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先生又细细乜斜一眼狄公,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乜:读‘灭’——华生工作室注)
两骑一先一后走了十来丈路,葫芦先生忽回头道:“大夫,我们顺路先去河边走一遭,大清州里刚捞起一个人来,或许并未淹死哩。”
狄公答应了,策马跟上葫芦先生。
不一刻,果然转出了松林子。林子外一带长堤,长堤外鱼塘桑林笼罩着朦胧的晚霭。一望林木丰茂,川泽广远,佳气郁郁,风景十分秀丽。他们沿着长堤走了一节路,便到了大清川的河岸。
岸边的鱼市早散了集,宽阔的码头上围着一群神色慌张的百姓。一小队军健正在那里吆喝着驱赶人群,一匹高头骏马在岸边巡走,马上端坐着一位剽悍的校尉。
葫芦先生小声道:“官府已派人来,看来毋需你我操神了。大夫,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热闹。”说着翻身下驴,从驴背抽出两根拐杖支着身子,蹒跚步子挤进了人群堆里。
狄公心中暗笑:“我还认作是两杆长枪哩,却原来是个跛仙。”
围观的众人似乎都认得葫芦先生,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葫芦先生,戴宁这后生前日还好端端的,一时三刻竟吃人害了。”有人低声耳语葫芦先生。
狄公在一株古柳边系了马,又将葫芦先生撇下的青驴牵过一并系了,也挤到了人群中。
四名军健正在用力将人群推搡,不使他们挨近尸身。狄公挤到跟前一看,不禁一阵寒噤。
死者显然生前横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残。被烈火烤炙而糊烂的皮肉因浸水过久露出白骨,十分狰狞可怕。双手已被剁下,与臂膊尚未断绝,粘贴在血涔涔的衫袖内。肚腹切开,五脏六腑历历可见,污浊的肠子坠流于肚胯下,臭秽不堪。一全兼行忤作的兵曹正围着尸身认真验查。
忽见一个精瘦干瘪的经纪人挤进来大声叫道:“那厮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他偷了我的银子,不得好死。”
兵曾从尸身肩下揣下一个粗蓝布包袱,他鄙夷地瞅了那经纪人一眼,却把包袱递呈给马上的校尉。
狄公正疑惑地看着那经纪人,葫芦先生用胳膊肘掣了他一下、轻声道:“那人是青鸟客店的魏掌柜,死者便是他店中的帐房,名唤戴宁。”
狄公见魏掌柜身旁还站着一个娉婷的女子,约十七八岁光景。虽穿扮粗陋,却是水灵灵的十分秀气。
校尉终于发命令了:“将尸身权且抬回军寨,青鸟客店的魏成和两个发现尸身的渔夫一并押去军寨,等候勘问。”
兵官指示几名军健用担架抬起戴宁的尸身,又押了魏成及两名渔夫沿一条青石板大街向军寨营盘走去。
人群散了,狄公去向那株柳树解缰绳,一面一问一葫芦先生:“死者是镇市上的百姓,这案子如何解去军营鞠审?”
(鞠:读‘居’——华生工作室注)
葫芦先生道:“大夫有所未知,这大清川上有一幢著名的皇家行宫,唤作‘碧水宫’。故这里清川镇上下一应军民政务、刑名官司都归驻守这里的御林营军寨管摄,适才那骑高头大马的便是营盘里的军司校尉。——罢,罢,大夫既已到了这清川镇,那一条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便是镇上热闹的市镇。那里有两家大旅店,一家叫九霄客店,另一家便是出这命案的青鸟客店。大夫自顾去投宿,老朽这里告辞了。”说着用手拍了拍那青驴的大耳朵。青驴转过身踅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瞬间便不见了影踪。
“狄公牵着坐骑沿青石板大街慢慢行来。见街隅角处有一铁匠铺兼营马店,狄公赶紧将马牵入铺内,给铁匠一把铜钱。要他检刷一下马蹄,好生喂点麸料,牵去后展拴了,翌日了早他再来领取。
狄公原打算路过这清川镇,好好颐养两日,钓钓鱼,逛逛风景名胜,不想暴露身份。谁知自见了戴宁的尸身,心中又久久平静不下来。他很想知道军寨里的那位军司校尉如何审理这桩人命案。且走且思,不觉竟走入了一家茶肆。
茶肆里人声鼎沸,茗烟缭绕,一桌一桌闲极无聊的茶客正在律津有味地议论着今天的惊人新闻。狄公拣了一副座头一屁股坐下,茶博土殷勤上来侍应,不一刻便端上了一盅新沏的香片。——茶客们谈论戴宁的话,片言碎语偶尔可听着几句,都不真切,大抵是说戴宁不会偷魏成的银子,又说他死得太惨等等。狄公想到投宿的事尚未定妥,不敢久坐,胡乱呷啜了几口茶水便赶紧出了茶肆,急急往市廛闹热处走去。
(廛:读‘潺’——华生工作室注)
市廛在御林营军寨的南头,一路行来见车马骈阗,人烟辏集,店肆如林,如那州府一般,十分的繁华。走过军寨的辕门时,狄公忍不住好奇地抬头细看了一眼高耸的堡楼,恰正与高高站在雉堞边巡视的兵曹打一照面。——那兵曹便是头里在码头上验尸的忤作。”
(骈阗:聚集在一起;骈:读便宜的‘便’,阗:读‘田’;辏:读‘凑’——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刚待要离开军寨辕门,那兵曹却已下来堡楼,迅步走到了狄公面前:“且慢,军司邹校尉要见先生一面,卑职在此恭候多时了。”
狄公吃一大惊,那兵官已伸过一条胳膊来将狄公拉到了堡楼的石梯下。见他轻轻吩咐了值番的营卒几句,便指示狄公上楼。狄公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没爬上三四级石阶,只听得背后“咣啷”一声,那营卒已将堡楼的铁门关合。又重重地挂上了一道胳膊般的大锁。
第二章
狄公随兵曹盘旋着石梯而上,来到一衙厅门首。那兵曹去两扇朱红槅子的铜环上轻轻拍打了两下,门开了,走出来相迎的果然是少间在码头上见到的那位剽悍的校尉。
“狄县令大驾惠临,真可谓蓬荜生挥,只恐寨小,不堪歇马,晚生这里恭候多时了。”邹校尉堆起一脸笑,轻声又道:“晚生姓邹,名立威,忝居军司卑职。”一面又吩咐:“柳兵曹权且退下,今番由我自己款待狄县令。”
狄公愕然:“足下如何认识我来?”
邹立威嘻嘻一笑:“在京师时曾见过一面,狄县令哪里会记得我一个小军官。再说,今日码头上时,你正站在葫芦先生的身旁。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莫不是有公务在身,又不便张扬,故此微服装扮。”
狄公道:“公暇之余,念慕这大清川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巴望来此约两天鱼,休歇休歇。我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被后山七里庄的庄主留下,协助那里打野猪哩。两天后他们便来这里与我会齐,共回浦阳。故尔不敢扰惊地方,徒滋风波。”
邹立威又笑:“狄县令还有这等闲情逸兴?敢问你这葫芦来历。”
“下官路过关帝庙村时,一老圃殷勤赠的。这炎热夭气行路,正可盛备凉茶。不意竟连那葫芦先生都错认了,只道我是走方的郎中。邹校尉可知道那葫芦先生的底细,下官见他行踪多有些蹊跷。”
邹立威答言:“这位葫芦先生端的是个高土,来这清川镇也有二、三年了,自向松林深处结一茅篷居住,修养真性,绝少与人往来。市镇上人都认得他,只不知晓他的来历。”
狄公抚须良久,乃问:“不知足下唤来下官有何事吩咐。”
邹立威正色道:“狄县令或有所听闻,凡往来于清川镇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艺人等均须在军寨注册备案,朝廷久有明文典律。如今皇上三公主驻辇碧水宫,这清川镇一带盘查尤严,或有违禁触律的,惩罚极是严酷。今日我见狄县令既是走方郎中装扮,又不愿披露官身,不如就以我的一个京师老友的名衔注册备案吧,遇有巡了也兔去许多罗唣盘诘。”
狄公嘿然,心中不由云升雾罩。
邹立威转吭叫了一声:“柳兵曹!”
柳兵曹应声进来衙内,恭敬递呈上一折柬。狄公接过一看,原是一大红名帖,上书“京师大夫梁墨”,背面加盖了清川镇军营的印戳和朱批日期。心中亦恍惚明白,叠过便纳入袖中。
邹立威忽喟然发叹道:“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作客,晚生倘有疑难,也好有个请教。”
(喟:读‘馈’——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忙问:“只不知足下遇着了什么疑难?”
邹立威蹙起眉头:“不瞒狄县令说,自从三公主驻辇这碧水宫,三年来晚生为这地方靖安疲于奔命,席不暇暖,耗尽了心血。这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她在这里稍有不测,我们如何担受得起?”
狄公疑惑:“难道碧水宫内之禁卫也是足下的公务?”
“不,不,晚生只管辖清川镇水陆衙司的公务,碧水宫内尚有三位大人分掌宫禁。最高的官儿便是总摄宫内监门大权的内承奉雷太监,其次是宫掖总管文东和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乃正是晚生的上峰。”
(翊:读‘艺’——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我见这清川镇水陆便利,物丰民阜,百姓安居乐业,正所谓太平盛世景象,民俗敦厚,古风犹存。足下可垂拱而治,又何忧愁之有?”
邹立威摇了摇头:“狄县令所说甚是,这里清川镇固然久不见有小偷、乞丐、娼妓,但却难保没有胆大妄为的巨奸大慝窜流于此,滋波兴浪,困扰地方。”
(慝:读‘特’——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频频:“足下莫非指的是青鸟客店那戴宁的人命案?”
邹立威苦笑一声:“那戴宁是在邻县的山路上被歹人杀害的,尸身抛入大清川,顺流漂到了清川镇。这事晚生尽可推诿,移文申报邻县问理。”
狄公不解道:“那魏成、戴宁的青乌客店不是明白开在清川镇上的么?这人命大案怎可一推了事,贻误侦破。”
邹立威看了狄公一眼,笑道:“对了,这里有几样东西是从戴宁尸身上搜得的,也一并移交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折地图、一把算盘、一叠名刺和一串铜钱。
狄公展开那折地图,见地图上标明从清川镇至邻县十里扑铺的山路涂画了一道粗粗的朱墨。
“狄县令,戴宁那厮偷了魏成的二十两银子正是沿着画了朱墨的这条山路潜逃的。魏成是这里出了名的悭啬鬼,缠住我非要赔偿他的那二十两银子不可。狄县令,劳烦你先将这把算盘并一串铜钱拿回青鸟客店还了他,不然他还会诬我邹立威瞒藏了他的店业家当哩。”
(悭:读‘千’——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依允,将算盘纳入襟怀,又用小指勾了那串铜钱,道:“还他算盘、铜钱无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须要提一笔。这算盘、铜钱与人命案或有某种关联也未可知,譬如,戴宁原是去十里铺收帐的呢?”
邹立威笑道:“俗语说,鱼离不开水,秤离不开砣,经纪人离不开算盘帐本。——帐房先生收帐去当然须带上这算盘,哈哈。至于那一串铜钱在魏成眼中却看作是黄白之物一般,还与他也免了他许多厮缠罗唣。”
狄公问:“足下又是如何晓得戴宁偷了魏掌柜的二十两银子?”
“嘿,狄县令还不知?这魏成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柜台抽屉里有多少散铜钱他记忆来一文不差,这二十两银子失窃焉得不知?却是剜了他的心肝一般,没得失心风还算是侥幸哩。正缘此,他把周围人情都做绝了,成了孤家寡人。半个月前连他的老婆也随人私奔了,可不是现世报应。好,不谈这些,这两天细雨霏霏,江风乍紧,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呵,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尽可来军寨找我,不过切莫忘了你的身份:京师大大梁墨。——不可疏忽了。青鸟客店出寨门向南没百来步便是。”
第三章
天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青石板大街上阒无一人,狄公掣着方油毡布遮了头,但全身衣抱都被打湿了。懵懵懂懂地被人摆布了这半日,泼头一阵冷雨倒有点将他打清醒了些。这时他很觉后悔,悔不该没问清缘由就匆匆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他预感到将有十分蹊跷的事会紧跟而来。转而他又琢磨邹立威此举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宁尸身的惨状,他又觉得这清川镇有一连串怪事,邹立威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显然又对戴宁的人命不屑一顾。他暗示的巨奸大慝又是指的什么人呢?心中转着思绪,不觉已到了青鸟客店的门首。
(阒:读‘去’——华生工作室注)
店堂里早上了灯,两排铜烛台在空荡荡的店堂里闪烁着古怪的光焰,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狄公走近帐台,魏成忙堆起笑脸相迎。狄公在登记册上填写毕,要了房号,便从怀里揣出那把算盘并一串铜钱交与魏成,道:“军寨的柳兵曹要我将这两件东西送回贵店。这算盘是从戴宁的尸身上搜得的,想来贵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
魏成道了声谢,将算盘放入帐台抽屉里,铜钱却小心纳入衣袖。口中嘟囔:“我还以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两银子哩,晦气。这一串铜钱顶得什么?”
狄公进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汤池沐浴。
汤池这时已没有多少客人。热气蒸腾里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在水池中相扑打斗,白瓷砖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贾正在吃茶观战。狄公自顾沐浴,洗净了一日来的腌脏汗臭,便也爬上池来,兴孜孜地一里观看。
那商贾上下打量了狄公,并不吱声,使眼色唤过传役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干净衫袜,便悄悄退下了。商贾弹冠整衣,慢慢穿著。池中打斗的汉子也起身来拭擦身子,见商贾一个冷眼,朝狄公一声阔聒噪,便捏着毛巾护定商贾出了汤池。
(聒:读‘锅’——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自觉没趣,他知道适才那商贾正在腾达得意之时,傲兀之气盈于眉目,通常是不屑与人搭讪的。那两个恶煞凶神般的大汉必是他外出的随从侍仆,往往练就一身好武艺,贴身护卫。
狄公浴罢整衣时,忽见他的褡背被人翻动过,内里东西未少,但军寨签押的那大红名帖却湿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云。
晚膳毕,天幕上挂出一钩明媚的新月。狄公吹灭了蜡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欣赏着宁谧的夜色,正待把一日来的颠惊疑乱驱赶一净,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一个侍婢端一茶盘推门进来。侍婢瞅了狄公一眼,慢慢放下茶盘正待回转,狄公猛省,这不正是日间在码头上站立魏掌柜身边的俊美女子么?却原来也是客店里使唤的。
“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码头上认尸时象是见过。”
“哎哟,客官好眼力,魏掌柜吩咐店里去两个人算是尸亲,戴宁在这镇上并无亲人。”
狄公哦了一声:“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个粗使丫环。”
那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柜是我的远房叔叔,我父母下世后便跟了过来。平时助婶子只料理些家务,这两日客店已成一锅粥,我也偶尔出来照应客人。象客官这样身材凛凛、相貌堂堂有气度的,奴家最是钦仰。”
狄公发觉这女子不仅貌美,且伶俐机警,胸有城府。
“呵,小姐,冒昧问一声你的姓名。”
“奴家名唤紫茜,今年十八岁。”
“紫茜小姐,你可认识适才从汤池沐浴出来的那位客人?他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侍仆。”
“客官指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柜?大名唤作郎琉。他是我们店的常客,这清川镇上有他的一处绸缎庄趸库。这次已住了半个多月了,楼下西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