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们放开了葛巾,扑过去擒拿那个白衣女子,然而那个女子手指微动,那帮随从们陡然间就觉得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妖法!妖法!这个女子会妖法!”蔡二爷叫了起来,脸色变为苍白,但是眼睛一在女子身上一转就移不开——天,今日难道天下绝色都云集到这天津桥了?这个白衣女子容色居然亦是清丽无双!眼珠子转了转,他叫了起来:“快给我通知府尹、派人来捉拿她!”
“蔡二爷,还要惊动府尹?”白衣女子冷笑起来,“信不信官府里的人来之前、我先取了你一对眼珠子?”手指一点,肩上白鹦鹉噗拉拉飞过去,闪电般直啄对方眼珠。蔡二爷惊叫一声抬手,还是慢了片刻,眼角那里已经鲜血长流。
“妖妇!妖妇!”蔡二爷心胆俱裂,捂着眼睛逃了开去,留下一群被定住身形的随从、摆着奇奇怪怪的动作。
“葛姑娘,快走吧。”看着对方逃去,白衣女子扶起了葛巾,把花篓交到她手里。
然而葛巾却没有动,眼睛直直的看着她,神色陡然间有些恍惚,忽然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似乎、似乎哪里见过你?”
“你不记得了么?”白衣女子微笑着抚摸着肩头的鹦鹉,那鹦鹉正亲热无比的对着她咕咕叫,“虽然过了三百年,你看,连雪儿都还认得你呢。”
“你”布衣女子一震,脱口而出:“白螺天女?!”
白衣女子笑了,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葛巾妹妹,瑶池一别三百年了,如今可好?”
“一百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是谁”葛巾轻声叹息,抚摸着身侧一株株牡丹,“自从离开碧落宫之后,我孤身流落凡世,再也没有见过其他花神姐妹了。”
白螺微笑:“但牡丹花神始终还是百花之王,你看,虽布衣乱发亦不掩国色。”
葛巾摸了摸自己蓬乱的头发和粗布的衣衫,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一瞬,她浓黑的睫毛下的眼里有无数光华流转,一瞬间让荆钗布裙的平民女子变得气质高华,就似倾倒天下的皇后,竟然映的满室的花朵都顿然失色。
“对不起,”葛巾沉默半响,终于叹息了一声,喃喃,“当年在你和玄冥被天庭处罚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你会怪我么?”
听的她提起这件事,白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天庭的决定,一般神仙又怎能抗拒。”她轻声叹息,“我并不怪你。”
“那时候,我们看到下界的惨状,也觉得天界做的太过了一些。”葛巾的眼神里满是痛楚,“可是我们都太怯弱,除了你和玄冥,又有谁敢说天帝王母的决定都是错的?”
“错的就是错的。即便没有人敢指出来,错的也不会变成对的。”白螺低声,“不过,妹妹无须自责。事实上我很庆幸当时的你们能够置身事外。那件事有我和玄冥两个人来承担便已经够了,如果再连累到任何人,都会令我们心生不安。”
葛巾不由叹息了一声,“整个天界,只有你和玄冥才是真正有胆魄有担当的——而我们,不过是一些草木人儿罢了。”
“每个人都有各自坚守的东西罢了。”白螺微笑,“在很多神祗看来,下界凡人命如蝼蚁,但我和玄冥却不忍以草芥视之,所以不惜以身相抗——但虽如此,我也并不认为所有神祗都应该和我们一样。”
葛巾默然,显然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一世,你还要去找玄冥么?”葛巾低声问。
白螺微笑颔首,脸色宁静平和:“那是当然。”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也马上会死啊!”葛巾却忍不住低呼,“何苦为什么不让玄冥好好的在下界生活,干脆忘记一切,像普通人一样的生老病死呢?”
“死?死又如何呢?”白螺霍然回头,冷笑起来,“死这种事情从来不曾令我们害怕,我们所怕的,反而是被这样的‘永生’消磨殆尽了所有力量——妹妹,千百年了,你难道还‘活’得不够么?”
为这种烈烈的风骨所震慑,葛巾怔怔以对,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是啊白螺天女身为百花之主,毕竟和她们这些小姐妹完全不同。她所追求的、绝不是仅仅一个玄冥。而她所坚持的,又是什么呢?
“妹妹,”顿了顿,白螺转开话题,望着牡丹花神微笑“在我被谪入下界后不久,听说妹妹你也犯了开规离开了碧落宫,是么?”
葛巾微微红了脸:“嗯。”
白螺微笑地看着她羞涩的表情,探究:“那个人是谁?”
“他是”葛巾红了脸,揉着手帕没有立刻回答。白鹦鹉一直歪着头静静听两人对话,此刻忽然忍不住插嘴:“小姐,我知道,我知道!那人是一个穷画匠!”
“小孩子别乱插话。”白螺啐它,“你听谁说的?”
“湛泸说的!”鹦鹉不服,唧唧呱呱地反驳,“他上次来的时候,说让花魁仙子下凡的,是个落魄潦倒的穷酸鬼画师!”
“胡说!徐郎他是个”葛巾终于忍不住低声反驳那只呱噪的鹦鹉,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上了当,立刻噤声,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哦,原来那个度占花魁的卖油郎姓徐呀。”白螺掩住了口微笑,拍了拍白鹦鹉,“看来湛泸那个家伙虽然看起来正经,内底却也是一个好事之徒,什么现实都打听。”
葛巾低下头去,手指只管缠着衣带,声音细如游丝:“君宝君宝的确是擅长丹青。”
“想来是尤其爱画牡丹了?”白螺笑道。
“嗯”牡丹花神低声,眼神柔软起来,“那几年,每当花开之时,他便携酒前往洛阳,对花喃喃,几近痴狂。我为其精诚所感。又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花朵娇艳柔弱,枝叶却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别看他像是一个颠倒狂徒,但定然是个有侠骨的人。”
花神轻轻的说着,脸颊娇艳似牡丹。
白螺微笑:“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许,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只是仙凡有别,妹妹动了凡心,天庭又怎会轻易答允?”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说自己愿意脱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为作为代价。西王母终于许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后我尚自无悔,便可以永留凡间。”葛巾微笑着,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后一世啦!”
三生三世?白螺听到这里,便微微失了神。
自从谪下凡间后,她浪迹红尘数百年,见惯人心凉薄,世情残酷,男的看到几次美满团圆的结局——而葛巾居然连接两世都是无怨无悔,那又是何等机缘与之相比,天庭那些长生不老和荣华富贵,又算什么呢?
看来,巾儿这次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呢。
那边葛巾还在絮絮地说着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琐事,说起他是怎样一个清秀文静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谦谦君子,又是怎样才华横溢,不仅诗文出众,更是画得一手好牡丹,再难得的是用情深挚专一,对自己再无二心——一路说下来,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竟无半分瑕疵。风华绝世的花魁在说到自家情郎时,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变得如此琐碎。
白螺静静侧首看着她羞涩幸福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宫十二花神里,葛巾本是最近吃娇贵的一个,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行来换取三生缘分。看来,这些草木人儿也并非如自己说的那么较弱胆怯——只不过这一份勇气和担当,往往不为天地公道,只为个人爱恨情仇。
原来,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坚守,还真说不上是谁怯懦。
“这一世,我们万事都好,只是徐郎宦途不顺,连年考了几次科举都不曾入选,”葛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人,又是断然不肯钻营附势的。我们久居京城,囊中渐渐匮乏。逼不过拿出几株牡丹来,想换一些银钱贴补家用,却不料惹上了这一番风波——如果不是小姐,只怕难以脱身。”
“钱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来转入屏风后,不一时间便拿了一个和暴走出来,沉甸甸的足有上百两,“这些散碎银两,妹妹暂且拿去应急,可别再将那些牡丹拿出来卖了——这些瑶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几个消受得起?”
葛巾红了脸,推辞了几番还是收了,低声:“多谢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姊妹,不用道谢。”
“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否则徐郎便要挂念。”看了看外头,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间有万种风情流转,“多谢小姐成全。等这一世过了,我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时候,你可记得要来找我们呀!”
——那便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时候天下尚自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当年放榜后,殿试上御笔钦点的第十七名进士便是徐君宝。葛巾总算是守得了云开见月明,从此夫荣妻贵,在人世享尽富贵美满。
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她放了心,数月之后便从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没想到局势变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及宗室、宫人四百余人,北宋就此灭亡。汴京一片狼藉残破,史称“靖康之难”。
一时间,歌消舞散,百姓流离,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大难之后,她也曾回去寻找过葛巾,然而乱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人,何啻于大海捞针?她在战火之中三入汴京,均一无所获,只听人说徐家在靖康之难时举家南渡,却在长江之上被金兵所追及,之后便不知下落。
那一朵绝世奇葩,就这样消失在乱世战火之中。
不料在二十年后,却让她再度听到了“御衣黄”三字!
本以为三生美满的葛巾早已经香消玉殒——而在她死后,她的丈夫居然挖出她生前最爱的御衣黄,献给了奸相秦桧,以作为进身之阶!牡丹有铮铮傲骨,昔年曾不惧焚成焦炭也不屈服于女帝的淫威,如今被自己最爱的人出卖,葛巾会哭么?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白螺在寂静的花铺里想着这些往事,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手背上。
葛巾妹妹,我,定当为你复仇。
高宗绍兴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暮春细雨绵延。
侍郎府邸里一片沉寂,下人们都已经入了梦境,然而空荡荡的堂上却有影影绰绰的烛光。徐侍郎独自坐在大堂里,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外面风雨潇潇,门窗紧闭烛光映照出中堂挂着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图(注1:相传此图原为《清明上河图》作者张择端所作,但却未有人见过真迹),一片富贵气象。然而明灭的烛光里,却依稀可见案上摆放的十数个灵牌!
外面的更漏声断断续续传来,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独自长夜而坐,手里紧握着一块锦帕。五鼓时分,他默默抬起手,将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着,低声祈祷——
“父母大人,三位兄长,请饮此杯。”
酒在青砖上纵横流淌,转瞬无痕。徐侍郎独坐在堂中,眼神复杂的变幻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泪从他消瘦的颊上无声无息地落下,簌簌化为尘土。
昔日花前纵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苍老,而离那场灭门之难,也已经是整整二十年过去了。然而,国破家亡的痛苦却似乎还时刻围绕着他,叫锦绣富贵中的人日夜不能平静。泪水从颊上长划而下,干瘦的手指略微颤抖,将酒泼洒在地——
“夫人,也请满饮此杯。”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朱红的灵牌在烛光下静静而立。
爱妻徐门葛氏之位。
祭奠完毕,他再也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握着锦帕,佝偻着身子,几乎是要血来。窗外依旧大雨无声。风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发出簌簌的声响。徐侍郎抬起头凝望着庭园里葱郁的草木,冥冥中又仿佛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里冉冉浮现。
巾儿,巾儿如今的你,一缕香魂归于何处?这些年,我一个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来,到你那边去休息啊
抬头看去,天地间却已然黑沉如铁,压得人喘不过起来,仿佛如今朝野的时局。徐侍郎定定看了雨幕半晌,从胸臆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韦太后生辰了,翻遍了全程却怎么也找不到御衣黄,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见秦丞相。
如果巾儿还在的话
想到这里,心里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声,窗外又是一道电光划下,照彻了天地。然而眼神落处,徐侍郎却忽然一惊——外面的空廊风灯摇曳,雷电隆隆之中,闪电的光芒时不时的照亮天地,依稀可见庭院里落叶乱舞,一片狼藉。
自从巾儿死后,他一直鳏居,意志消沉,也无复休整设计园林之心,庭院就此荒废,在没有昔年的精巧美丽。然而此刻,电闪雷鸣之中,居然看到空空的庭院深处,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艳丽花朵来!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声,踉跄冲出门去,扑入暴雨里。
——风扫庭院,荒草深处只见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叶扶疏,苍劲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边还有几个明黄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虽未吐露半分,却已是尽得风流。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见的御衣黄!
“巾儿!是是你么?”徐侍郎失神半晌,蓦然从喉中发出了战栗的低呼,举头四顾,“你在哪里?出来见一下我啊!”
然而,头顶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倾盆而下,他的呼喊声被湮没在雨里,没有丝毫的回应。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现在黑夜里的牡丹花在雨中轻轻摇曳,娇柔的花瓣轻抚男子枯槁清俊的脸颊,宛如情人的手指。
忽然间,有人在背后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音清冷而诡异。
“谁?”他悚然一惊,想要回头去看身后——点光明灭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身影,站在满院花木最深处,全身笼罩着一层微光,影影绰绰如同仙子。
“巾儿!”徐侍郎惊喜万分地站起来,然而那个幻影却消失了。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风声萧萧,草木身簌簌。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忽然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双黑暗里伸出的手是纤细冰冷的,软弱无骨,身影却是冰冷而坚硬的:“难为你至今还记得她——莫非是心怀愧疚么?”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着脊背冲上脑来,全身登时不能动弹。不,不对!这个声音不是巾儿!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葛巾虽死,一念却还牵挂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这一株御衣黄给你。”那个声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依旧还是想拿它去讨好权贵!”
手指忽地用力,血脉被一瞬间截断,他登时不能呼吸。
“既然你那么想见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个女子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头忽地扣紧,背后那人低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么?”
她的声音清冷而凄厉,带着说不出的杀意,令人凛然。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仿佛是有一阵风拂过,满园花木簌簌一动,只听那个背后的女子啊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惊讶,身形瞬地往后一闪。在徐侍郎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那只夺命的手从他的喉咙中霍然松开了。
“谁?!”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经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去,想看到那个在牡丹花开时悄然走来的神秘人是谁——然而大雨倾盆,庭院里又已经空空荡荡,除了那一朵美丽到妖异的牡丹,哪里有半分色彩?
徐侍郎顾不得再去找那个神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