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就是没有。你自己看吧。”白螺也不阻止,她的手只是暗自抓紧了门,剧痛让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这里没有御衣黄——一株牡丹也没有。”
冯胖子眼睛瞪得如铜铃大,看着房中满堂花木,也不知在找什么——白螺冷冷看了他一眼,这种人、或许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吧?
“果然没有。”然而,出乎意料,冯胖子看了半天,居然直起身子沮丧说了一句,“老爷府上以前种了一株御衣黄,我还看过它开了最后一次花——好歹我也认得。”
“你们府上种过御衣黄?”这样的无心之语,在白螺听来却是暗自一惊,脱口问。
然而冯胖子没有说话,一双眼滴溜溜乱转,蓦地看到了屏风后那半掩着的扇门——门后透出隐约的翠色,胖子嘿嘿笑了起来:“白姑娘——原来你这里还有个后院?让我进去找找、看有没有御衣黄?”
“不行!”顾不得身上痛楚,白衣女子蓦然过去,一把拉住了门,“这个院子进不得!”
看到白螺严肃的神色,冯胖子更坐实了牡丹必然种在院中的想法,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却毫不客气的把门猛力一推,抢身出去。
“哎呀!”刚跨出去,眼前猛然一花,额头上重重挨了一下,只痛得他叫出声来,捂着额头,只觉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流下来,冯胖子情急,也不顾得什么了,一叠声只叫,“小的们,给我过来打死这个婆娘、砸了铺子!”
手下发一声喊,齐齐从廊外抢身进来,个个凶神恶煞般操起棍子就砸。
“谁敢!”陡然间一声清喝,一道白影忽然如同穿花蛱蝶一般掠出,在堂上的人群中几个起落,只听一片“哎呀”“喔唷”之声不绝,徐府那群家丁登时跌了一地,冯胖子惊魂未定,只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垂髫少女叉了腰站在堂中,一手提着一条金丝编就的软鞭,另一手里握了满把青草,恨恨瞪着他。
“雪儿。”白螺苦笑,微微咳嗽了几声,只觉身子骨仿佛要碎裂开来。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那个叫雪儿的少女看见她的脸色,登时顾不上别的,抢过来扶着她。然而已扶住白螺的手,雪儿脸色便是一变:触手处、手肘上的衣衫一片湿热——竟是鲜血渗透了重衣、将披着的外衣都湿透!幸亏黑衣色深,血浸透也不显。
“姐姐,你快休息。”雪儿慌忙扶着白螺在椅子上坐下,眼睛扫了那群在地上哎呀叫痛的家丁们,恶狠狠,“你们快给我滚出去!不然姑奶奶一人再赏一鞭子!”
众人看到少女鞭梢一扬,个个来不及起身就连滚带爬出了门去。
“慢着,”冯胖子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惧于雪衣少女的鞭子,刚要出门却听得白螺背后叫了一声,“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冯胖子一哆嗦,想也不想的却是一步跨出门外,拔脚就想跑。
“滚回来!小姐问你话呢!”喉头一紧眼前一黑,仿佛什么东西勒住了咽喉,冯胖子只觉腾云驾雾一般,胖大的身子便往后飞了出去,啪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哎唷喂,姑奶奶别打了,问什么我就说什么。”看到雪儿手上的鞭子,冯胖子是个乖巧人物,立刻点头如捣蒜。
白螺喝了一口茶,也不看他,淡淡问:“你说徐府上曾有过一株御衣黄?”
“是是!不过、不过听说三年前开了最后一次花就枯死了”说道这里,冯胖子擦擦额头的汗,装出一脸苦相,“如果不是这样、我家老爷怎么会来求白姑娘呢?老爷他也是逼不得已呀!”
雪儿看他做出的苦脸,忍不住噗哧一笑,冷嘲:“哦?你家老爷也有逼不得已的时候啊?——我看他一个奴才都那么厉害,还以为你家老爷比天皇老子还威风呢。”
“哪里哪里姑奶奶莫要再说笑了。”看到那个提着鞭子的小丫头的笑脸,冯胖子可是吓得全身一哆嗦,连忙回答,“我家老爷也不过是一个侍郎,秦丞相要他做什么、他哪里敢拂逆了半分?”
“秦丞相?”白螺倒是微微一怔,放下了茶盏,“你说的可是秦桧?”
“阿弥陀佛秦丞相的名字可不是随便能叫得的。”听到白螺的话,冯胖子又是全身一哆嗦,“他老人家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啊”
“呵,”白螺瞥了他一眼,冷笑,却只是道,“是秦丞相让你们老爷去找御衣黄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我们怎么敢打扰姑娘您?”见白螺不说话,冯胖子以为秦丞相这三个字、果然也是镇住了这个女子,便开口说了出来,“三年前他老人家在我们府上看过那株御衣黄,大加赞赏,说是绝世奇葩——我家老爷向来成人之美,就挖出来送了丞相大人。当然,以秦丞相和我家老爷的交情,一株花算什么?”
然而白螺脸色却越发苍白起来,雪儿在一边见得不妙,微微躬身低语:“小姐,要不要先歇着?等一下再问这个奴才也不迟。”
“不用。”白螺却是摆摆手,只是对冯胖子道,“但是那株花移到了丞相府邸上、当年开了花后就枯死了,是不是?”
“是啊!”冯胖子一拍腿,痛心疾首,“那可是千两银子都买不来的花啊!”
“就知道银子。”雪儿冷嗤,“快说正事!”
冯胖子又吓得一哆嗦,忙忙道:“是是!——本来花败了也就罢了,秦丞相花园里多的是奇花异草。不过不过今年八月是韦太后五十五寿辰,当今皇上是个孝子、为了讨老人家欢心要打张宴席。韦太后她老人家八月生辰、是牡丹花神主的月份,偏偏南渡以后宫里新建的御花园、没有绝品牡丹可以贺寿,皇上不免颇有失望”
“所以秦丞相就想到再来问你家老爷讨取?”白螺冷笑了一声,“可御衣黄哪里是等闲能找到的?”
“就是!”冯胖子听了半天,只有这句话让他大有共鸣,哭丧着脸,“本来我家老爷的夫人擅种牡丹,御衣黄就是她养大的——可是夫人过世以后,老爷去哪里找御衣黄去!偏偏秦丞相不管,只说:既然当日你能找到一株,今日必也能找到第二株。秦丞相说的话,谁敢回半个不字呀?让秦丞相不高兴了、连岳爷爷那般人都逃不过一刀,我家老爷的脖子可也是肉做的!这几天急得他胡子都白了。”
“呀,那谁和你家老爷说、我们花镜里有御衣黄了?”雪儿问。
“雪儿。”白螺却是忽然一摆手,莫名阻止了她的话,也不让冯胖子答,只是看着他,眉间居然隐约有可怕的光,一字一字问,“那么,告诉我,你家老爷,是不是姓徐、叫做徐国栋?”
“啊?姑娘也知我家老爷名讳?”冯胖子倒是意外,吃惊问。
白螺脸色更是苍白,忽然把手里茶盏重重放到桌上,茶水泼了出来,俯下身一把揪住冯胖子衣领,厉声问:“那么你家老爷夫人呢?夫人呢!她叫什么?”
这次不但是冯胖子,连雪儿都吓了一跳。感觉到白衣女子眼中可怕的光芒,冯胖子结结巴巴回答:“不、不大清楚我们下人哪知道夫人闺名只见、只见她出殡时候,灵位上写着‘徐葛氏’”
“姓葛?”再也支持不住,白螺揪着胖子衣领的手垂了下去,喃喃自语,“巾儿,巾儿你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冯胖子没听女子在自语什么,被勒的喘不过气,此时连忙松松领口。忽然间脸色吓得发青——原来白螺抓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殷红的血手印!他看向白衣女子,发现她的指尖正滴下血来,再仔细一看、原来她一身黑衣上多处有渗血的痕迹。
“啊呀!”这样可怖的情状,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冯胖子再也不管不顾,四脚并用往门外爬去。然而不等他爬得几步,脖子又是一勒,雪儿扬鞭把他提溜了回来:“我家小姐没许你走,你滚得这么快干吗?”
又被摔得不轻,冯胖子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吧,你家老爷要御衣黄是不?——我就送他一株。”然而,耳边忽地听得白衣女子这样一句话,喜得他顾不上疼痛跳了起来:“白姑娘开恩!白姑娘开恩!”
将那茶喝完,把茶盏放下,白螺的手指却在微微发抖:“好,我去院子里挖一株御衣黄给你,带回去给你家老爷——千两白银一分都不能少。”
“是,是。”不料今日真的还能买到御衣黄,看来钱还是能通神——冯胖子喜出望外,点头如啄米,“钱我现在就吩咐小的们送进来!一百两银子一封,一共十封,十足雪花官银!”
“别送进来,放到廊下就是。”白螺站了起来,冷冷吩咐,自顾自转过屏风去,退开了后堂那扇通往院子的门,消失在那一线青碧中。
只不过片刻,她便回来了,手上抱着一株两尺高的牡丹,想来是连根新挖出,根上包了麻布扎好,托在女子手里。怀中那株牡丹翠叶扶疏,苍劲老枝上几个花骨朵含苞待放,虽未吐露半分,却已是尽得风流、婀娜无限。
“这便是御衣黄了。”白螺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牡丹,对着冯胖子吩咐,但是眼神里却是隐秘的冷酷,“好好带回去给你家老爷。”
“多谢!多谢姑娘开恩!”冯胖子擦了擦额头冷汗,受宠若惊地伸过手来。
“姐姐,好端端的干吗要卖株牡丹给这种人?”看到那个胖大的背影乐巅巅的走了,那群家丁也七歪八倒的跟着走开,房内,雪儿嘟着嘴嘀咕,“咱们又不怕他!”
然而,白螺却是许久没有回答,雪儿正在奇怪,忽然听到寂静堂中爆发出一声啜泣。惊愕之中,白螺蓦然抓住了她的手,声音微微发颤:“雪儿葛巾妹妹死了。”
“什么?”少女脱口叫了起来,“葛姐姐她、她二十年前不是好好的嫁人了么?——你那次回来还对我说葛姐姐嫁了个好人,很欣慰的样子怎么会死了!”
“徐辅国徐辅国。”白螺脸色苍白,低着头,半晌叫了几遍这个名字,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连我都把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看走眼了!”
―――――
二十年前,是宣和五年。
汴梁的天津桥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勾栏瓦肆里喧闹连天,酒楼歌馆丝竹笙歌,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到处都是一片繁华升平的景象。
“卖花!卖花!”已经迟疑了很久,眼看天色不早,桥头上、布衣荆钗的女子终于怯生生的吆喝了第一句,同时把篓子里的花木搬到外头,“牡丹!上品的牡丹——姚黄魏紫玉楼春,大家来看看,都是上品的牡丹!”
背篓一开,里面的姹紫嫣红就露了出来,吸引住了来往行人的目光。此时正当宣和年间,宫里王公贵族耽于享乐,大兴土木造园游冶,也搜罗奇花异草充实后庭,皇帝更是设立了花石纲,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人收罗一空入了汴京。
这种风气也弥漫到了民间,小家小户也养株花草作为消遣,酒楼茶馆里、谈的多是今日某园又有何种花当季,某家得了什么新奇花草。
何况是在天子脚下的汴梁城——女子只是一揭开背篓,登时便有众多人围了上去。
“我来看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个高瘦中年人排众而入,饶有兴趣的在花前弯下腰来,细细翻看花叶花茎,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啊?连蔡二爷也来了?”旁边人群立刻沸腾起来,有几人就陪着笑脸凑了上去,“您老人家都来了,就来鉴定一下这几株花吧!蔡二爷人富贵,也当买最富贵的花了!”
“果然是魏紫!”没有理睬那些人的阿谀,看到一株已经蓄起了花苞的牡丹,高瘦中年人吸了一口气,忙问,“姑娘,这牡丹怎么卖?我全要了。”
“一百两一百两银子一株。”布衣女子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出价。
“这么贵?”高瘦中年人心中一喜,知道眼前五株全是难得一见的名品,一百两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然而生性精明、却是不露声色的压价,脸现为难,“看样子是姚黄魏紫——但是有的连花苞都不曾有,谁知道开出来是啥样?”
“尽管放心。除了姚黄魏紫玉楼春,剩下来的两株、一株是胭脂醉,还有一株是绿蝴蝶都是好花,我不骗你的。”见对方有一口气全买下的意图,布衣女子眼睛微微一亮——这样她就可以早些卖完、不用在那么多人前抛头露面了。
“姑娘莫开玩笑——胭脂醉和绿蝴蝶,据说洛阳才有,移到外地便多半无活。”仿佛抓住了对方吹嘘的破绽,蔡二爷冷笑起来,“连大内皇宫的胭脂醉、都是洛阳一年一度在开花之时快马送来你居然能种出胭脂醉?笑话!吹的吧?”
“我才不是吹嘘!我葛巾要种什么牡丹、还有种不出的?”布衣女子一下子抬起了头,满脸愤怒,仿佛这样的疑问大大损害了她的尊严。她一把抱起牡丹,眼睛里有小孩子般的抵触,“你这样问,我不卖给你了!”
蔡二爷本来只是冷言压价,然而在女子抬头怒视的刹那,却被那样的艳光绝色所震慑,不自禁心神一荡——真国色也!虽粗服蓬首,也难掩其美色,更何况此刻名花倾国相映,更是动人心魄。
葛巾匆匆将几株牡丹放入背篓,准备去别处叫卖,然而方要离开,眼前却是挡了一只手。蔡二爷干瘦的脸嘻笑着凑了过来,抬手拿她的背篓:“好好好,姑娘,一株一百两就一百两我蔡二爷才不缺那几个钱。随我到我府上去取吧。”
“我不去!”葛巾愤怒,挣扎着夺回那只篓子,“我说过不卖给你了!”
“呀,小丫头不知好歹!——蔡二爷肯买你的花算是你的福气了。”旁边有帮闲开口,笑嘻嘻,“看来是个乡下丫头,不知道我家二爷是什么身份吧?当朝蔡太师,可是二爷的堂兄弟!嘿嘿,还是乖乖随我们回去,不会少了你好处。”
“我不去!我不去!”葛巾用力挣扎,却心疼自己种的花、不肯放了那只背篓。
“不由得你!”蔡二爷见她居然软硬不吃,也发起怒来,冷笑一声,“不去,就给我抓她到衙门里去!——一个百姓哪里来的胭脂醉,一定是从哪儿偷来的!给我抓回去问个清楚!”
“是,二爷!”帮闲们一哄而上,夺了葛巾手里的花篓,将柔弱女子围在中间。
“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可以诬告良家?”葛巾见这等声势,知道今日难以脱身,心一横就咬牙,“蔡太师?蔡太师又如何?花石纲也弄得民不聊生,误国奸臣!”
“哇呀!居然敢当众诋毁太师?”蔡二爷真正发起怒来,觉得众人围观下不对眼前女子薄施惩罚不足以挽回面子,吩咐,“小的们,给我掌嘴!”
左右一声吆喝,便架起那个女子,一个小厮挽了袖子、气势汹汹走上前去。
“谁敢!”巴掌还在空中,人群外忽然有个声音厉叱,言语中有一股压迫力,让那个小厮居然顿住了手。众人一时哗然,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一位白衣女子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容光也是绝丽,肩上还停了一只白鹦鹉。她看也不看蔡二爷,径自走到那个小厮面前,手只是一挥,小厮便跌了出去。
“婆娘,你又是谁?敢来管二爷我的事?!”见打断自己的又是一个女人,蔡二爷越发觉得面子过不去,愤怒得瘦脸发青,“来人,给我连着一起拿下!”
随从们放开了葛巾,扑过去擒拿那个白衣女子,然而那个女子手指微动,那帮随从们陡然间就觉得半身酸麻,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