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而哭,不仅仅是退伍离开军营,而是从他成年起就和他维系在一起的那些过往,那曾经是他全部的生活,现在通通剥离,那些让他挥洒汗水和热血的日子,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他结束了一个自己,那种痛,也许别人根本无法体会。
过了很久他停下来,松开她的手,他抓起被子抹脸。外面路灯的亮光从窗子照进来,屋里很静,他坐起来看着她说:“从头开始了。”
三月,北京的分公司起步。
他之前问过梁背心,“你打算怎么给我开价?”
梁背心说:“按经理级呗。”
“那不行。”
“那你打算怎么着?跟梁总一级别?”
张昭问:“你公司注册资金多少?”
梁背心说:“够评乙级资质标准的,多了我也拿不出来。”
张昭说:“我投跟你一样的钱,咱俩一凑正好够甲级的,资金多也能接点大项目,小打小闹什么时候才能接够了申甲级的标准啊。”
梁背心说:“你这不是明目张胆地篡位吗!”
“你不是想跟我合伙吗。”张昭说:“我把我所有身家都搁这了,连我转业费都算上。潭庄主说让我拿转业费买两头牛,回家好好参加土改,我就买你这头牛了,万一半路得了疯牛病,我就上你们家喝西北风去。”
梁背心在电话里笑,“兄弟你真是太放心我了,就凭你这转业费咱也得一路向着红旗去。”
分公司这边有中高级技术职称的人员三名,辅助技术员在当地招了几个,还有两个跑业务的,加上财会和他自己,总共就十个人,于是张连长降级成班长了。不过跟那些仨瓜俩枣的皮包公司比,他们也算人员齐备了。第一天召集所有人开动员会,张昭看着这些人说:“咱现在是一个班的建制,咱们班的宗旨就是多接项目,多干活,大家多赚,公司也多赚,争取三年内,大家给我提一排长,十年内,咱们发展为连级建制。”
最初那段时期是最困难的,接不着活,技术人员负责投标,兼做一些总公司分过来的设计项目,张昭和两个业务在外面跑,每天跟不同的人磨嘴皮子,吃闭门羹也是家常便饭。头三个月他们只接到两个项目,都是给小型计算机网做防感应雷设施。
一个周末,小亚终于逮到他在家了,“以前在部队时候一年到头回不来,现在回来了还是见不着面,您比总理都忙!”
他在网上找项目招标的消息,嘴里念叨:“接不着活我急呀,光出账不进帐,还得给人发工资。”
小亚看他嘴角燎着泡,着急上火,嗓子又不对劲了。她去楼下把来时买的西瓜切成小块,装了一碗端上来,坐在旁边往他嘴里塞。
“自己开公司不容易吧?”
“不容易。”他眼睛还盯着屏幕,“咱这思想觉悟就是不高,以前给国家办事从来没这么低声下气过,现在给自己办事,人家说什么都得陪着笑脸。”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小亚问。
他从屏幕上挪开眼,看看她说:“以前没时间陪你,本来想回来了能多陪陪,结果还是没时间。”
小亚扁扁嘴,“反正我也习惯了,你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你这么说我更觉得对不住你了。”他揉揉眼睛,把电脑关了,“今天不看了,走吧,你想去哪,我陪你出去玩玩。”
小亚忍不住笑起来,嘴上却说:“你忙吧,我在这陪着你就行。”
“还学人口是心非,自己又绷不住。”他笑她,“赶紧想去哪,过这村没这店啊。”
她趴在桌上撑着脑袋想了一会,说:“你好不容易歇一天别去外面了,去我们院游泳吧,我们新盖的游泳馆特好!”
他从柜子里翻出泳裤,推着她往外走,“去你们那城乡结合部看看你们特好的游泳馆。”
新落成的游泳馆保持着院里一贯的建筑风格,方方正正,外面贴着瓷砖,实在没什么美观可言,不过里面设施还不错,六条标准泳道。由于只对内开放,馆里没几个人,他来回游了二十趟,然后靠在池子边看着最内道的一群小孩学游泳。小亚游过来站在他旁边,他瞄着她说:“比第一次在我们院游泳池见着你那会,发育多了。”
她瞪他一眼,“色狼。”
“你当时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他笑着问:“我特想知道,你那会见着我什么感觉啊?”
小亚想想当时那场面,忍不住笑,“就当见一二百五。”
“没那么惨吧,我自己还挺美呢。”
小亚趴在池子边笑,说:“你当时可傻了,还留着那傻头,真奇怪了,我怎么就看上你了!”
他说:“我可是第一眼就看上你了,当时就想,说什么也要追到手。”
“陶冉冉使劲劝我别搭理你,要听她的,我也省得受这么多年闲气。”她算算年头,忽然惊讶地说:“咱们都认识九年了!从我初二那年暑假,到现在我都上班一年了。”
他想想,“可不是吗,抗战胜利都开始打老蒋了,你什么时候嫁我呀?”
“你还没求婚呢。”她笑着转头看向一边的小孩们。
“那我跟这求行吗?”
“你空手求啊?”
他看看身上,“我现在就一条游泳裤,要不我扒下来给你?”
“你还是留着遮羞吧。”
“我不用遮,从来没有羞耻心,要不回家扒给你也行。”
她在水里踹他,“你怎么那么不正经啊!”
“正经点,这是求婚呢。”他咳了一下,严肃地看着她,看了一会自己忍不住笑了,把她拉过来贴在耳边说:“李小亚,你嫁给我吧。”
看她脸红红的,不说话。他催着问:“嫁不嫁啊?”
她低着头轻轻说:“嫁。”
第五十四章。。。
下半年公司拿到了设计施工乙级资质,投标的范围宽了,项目的规模也跟着提高。分公司这边的业务有了起色,除了常规的小项目,还接了两个雷达站防雷接地工程。到年底财务结算的时候,刨去上缴给总公司的利润,开张大半年来收支基本持平,对于一个刚起步的小工程公司而言已经是不错的成绩。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张昭正在胶东海域一个小岛上陪雷达站的头儿们验收项目。那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岛,甚至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它,但历史上西方列强七次从这个海域入侵京津,这里的海岛雷达兵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是名副其实永不沉睡的哨兵。
项目验收本来预计三四天完,由于海上雾大,一切船舶停航,在岛上耽搁了几天。初进海岛时那种心清气爽的感觉,没过几天就被枯燥的生活磨差不多了,白天兵看兵,晚上听海风。战士们值班的时候,盯着雷达屏幕看天外目标;休息时,围着电视机看外面的世界;娱乐活动就是每当听到进港的汽笛,没有值班任务的官兵就欢呼雀跃地跑向码头看看陌生人的面孔。张昭和公司的技术员老毕就是这么让人迎接来的。
看着那些战士,他想起从前的日子,当时觉得枯燥乏味,日复一日的训练,应付各项检查和没完没了的琐事。如今离开快一年了,又怀念那种单纯的生活。也许是因为一路从军校进入部队,对社会接触不多,回到地方后总觉得不适应,这一年看了太多笑里藏刀的人情世故,不是没有灰心的时刻,那种时候就会格外想念从前的战友。
在岛上他和老毕住在招待所。这天早上下着小雨,他绕岛跑步,跑到一半又起了大雾,浓得看不清三米之外的景物。他于是往回折,在招待所门口,碰上了雷达站孙站长。打了个招呼,孙站长拉着他,“幸亏你们没走成,刚才一个地滚雷又出麻烦了,还得找你们解决。”
他们之前的项目是做雷达机柜的接地设计和施工,已经验收合格了。这次出的事不在他们项目范围之内,是在雷达阵地另一边传输端的调制解调器被击毁,造成自动化传输瘫痪,现在已经改成人工操作,另外一个位于高处的分线盒也让雷劈了,数据线都烧焦了。老毕看完现场,说回去出个方案,公司审核通过就可以施工。孙站长说马上写材料上报,一批下来就签合同。
张昭说:“老孙,你真是我们财神爷,三个月的饭碗不发愁了。”
孙站长说:“你财神爷不是我,是雷公电母。”
“山海经里讲,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则雷也。”老毕念叨。
张昭看着小老头笑,“您这学问深了去了,我都没听懂。”
正说着话,防空警报骤然响起,孙站长撂下一句“有空情”,人就跑了。听见警报的一刹那,张昭也条件反射地拔腿要跑,迈出步子才猛然想到已经没有他跑的必要了。心里有点失落,他看着老毕说:“咱先回招待所吧。”
一边走,老毕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一等战备警报,可能是发现外军侦察机了吧。”他想起过去,他们作战部队常年处于四级战备,没有休假,战士百分之九十到位,干部三分之二到位,一听到这个警报声就是全营武装待命。
小老头瞪着眼问:“怎么还有外军侦察机?这是要跟哪开战?”
“您别紧张,侦察机不新鲜,一年侵扰咱们一千七百多次,每年从脑袋顶上过的外军侦察卫星有七八回。什么叫和平年代,没有真正的和平年代,别人都安乐的时候,军人永远处于战备状态。”他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曾经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回到招待所,一老一少没事干坐一起聊天,老毕问他:“你这么年轻在部队里就当连长了,为什么转业回地方来?”
“好多原因。”他说。
老毕说:“我那闺女老念叨想找个军人,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张昭看着老毕笑,“给人说媒这事我可干不了,尤其还是熟人,说不好您闺女赖我一辈子。干嘛想找军人啊,好铁不打钉,嫁人不嫁大头兵。”
“她看电视上穿军装的威武,说当兵的有责任心,能担待。”
“军人这个词代表的是一个整体,电视上那些光辉形象在现实里有,而且很多,但不是每个个体拿出来都光辉,也不是光辉的人就没有缺点。冲着军人这名号去,真接触下来未必适合,军嫂不是好当的。”
他想起那几年自己在部队回不了家,小亚的委屈,什么都得自己一个人,没有男朋友陪着逛街看电影,学校里搬家别人有朋友的都帮着搬上搬下,她只能自己来。连她毕业找工作犯愁的时候他也没帮上忙,甚至都不知道她曾经揣着简历早出晚归,四处碰壁。那些真正的军嫂,结婚有孩子的就更辛苦了,以前听指导员说他们家孩子病了,他回不去,都是媳妇忙里忙外,家里的事全是一个人操劳。
他对老毕说:“跟您闺女讲,军人的职责是守卫国家,很多时候顾不到自己的家。军队是长城,军嫂就是连接长城的垛口。想嫁给军人,就得忍受孤独寂寞,学会独自生活,做不到这点就别委屈自己了。”
老毕问:“你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吗?”
“是一个客观原因吧,主要还是自己想回来。”
“后悔吗,回来以后?”
他笑一下,“什么叫后悔啊?我右耳九级听力受损,左手腕提重东西时间长了就动不了,二十五岁就有关节炎,抗洪时候在水里泡的,一到阴天觉得骨头缝里都疼。这些都是穿上军装之后留下的,您说后悔当兵吗,不后悔,该军人上的时候,命赔上都没二话。但是为什么离开?我不想过那种今天就知道明天的日子,留在那甚至能想到退休时候是什么级别。现在这样挺好,虽然每天发愁上哪接活,说不准十年二十年后人在哪干嘛。以前有个人跟我说,没人知道将来什么样,将来能成什么样在于我自己。”
他站在窗口看着外面,阳光照在岛上,一队队的战士从下面经过跑步带回,警报已经解除。
“雾散了。”他说:“去港口看看船应该能走了。回去把方案做出来,等老孙这边批了咱们就派施工的过来。”
坐船回陆地,海上风浪很大,老毕回舱里躺着去了,他站在甲板上。这一年经常有人问他后不后悔回来,他想,他是怀念过去的,尤其是灰心的时候,会特别怀念那些能让他把后背交出去的战友,但也只是怀念而已。现实生活没有时间让他后悔,后悔太多就会耽误现在的人,现在的事。
回到陆上,他不想在火车上耗一宿,当天就飞回北京。这天是周末,公司里还有人加班,看见他回来了,说:“张总,一早上你们家那位来了好几个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什么事了么?”他这才想起开手机,之前在岛上由于风浪好几天都接收不到信号。
“说让你今天参加婚礼。”技术员笑着问:“张总不会连自己婚礼都忙忘了吧?”
“婚礼?没人通知我呀。”一开机,几十条短信提示蹦出来,收件箱都被塞满了,全是他们家那位发来的。他赶紧给打回去,刚响一声就接了,小亚压着嗓门冲他喊:“你在哪呢!”
“你在哪呢?什么婚礼啊?”
“陶冉冉今天结婚!你走之前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让你今天一定赶回来!”
他看看手表上的日子,“我靠,真忘了,我刚回来还没一分钟呢。”
“你赶紧过来!我不跟你说了,我是伴娘,人家要交换戒指了!”不等他回话小亚就挂了电话。
他想了半天,又打过去,这回响了十几声才接,他问:“婚礼在哪啊?”
电话里沉默了半天,“@%¥%#&%!!!”
他到的时候仪式早完了,小亚正跟在新娘身后挨桌敬酒呢,看见他站在门口,她迎出来,“张总,您真可以!”
他陪着笑,“别别别,您才是总。”
“你还真当自己是总啊,总干活的总!”
她拉他往里走,坐到新娘亲属那桌。陶冉冉家人丁稀少,李小亚和她是发小,两家做了好多年邻居,就像一家人一样。张昭看周围几桌坐的都是小时候一块玩大的朋友,潭海洋也在,旁边坐的是他女朋友,投奔了邪恶轴心国三年刚回来。潭庄主今年秋天已经回到他们院开始念合同战术专业的研究生。
跟未来的岳父母打了招呼,张昭拉着小亚小声说:“我能坐潭庄主那桌去吗?跟你爸你妈面前,我连话都不好意思说。”
“不好意思说憋着,吃饭!”
他扭头看潭海洋,潭海洋冲他举举杯子,他转回来说:“这桌都是妇联小干部家亲戚,咱俩上那边坐着去。”
俩人搬着椅子凑到隔壁桌,张昭坐到潭海洋旁边,潭海洋问他:“土改工作进行怎么样了?听说你把梁背心这土财主给均贫富了?”
“你见过农民卖田卖地,举着钱去跟地主老财均贫富的吗?”
“你不是要把他南边那民国政府给收过来吗?”
“主席教育我们,南下没有出路,他迟早得投奔朝廷。”
潭海洋说:“主席还教育我们,国共和谈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你还是准备武装夺取政权吧。”
张昭看看他旁边的女孩,装模作样小声问:“你身边潜藏着一个轴心国的特派员,你还怎么保持人民军队的纯洁性啊?”
潭海洋也配合着小声说:“她已经跟你们家梅花党一样,被成功策反了。”然后不无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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