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止。
他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见孟贤在此,早知道孟贤做什么。他故作不见,避免彼此尴尬。
云梦公主失声道:“什么?那个和尚道士也要来南京?”自从她记事起,好像就很少听说姚广孝出庆寿寺,更不要说南下到南京,可姚广孝突然南下,难道意味着有什么惊天的事情发生?
或许这事和《日月歌》有关?云梦公主想到这点,怦然心动。
叶雨荷蹙眉道:“秋长风定了十日的客房,难道说知道上师会来?他也算准了,公主迟早还会回南京的,因此在这等待?”
云梦公主心中一凛,望向孟贤一眼,冷笑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可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孟贤满是尴尬,这个消息,他的确并不知情。
云梦公主冷笑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看看秋长风做什么,一有消息,立即告诉本公主。”
孟贤不迭点头,快步退下。
叶雨荷见习兰亭想说什么,好像不便的样子,主动道:“我去外边看看。”
习兰亭见叶雨荷知趣退出,暗赞这女子懂得察言观色。等只剩他和公主的时候,这才不解道:“公主,你到了南京,怎么不去见太子呢?”
如今太子朱高炽身为南京监国,当然一直在南京留守。云梦公主到了南京,不去见大哥,倒有点说不过去。
云梦公主头一次露出苦涩的笑容,嘟嘴道:“我也想见大哥呀。可我现在是为大哥做事,若去见大哥,被二哥见到,多半不满,甚至认为我和大哥密谋对付他。这件事,我暂时不想让大哥和二哥知道。”幽幽叹气道:“做太子有什么好?怎么二哥总是看不开呢?”
习兰亭望着云梦,眼中带分赞赏。他看得出,云梦公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快乐,她也是忧愁的。
太子、汉王之争,让云梦左右为难。她不想让汉王咄咄逼人,可也不想让汉王误解她这个妹妹。谁又想到,这个刁蛮任性的公主,居然会有这种体贴的一面。
沉默片刻,习兰亭轻声道:“公主这番心意,太子就算不知道,也是很感激的。不过在下来见公主,还想和公主说件事”顿了下,望眼四周道:“听说圣上也要到南京了。”
云梦公主一惊,失声道:“父皇来做什么?”
朱棣一直坐镇北疆,清除鞑靼、瓦剌祸患,突然来到南京,比姚广孝前来还要让人震惊。
朱棣、姚广孝不约而同来到南京,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秘?会不会和太子、汉王有关?云梦公主想到这里,一时心乱如麻。
孟贤也是心乱如麻,恨不得砍秋长风几刀。
他出卖了秋长风,却觉得秋长风实在不够仗义,该说的事情,一件都没有提及。这个秋长风,显然对他也有戒备。
可见到秋长风打扮利落、好像要出门时,孟贤脸上的笑容比夕阳还要辉煌,忍不住问道:“秋兄可是去秦淮河上会相好吗?”
秋长风点点头道:“六朝金粉夸古都,无边风月话秦淮。像我们这样的人,在秦淮河若没有个相好,岂不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孟贤恨得咬牙,笑得灿烂道:“秋兄说得正合我心。我在秦淮河上其实也有几个相好,什么万婷婷,卞小婉呀,也都见过。还不知秋兄的相好是哪个?”
万婷婷、卞小婉都算是如今秦淮的名妓,孟贤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这刻说出,却不怕秋长风揭穿,因为他知道这种女人,秋长风肯定也没见过。
感觉到秋长风打量他的眼神很受用,孟贤哈哈道:“秋兄要去秦淮河,不如和在下一同前往如何?”
秋长风拱手道:“孟兄老马识途,倒要指教一二了。”
孟贤一颗心飘了起来,当下和秋长风出门到了秦淮河边。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夜泊秦淮河,就算不近酒家,但闻香风十里,听莺莺燕燕,让人置身其中,已然微醺。
秋长风、孟贤二人找了艘小船,荡在河面。秋长风望着河面上穿梭如鲫的画舫,听着笙歌漫漫,感觉着旖旎风光,本是明察秋毫的眼眸中,似乎也带分烟水沙月的朦胧。
孟贤一直奇怪秋长风丢了《日月歌》,为何不紧不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秋兄丢了《日月歌》,还这般悠闲的样子,难道不怕上师责怪吗?”
秋长风缓缓转过头来,若有所思道:“孟兄怎么知道我丢了书呢?”
孟贤心头一沉,不想无意漏了风声,竟还神色不变道:“客栈那晚鸡飞狗跳,不问可知,公主是为了《日月歌》而来。那之后,秋兄一直跟着公主,在下猜测,只怕那书早到了公主手上。不知道小弟猜得对不对?”说罢大笑。
秋长风移开头去,微笑道:“孟兄料事,简直赛过诸葛之亮。”岔开话题道:“不知道孟兄的相好是哪位?不如让这艘船先把孟兄送过去再说。”
孟贤心思转动,故作谦逊道:“小弟不急,倒想先见见秋兄的相好。还不知秋兄的相好在哪里?”
这时小船已近了一艘画舫,那画舫规模不小,上有纱灯悬挂,彩巾缠绕,颇为炫丽,但船上只是偶尔有琴声丁东,颇为冷清。
孟贤眼珠一转,有些失笑道:“难道秋兄的相好,在这艘画舫上?”
秋长风望着那画舫,神色带分怅然,不待说话,有一艘船划过来,近了那画舫,船上有一人高声叫道:“媚娘姑娘,我家黄公子,奉上黄金百两,只求一睹芳容。”
孟贤本觉得这画舫上的歌妓只怕早就风光不再,闻言忍不住吓了一跳。他们锦衣卫虽风光,但几年也赚不到黄金百两,竟然有人出黄金百两,只想见这女人一面?这女人到底哪里这么值钱?
半晌后,那画舫上站出个丫环打扮的人,眉目清秀,灯影笼罩,晚风吹拂,看起来姿色也是不错。那丫环脆声道:“多谢黄公子的美意,可我家姑娘今日不适,不想见客,请回吧。”
孟贤更是吃惊,不想这黄金百两就这么随水漂逝。早认定秋长风绝不会认识这种人物,才待让船家调头,不想那丫环秀眸一转,落在秋长风的身上,惊喜道:“这不是秋公子吗?”
秋长风船上微笑道:“路过秦淮,本想看看媚娘,不想她不舒服,那在下改日再来好了。”
那丫环抿嘴笑道:“看秋公子你说的,我家姑娘,就算谁都不见,可也不会不见你呀。快请上船吧。”早放下舢板,又做了个请的姿势,显然和秋长风颇为熟络。
秋长风一笑,走上画舫。孟贤眼珠子差点掉在脚面上,才待也跟随上前,方才还巧笑嫣然的丫环突然板起了脸,伸手拦住孟贤道:“这位公子,我家姑娘并不想见你。”扭头望向秋长风道:“秋公子,他也要上船吗?”
秋长风笑道:“这位公子还有别的相好,没空来的。”
那丫环脸色一缓,笑道:“那公子请便吧。”
孟贤脸臊得和猪肝仿佛,讪讪回到小船上,早问候了秋长风亲人几遍。等小船走远,一口浓痰吐到了河中,骂道:“秋长风,你不给老子面子,老子给你好看。”
那浓痰又急又劲,不等入了河水,“崩”的一声响,一箭射中孟贤身边的船舷,离孟贤只有几尺之远。
孟贤吓得差点掉到河里,扭头一看,见到一艘大船就在他身边不远,那枝箭,显然是那大船上射出来的。孟贤见到这旖旎的秦淮河上,竟然有人射箭,简直不可思议,才待破口大骂,突然见到云梦公主出现那船舷上,向他招招手,不由大惊,这才知道是云梦公主和他打招呼,可这种招呼,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慌忙叫船家划船靠近了大船。
公主秦淮河上相招,孟贤心中不由也有了分旖念,不待想入非非时,就听云梦公主冷冷道:“秋长风呢?”
孟贤四下一望,只见到甲板上隐约有寒光闪烁,习兰亭、叶雨荷都在云梦公主身边,心中微冷,忙道:“他去见个女人,叫做什么媚娘。”
云梦公主眼中满是鄙夷,“那你怎么不去?”
孟贤忙挺起胸膛道:“那种地方,小人不想去的。”
云梦公主呵斥道:“你不想去也得去,我让你跟着秋长风,你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不如跳河死了算了。还不快去?”
孟贤骇了一跳,慌忙下船去找秋长风,可心中奇怪,不知道云梦公主到秦淮河上做什么?难道说
云梦公主神色不屑,咬着红唇,半晌才骂道:“那个死人脸不是个好东西。丢了书,竟然还去风流快活,真的要色不要命了。”
不知为何,听秋长风上了媚娘的画舫,她心中竟有些不舒服的意思。她当然不肯承认别的,只觉得秋长风事事讨厌。
叶雨荷神色清冷,向习兰亭问道:“习先生,那媚娘是什么来头呢?”
习兰亭微笑道:“那媚娘本是秦淮名妓,三年前曾为秦淮河的花后。但中得花后后,却未嫁入侯门,反倒一直留在秦淮河。这几年风头不如如今的秦淮八艳了。但素有名气,如今想登她的船儿,没百两黄金不可的。”心中却有些奇怪,不知道秋长风如何能上得船去?
他看得出,秋长风身上绝不会有百两黄金的。
云梦公主斜睨习兰亭一眼,“习先生这么熟悉,想必也上过媚娘的船了?”
习兰亭只能咳嗽,叶雨荷解围道:“习先生,什么叫花后?”
习兰亭停了咳,解释道:“秦淮河这十年来,每年都有花国论后盛事,品评秦淮河最出色的女人。花国论后会选出一后四妃,每个都有倾国倾城之貌。只要秦淮女子有人能当此殊荣,立即身价百倍,不要说金银珠宝不愁,都可能有公子王孙追逐迎娶”他本侃侃而谈,但瞥见云梦公主铁青的脸色,立即住口不谈。
云梦公主跺脚怒道:“就是有你们这些无耻的男人,才会开什么无耻的花国论后。你们以为女人是什么,玩物吗?”
习兰亭垂首不语,叶雨荷叹口气,知道这冲动的公主又在抱打不平,可偏偏这种事情,千年来屡禁不止的。岔开话题道:“公主,这个媚娘和我们调查的事情无关,不用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了。”
习兰亭立即接道:“不错,叶捕头在客栈附近,居然发现忍者的暗记,那些忍者好像要在这秦淮河附近相聚,我们全力追查此事就好。若能将那些忍者剿灭,皇上来了,定然喜欢。”
云梦公主一听,立即忘记了花国论后一事,恨恨道:“不错,那些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一定要给他们好看。”
她被忍者所擒,又被鬼面人惊吓,早就怀恨在心。叶雨荷身为浙江捕头,对忍者端有几分了解,出客栈后,无意发现忍者的行踪,立即告诉公主。云梦公主一听,当然要报复,因此让卫铁衣去调兵,她却和叶雨荷一块到了秦淮河上,搜寻忍者行踪。
一想到或许能给忍者迎头痛击,她忍不住心中窃喜,再也想不到许多。可习兰亭、叶雨荷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担忧之意。
公主无知无畏,可习兰亭他们想得多,反倒益发的惊怖。
忍者来此,究竟目的何在?是为了公主、《日月歌》,还是为了别的?
天子、上师到了南京,忍者也随即而到,这本是繁华喧嚣的南京城,蓦地变得风雨欲来起来
风雨未来,繁星在天,明月皎皎。
可漫天的繁星、皎洁明月的光彩,似乎也不如灯下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子坐在那里,慵慵懒懒,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可她坐在那里,浑身上下,仿佛有些说不尽的情感。
她极美极艳,但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看到的并非她的美艳,而是她的一双眼。她的眼眸半开半闭,似乎晨睡未醒,又像是三更将梦,那双眼看着人的时候,说的不再是秦淮河的红粉繁华,而是人生的寂寞。
那女子正在看着秋长风。
秋长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也在望着对面的那个女子,眼中露出唏嘘之意,却微笑道:“媚娘,我们好像有一年未见了?”
媚娘启齿微笑,笑容中也带着寂寞,“一年零二十七天了。”她当然和秋长风很熟,熟得分别多少日子都记得。
旁边那俊俏的丫环突然想要落泪,可却拎起酒壶给二人满了两杯酒,娇笑道:“好朋友一年多不见,当痛饮几杯。秋公子,你不知道,我家姑娘,想你才病的”
还待说什么,媚娘突然望了那丫环一眼,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责备之意。
丫环立即住嘴,她明白姑娘的心思。
秋长风神色略带异样,转瞬如常,举起酒杯道:“为了这一年零二十七天,当尽一杯。”他举杯一饮而尽。
媚娘嫣然一笑,水袖掩住檀口,轻尽一杯,姿态如歌般优美。可优美中,似乎又带了分伤悲。她感觉那甜美的醇酒,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秋长风亲拎酒壶,为媚娘满了一杯道:“这第二杯酒希望媚娘”
媚娘没有端起酒杯,只是望着秋长风道:“你有心事?”
秋长风手有些僵硬,强笑道:“我还是瞒不过你。”他会看尸体,亦会观人,可知道眼前这女子观人之术,绝不在他之下。
媚娘本是寂寞的眼眸中,突然带了分关切,“我知道你有心事,一直都有心事,可你从来不会对别人说的。就算对我,你也不会说上太多。可是”微笑道:“我是你的朋友,你还记挂着我,既然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不妨说说。反正我听过就忘了。”
她这么说着,但心中却想,其实你说过什么,我都不会忘的。她不想想下去,端起了酒杯,才待饮下,就听秋长风道:“我又碰到了她。”
媚娘手一抖,酒水溅出了几滴在衣袖,浑然不觉。不知许久,才问道:“她还好吗?”她当然知道秋长风说的她是谁,这是秋长风的秘密,她三年前就已知道。
灯火下,秋长风目光如灯火般闪烁,“她很好,可她还是不记得我。”
媚娘心中一酸,微笑道:“你没对她说起从前的事情?”
秋长风摇头:“没有。”
媚娘一怔,“为什么?”她早知道眼前这男人,看似平静若水,但感情如火。这股火,多年来,反倒益发的炽热,可只为一人而热。
秋长风嘴角带分涩然的笑,“还不到时候。”
媚娘反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
秋长风端着酒杯,却忘记了喝,良久才道:“我不知道。她一直很厌恶锦衣卫,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恨。”
“然后呢?你难道就不做锦衣卫了吗?”媚娘轻声问。
秋长风沉默良久,才摇头道:“我不能,最少现在不能。”他说的犹豫,但骨子里面有股坚决。
为什么不能不做锦衣卫,他没说,媚娘也不再问,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脸色苍白的男子,只盼时光停顿在此刻。
她有心酸、有感慨、有柔情、有寂寞。
她等了一年零二十七天,等来相见一面,却在听他述说着别的女人。这种心境,谁能晓得?
她只是将酒拌着心情喝下,突然笑道:“今日秦淮河花国论后,你在这里,可以好好看看。”
说话间,秦淮河不远处突然“镗镗”几声锣响,转瞬有鼓声雷动。
雷声一起,有烟花飞天入云,灿烂夺目,有如祥瑞麒麟,有如花团锦簇。只是片刻的功夫,秦淮河上,天上人间,有如仙境般,原来花国论后之会已然开始。
可就算那般绚烂的景色,秋长风也没有去看,在他的心中,多年前,就和绚烂无缘了。
他甘心平淡,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平淡。
《日月歌》出来后,他就知道,平淡的日子过去了。
媚娘也没有去看船外,其实她也不想看什么花国论后,那早和她无关,她只想让秋长风多留片刻。就算得中花后能如何?花开后——不过是花落。
秋长风目光微闪,不待回答,舱外有人高声喊道:“媚娘姑娘,我家荣公子奉上黄金二百两,请姑娘过去一叙。”
媚娘不语,丫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