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英暗叹一声,转而温言温语的安慰斧子:“别气了,气也没有用。现下米贵如珠,我们能购得已是不错。”
姐夫仍是生着气:“那些个奸商,也不怕断子绝孙,折了福寿,这么歹毒的事都做!不怕报应么!”
兰英抚上肚子:“快别这样说,你也是要当爹的人了。”
姐夫跳起来:“你,你说什么?我,我要当爹了!”
兰英轻笑着:“是啊!”
姐夫紧张兴奋的搓着手:“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说着竟是一把抱起兰英便转了个圈儿,待回过神来,怔了半晌,一张脸却暗淡下来:“若是平常年月,当真是喜事,可现在,四处闹饥荒,我们家的银钱也不多了,怕是连米都买不到几斗,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兰英怔了怔,又把手抚上了小腹:“有我们大人一口吃的,自然就有孩子一口吃的,别怕。”兰英转身拿出陶罐把桌上的秕谷与糠细细装好。
初听兰英有孕,郗徽极是高兴,自己要当姑姑了呢,可却是转念便想到如今景况,心里刹地竟闪过“生不逢时”一词,一颗心更是猛地一沉。只是见姐夫如此高兴,又细看兰英脸色,带了那淡淡喜悦之情,郗徽心里虽是不安担忧,却也并不说出,只是脸上带了笑,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这干旱早日过去。那斧子虽憨却并不是笨人,半晌内竟也想到此节,又看兰英虽是微怔,脸上却并不显,郗徽与兰英相处多时怎会不知兰英心中自是早已担忧此事,心下叹气,接过兰英手中的陶罐放好,握了兰英的手:“是呀,那小小奶娃娃要多少吃食,刚开始一年都在喝奶呢,等长大一些,这荒早也过去了,姐姐姐夫不用多想。”
“老天!快下雨吧,再不下雨!我们就要饿死了。”村中如今到处都听得到祈求的声音,可老天并没有听到,一旧如故。
郗徽在外的时日越来越长,方圆十里甚至更远的野地早已跑得遍了,山中亦是寻了而去,可自己想得到的别人如何想不到,且当地村民更是比郗徽熟悉周着地理环境,自是能吃的东西不会放过分毫的。此时郗徽跑了大半个下午,篮内也不过只有几块从榆树上剥下的树皮。
回去时兰英正弯着腰在捣麻柘叶子。郗徽忙把兰英扶起:“姐姐,你都是有身孕的人了,这些事我来做。”
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了,兰英的肚子却小小的,人也是消瘦下去,衣裳穿在身上都显出宽大来,竟看不出有孕的样子。记得以前隔壁王姐怀孕才四个月,肚子已如小球一般,郗徽知道,是因为没吃的,肚中的孩子长得慢。此时,大家哪儿再有半分有了孩子的喜悦,姐夫见了兰英的肚子更是愁苦不已,一个大男人常常红了眼圈抚着兰英的肚子怔怔发愣。
郗徽搅着碗中的麻拓叶子拌豆浆水,看着兰英越来越是发黄的脸色,心中一阵凄苦。
姐夫的脸色也越来越差,终于郗徽发现姐夫看向自己的眼神如看着一个多余的人。
那一日郗徽提了篮子归来,篮中空空,竟是连树皮也扒不到了,郗徽默默的流着泪,心下沉重,回过神来见快到村口,忙用袖子擦了泪,更从地上抹了把泥沙在脸上抹均,生怕回去被兰英看出哭过的痕迹,抬头间,姐夫便站在不远处。
郗徽下意识看了看一无所获的篮子,姐夫朝郗徽走近几步,目光也落在篮里。郗徽叫了声:“姐夫”。斧子却并未搭理,郗徽更是不知对他说什么,郗徽便看着这昔日憨厚壮实的汉子,生活的饥馑竟让他显出了老态。斧子见郗徽这么看着自己,嘴角抖动,终是重重的叹着气,说了一句:“这日子叫人怎么过!”转身便朝村中走去。
此后几日,郗徽回来时都能在村口遇上姐夫,可他却从来不说什么,只淡淡看看郗徽,看看郗徽手中或一无所获或浅浅装着树皮草根的篮子,看得半晌,重重叹着气,转身离去。郗徽只觉心中异常难过,郗徽想说些什么,可如今景况说什么呢!郗徽心下隐隐害怕,姐夫,怕是容不下自己了。
“姐夫,你有什么话就说吧。”终于一日,郗徽开得口来。
“我”姐夫张了张嘴。
“姐夫,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阿徽听着。”
“我们家,快要断炊了,你姐姐,你姐姐还要养孩子。”姐夫一气把话说完:“你,你怎么办?”
郗徽低下头来,咬了咬唇,无话可说。
日子愈发的艰辛,终于家中所煮的汤水中再也见不着米粒的影子。
落日西斜,晚霞把大半个天空都烧成了红色,妖艳得让人心慌。天空中一只归鸟都无,隔壁的王姐仍在哭泣,只是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调了,呜呜咽咽的如同负伤的兽。三天前,王姐的孩儿饿死。那是个男孩,两岁半的孩子,圆头圆脑的很是可爱,郗徽看着他出生,村中爆竹声声,看着他挨饿,一张脸儿瘦得干巴巴,偎在王姐的怀中,无半分神气,只是眨着一双显得更大的眼睛,见着自己就会笑笑,弱弱的叫声:“姨”。
三天前的黄昏与今日无异,同样的晚霞,同样的艳红,王姐抱着孩子又来蹿门,只因郗徽总会从自己本也不多的口粮中分几口给那孩子。这些年的相处中,早知那王姐是生性爽朗利落之人,很是要强,只有自己大大方方帮人的份,最不愿受人恩惠的,哪里会去求人半分,如今人人都是朝不保夕,王姐却常是抱了孩儿腆着脸来蹿门,半分骨气都无,不过是为了救得自己的孩子罢了。
孩子早已饿得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郗徽拿着碗走到孩子身边,孩子却忽地睁开了眼:“姨姨!我饿。”孩子的声音已是微弱得快要听不出来了。
郗徽忙把碗凑到孩子嘴边:“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孩子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星子,看着郗徽轻轻一笑。郗徽第一次看着一个孩子从出生到这么大,心里很是喜爱这孩子,见那小小孩子饿得说话的力气也无,仍对着自己笑,心中柔软如水,轻轻抚上孩子的小脸,孩子静静的闭上了眼。
“姐姐,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多一个人多一个嚼口。”郗徽看着兰英,坚定的说出。王姐的孩子就那么去了,死在了自己眼前,郗徽不敢想像兰英将要出生的孩子也是那般命运,少了自己,家中负担定会轻一些。
兰英看着郗徽,似是震惊又似了然,犹豫良久:“那,你”
“我出去,自己寻找活路。”
兰英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肚子:“孩子又在动了。”
郗徽笑了,也把手摸上兰英的肚子:“是呀,姐姐的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阿徽。”兰英哽咽着。
“孩子总比大人好养活。”郗徽又是淡淡一笑。
兰英紧紧的抓着郗徽的手,泪,一滴滴的落在郗徽手背,再从手背滑下。
郗徽亦是回握着兰英的手,用尽力气。
早已不止一次听到过姐夫与姐姐吵架的声音,一向对兰英百依百顺的姐夫吼叫着,叫兰英让郗徽自立,他甚至可以把他们的屋分出一半,但绝不能再跟着他们一起吃食了。兰英也吼:“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的亲妹妹!”那一刻,郗徽泪如雨下。
昨日,姐夫不再吼叫,只是声音无比绝望:“我们的孩子会死,我们的孩子也会饿死,就像王姐的娃娃。”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外面寻找活路。”
“不行,我不能丢下这里,我离不开这里。”姐夫的声音执拗而断然。
“不过几亩田地,几间屋。”
“那也是爹娘留下祖业,后来我辛苦辛苦打拼出来的。”
“就算阿徽不和我们一起吃,我们总也有吃完的一天。到时,孩子还不是会饿死。”
“到时再说!总归她不能和我们一起了。”
“如果我就是不同意呢!”
“我这是为了谁!我这是为了谁!”姐夫终于大哭起来:“就算我们一起出去,可你现在不成!你生孩子怎么办!我不能让孩子生在路上,连个接生的人都没有!你会死的,你们都会死的!”
兰英没再说话,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14、饿孚遍野触目惊
兰英用锅灰调着水细细的在郗徽脸上涂抹,神色异常温柔,一张脸却是苍白中带了焦黄,那眼睛更是肿如桃核,红红的涨着。郗徽心知兰英昨晚定是一夜无眠,怕是哭了一夜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彻夜辗转,郗徽心里极是难过,只死死忍住,自己不哭,姐姐或许心里更没那么难受吧。
蓦地,兰英停下手,抱着郗徽就大声的哭起来:“阿徽,是姐姐对不起你!”
郗徽如何再忍得住,也紧紧的抱着兰英,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止也止不住,和兰英相处几载,历经生死,郗徽早也把兰英当成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更是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此时形势所迫,不得以将要与之生生分离,郗徽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心慌,之前尚且忍着不哭不过是怕引了兰英难过罢了,此时兰英这一抱一哭,如何不让郗徽更是心酸,郗徽咽呜着,话也说不出来了,只一个劲摇着头。
“姐姐一直记得,那时我们刚刚逃进山里,我们对着一棵参天大树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姐姐不好,姐姐没有做到。”
郗徽不住的拭着兰英的泪:“不,不是的。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
兰英只是哭泣,再也说不出话来。郗徽想着那时二人初入深山,还记得那是一棵很大的树,枝繁叶茂,华盖成荫,自己仰起头,竟看不到顶。那阳光从树的枝叶里透射出来,斑斑驳驳,点点金黄,美妙非凡!二人便在这树上双双刻上自己的名字,割破手指按了手印,自此结为姐妹,兰英为自己抹去眼泪,兰英说:“傻妹妹,从此我们就相依为命吧。”
今时今刻,此下情形郗徽知道,其实这不是背叛与舍弃的问题,兰英舍不得自己,也舍不得孩子,自己舍不得兰英,同样也舍不得孩子,两权相害取其轻,我们只是被生活逼迫得低下了头,与誓言无关。这或许就是人生,总有一些“不得不”。
“姐姐,等灾年过去,我再回到姐姐身边。”郗徽执了兰英的手,如是说。
兰英用力的点着头。
寅时,起了淡淡的雾,远处的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那颗最亮的星星高高的挂着,孤仃仃的,在这天欲破晓之际更显清冷。农家向来勤快,这时候本该是炊烟冉冉,鸡鸣犬吠之时,可偌大的村庄却寂然森森,似是了无人迹。
这一路走得很慢,慢得郗徽以为要永远走下去,兰英亦不提分别之话,二人只默默前行,那脚步沉重却有千斤。恍然间,郗徽以为二人走的不是乡间小道,竟仍如在山中跋涉一般无几,那时二人惨淡得连话也不想说,此时不正像是那时么。
终究是要分别啊!郗徽终于停下了脚步:“姐姐,别送了。”
“我再送送吧。”兰英帮郗徽提着包袱的手紧了紧。
“姐姐!回去吧。你还怀着孩子,走不得这么多路。”
“唉!”兰英深深的叹息,抚着郗徽的头发:“阿徽!别走!”
郗徽笑着摇头,把包袱从兰英手中拿过。
兰英心中何尝不知道自己所说之话是如何的苍白,但心里却又万般不舍,更多的还是对郗徽的内疚与歉然,正要说话,却感到腹中忽地一动,自是那腹中骨肉的胎动。兰英咬了咬牙,闭了双眼,抓着郗徽的双手:“阿徽,别怨姐姐!”
“我不怨,我怎么可能怨姐姐,姐姐你知道的。”郗徽亦紧握着兰英的手。
“我怨!我怨我自己!怨我怎么护不了你,怨我无能!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离开,怨我逼了你!我怨!”兰英又是大哭起来。
“姐姐!这怎么能怪姐姐!”郗徽紧紧的抱着兰英:“姐姐,冷静些!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村中不是很多人家也这样,每户留下人守着屋子,一部分人就出去寻找活路,咱们家不过是姐姐姐夫留守在家,我出外寻活路,大家都是这般,姐姐当真不必怨自己,如此,阿徽如何走得心安!”
“我舍不得你!”兰英睁开眼看着郗徽,泪流不止。
郗徽把包袱背在背上,于胸前打了结:“姐姐,阿徽有自己的路要走呢,姐姐万万要保重自己,只要咱们都活着,便有再见之日,就当我们重又开始一次山中跋涉吧,姐姐千万坚持住!”
兰英紧紧咬着唇,看着郗徽,终于重重点了点头。
“阿徽,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姐姐也一定要活着!”
兰英深深吸得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塞入郗徽手中:“姐姐也没有什么好给你,只有这点干粮,你在路上吃。”
郗徽拿了入手只觉沉甸甸的很有份量,打开一看,竟是几块糍粑。
“姐姐,这糍粑哪儿来的?”
“是你姐夫藏下的粮食,今日他才拿给我,叫我让你带上,他,他不是个坏人,你,别怪他。”
“嗯。我知道,我谁也不怪的。”是呀,那老实的汉子,确实不是坏人呢,他只是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想得多一点罢了,人性自是如此,终究还是有血肉、远近、至亲之分,在此时刻他竟是拿出了存粮让自己带了,这份心也是难得了,本就与自己非亲非故,不过因了兰英的关系亦是把自己当了妹妹看待,此时拿了粮食出来,当真是对自己仁至义尽了。
转过身离去,郗徽又一次开始了自己的逃亡之旅。只是这一次,孤身一人。
“记得要回来找姐姐!”兰英在身后叫着。郗徽没有回头,怕看见兰英迎风哭泣的面容。
姐姐,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没跟你说,你何尝不是我的亲姐姐呢!
走走停停,沿路都能遇着拖儿带口逃荒的人。到了夜间郗徽便学着人家的样儿,如近处有村庄便去村中过夜,找着一户落了锁的农家便在院中檐下将就一晚。那落了锁的人家,无疑亦是举家外出逃荒去了。
往往所进的村庄竟有半数人都外出离家。有时遇着仍留在村中的良善人家,见郗徽一女孩儿孤仃仃的一人,便会让了郗徽在屋内安置。
越往前走,所遇的灾民也越多,抱着孩子的妇人、拄着拐杖的老者,一个个瘦得像是皮包着骨头,弯腰屈背的如同煮熟的虾子,就连年青力壮的汉子也是半死不活的模样,脸色黄得犹如抄经的黄表纸。
逃荒之人平日里常是几家或是一群人结伙而行,哪怕是不相识的,大伙儿聚在一起,图的是在这逃难的日子里有个伴儿,免得孤寡单只更显凄凉。郗徽起先只一个人踯踯而行,一路上断断续续均是逃荒之人,众人慢慢并了一处,郗徽便也跟了众人一起。一家子逃难的都带上了锅碗瓢盆全副家当,村民们亦是纯朴之辈,一群人在路上,你出一点子野菜,我出半瓢的谷糠,连做一锅煮了,也不分你家我家,只要出了食材的,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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