇潇夜雨中对面五六尺外只是一堵严实的灰色墙壁。他再探身出窗外向上看,原来那是道观里的一座塔楼。——东南塔楼与东楼仅隔五尺远。
狄公口中未说,心中大疑。他小声问那胖道士:“对面塔楼下的房间是派什么用的?”
“老爷,那只是一个仓库,胡乱堆放些杂物。”
“适间我见那里的窗户开着,但很快又被人关合了。”
“窗户?”胖道士惊异地说,“老爷莫非看花了眼睛,那仓库从来没有窗户,靠这边一头只是一堵严实的墙。”
第三章
狄夫人命侍女将箱笼行囊抬进房间,自己便与二夫人、三夫人忙不迭更衣梳妆。那房间果然十分宽敞舒适,一应屏帷茵褥齐齐整整。家俱虽是旧的,但形制古朴,坚固实用,房中已燃起了一个火盆,侍女们正忙着烘烤被雨打湿的衣服。
狄公只感到微微头晕,眼睛隐隐作酸。他换过一件深青布袍和一顶干净便帽便匆匆出了房间,三位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很是担忧,再三叮咛他早点回房来休歇。
陶甘和一个青衣道童正在楼梯口等着狄公。他也已换过一件褪了色的蓝布长袍,头上戴一顶黑绒小方帽。
道童恭敬作揖道:“真智真人正在楼下恭候,请老爷、相公过去一会。真智真人乃本观住持,欣闻老爷大驾降临,抱疾出来仰拜。”
狄公点头答应,一面牵过陶甘衣袖将适才关合窗槅时所见景状细说了一遍。陶甘好奇,又去将那扇窗槅打开,小雨飘洒了进来。对面果然是严严实实一堵青灰色砖墙,除了塔楼顶上有两个窗窟窿外并无一扇窗户。窗外黑黝黝一片,东南塔楼外的百丈深渊,不时滚过一声声闷雷。
狄公转睑对那青衣道童说:“你先带我们到对面那仓库去看看。”
青衣道童大惊:“老爷怎的想到要去那仓库?那里又暗又脏且不说,还要绕好长的路哩。”
狄公道:“休要啰嗦,快快前面引路。”
道童不解狄公意思,无可奈何只得引着狄公、陶甘下了楼梯。曲曲折折走了半日,道童开口道:“老爷,我们于今到了大殿东侧的四圣堂外,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走廊,沿这走廊笔直向东便可到那仓库。”
狄公伫立着,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须,他见右首一排高大的窗户,窗台离地有二尺高光景。
道童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小门,门没上锁。狄公见仓库里点着两支蜡烛,堆着许多箱笼杂物和祭典用的法器。引人注目的是还放着许多演戏的道具和服饰。
“因何这仓库里点着蜡烛却不见人?”狄公问道。
道童答言:“老爷,今夜观里请下了一个大戏班,来取道具的优伶进进出出。平时则不点蜡烛,也没有闲人进来。”
狄公见仓库三面墙上并无窗户,只有东墙高处有一个圆形的气窗,心里不由纳罕。
他回头命道童:“你去门外稍候片刻。”
道童不敢违抗,擎灯自去门外守候。狄公对陶甘道:
“那胖道士说这仓库朝向东楼的南墙并无窗户,这话显然不错。然而那情景却是我亲眼所见,难道我在做梦不成?或是受了大雨洗淋,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