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未曾多久不见的大太太几乎瘦脱了人形,鬓角也早生华发,连馨宁不由心中暗惊,面上却仍一切如常似的请安问好。
连大太太见连馨宁进来,佛也不念了,木鱼也不敲了,只一把拉住她便落下泪来,口中只喃喃念道,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明镜站在一边也是泪如雨下,倒把连馨宁唬得云里雾里。
“太太有话但说无妨,切莫这样哭坏了身子。”
谁知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么一说连大太太反而哭得更加厉害,拉着她的手一顿念佛。
“这都怪我老糊涂了,当初那狐媚子撺掇着老爷去扒拉荣家,赔上了你,我胆小怕事不曾尽心回护你,如今她越发得了老爷的宠,也欺负到我们母女头上来了,你可知道她今日想着法子勾了你回来所为何事?”
“孩儿驽钝,还请太太明示。”
“前几天老爷请朝里的几位大人吃酒听戏,在座的还有一位是宫里的禁卫军统领,是皇上跟前儿常走动的人。听他说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有心开过春来广纳嫔妃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他回来把这事一说,那女人便疯魔了,自己的女儿要留着在家里以后招赘个好女婿给老爷留香火,倒拼命要把我的悦芙悦蓉也弄进去,还一口一个一切都是为了连家!”
连太太且说且哭,早已一口气喘不上来,明镜忙上来给她拍背揉胸口,连馨宁也忙着倒茶给她润润。
“论理说两位姐姐已经过了选秀的年龄,便是姨娘有那心思,也不能成事,太太何必忧心至此?”
“我的儿,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原本确实不妨,可听说当今圣上有心于此,竟已经下了口谕,只求温良贤德的淑女,年岁上可向上向下几岁皆是无妨的,只要朝里有人举荐即可。”
“竟有这样的事?这么说咱们家三位姐妹都有入宫的可能?”
“正是!那对狐媚子母女早就脂粉油蒙了心,只想着拿别人的命去换荣华富贵,可那宫里头是什么地方?好好的姑娘进去,白了头都还是个姑娘身子的大有人在!就算承了次把恩宠,随后就丢开手的也比比皆是呢,你两个姐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叫我如何能放心把她们往那龙潭虎穴里送!”
连太太越说越伤心,眼泪鼻涕一大把,连馨宁也跟着心酸了起来。
可怜她亲娘死得早,若还活着,只怕她被定给荣家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急白了头吧。
“我的儿,你一定要想想法子,救救你姐姐啊!”
连太太扯着她的衣袖越发哭得没了神智,连馨宁不由更加疑惑。
“馨宁不过是个平民女子,如何能左右宫中选秀之事?再说就是父亲那里,他也不会听馨宁的劝解。”
“傻孩子,你道那娼妇为什么要拉拢你?还不是为了你荣家的大姑奶奶现下就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贵妃娘娘么!”
连太太一语道破天机,连馨宁顿时傻了眼。
说起这位大姑奶奶,她嫁入荣府的时间还短,根本不曾有过进宫请安的机会,也不曾见过她,那三姨娘不会是做这个春秋大梦,要她找她去说情,给她的女儿青云借力一把吧?
这里母女二人尚未续完,那里三姨娘的人已经赶了过来。
“我的好小姐,您就疼疼奴婢吧,三太太那里都快发脾气了,只说奴婢们不会伺候,连个人都请不来。您要再不到前头去,奴婢们只怕都跑不过一顿好打,求您了快跟着奴婢去吧!”
头疼地看着那软磨硬泡的丫鬟,再回头看看大太太,她早已恢复了一张万事不关心的面孔,只闭着眼拿着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也不再看她。
知道今日到此为止,她便起身又给大太太行了个礼,这才随着那个丫鬟出了佛堂。
戏台子上鼓乐飘飘,一个身段婀娜体态轻盈若飞的戏子正挥舞着水袖且歌且舞,远远的看不真切他的容貌如何,只觉着那声音圆润悦耳,有如仙乐飘飘。
再看台下的人个个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那荣少谦,简直是入魔了一般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随着那戏子真台上直转,还时不时地鼓掌叫好。
连馨宁悄无声息地归了座,众人皆不曾注意,唯有三姨娘悄悄扯了扯她的袖管儿,示意她随她到里面去说话。
果然一切与大太太所说无异,但这些话从她刘月琴的嘴里说出来,又多了不少冠冕堂皇的理由。
什么家里如今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有人真宫里帮衬着,必当长保无虞。又是什么两位大姑娘知书识礼母家又系出名门,正是入宫当娘娘的命。当然最后还不忘给自己的女儿留后路,又说霓裳不懂事上不了台面,就留着她在家里伺候伺候老爷太太也好。
连馨宁一路听一路冷笑,却也不驳回她,只等她长篇大论地说完,这才一脸困顿。
“姨娘的意思,可是要馨宁见机去贵妃娘娘跟前说说,给两位姐姐铺个路?”
原本以为她会这么应了,那自己也可以人微言轻为由拒绝了她,谁知那女人一脸鄙夷地撇了撇嘴。
“我的三小姐,怎么你嫁了人反倒糊涂了?哪个女人会愿意抬举别的女人到自己的男人床上去?”
“那姨娘的意思是?”
“姨娘绝不难为你,只要你想办法说动贵妃娘娘高抬贵手,让她们两个入得了那座宫门便可,哪怕是做个宫女答应呢,至于能不能飞黄腾达,那也要看她们的造化。”
连馨宁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脸慈爱的女人,心下越发毛骨悚然。
好一个狠毒的女人,若两位姐姐仍在家中,连老爷势必给她们招赘个女婿,日后一副家业也都是交给她们,可如今她想出这么个点子,推她们进宫死活由她们去,那这连府的家产岂不全到了她和连霓裳的手中?
“不过老爷跟前你还是说会说服贵妃娘娘一力照看她们吧,你也知道老爷心软,怕他舍不得女儿自己心里伤心。”
三姨娘见连馨宁不做声,忙又补了一句,一面拉着连馨宁到了床前,自床头取出一个檀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头拿出了厚厚一叠银票。
“好孩子,这是你姨娘我一辈子的积蓄,若你能帮我成了这件事,以后我还好好解你。”
连馨宁怔怔地看着那一叠花花作响的纸,想起那一日秦嫂子和那个男人的对话,不由把心一横,大大方方地接了。
“姨娘放心,馨宁也是连府里出去的,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又不费事。”
第 21 章
三姨娘见她答应得痛快,心里十分高兴,仿佛已经看到了这连府地一切都到了她自己手中一般,一张嘴直笑得咧到了耳朵根,合也和不拢。
亲亲热热地拉着连馨宁地手重新回座,各人又都拣自己爱听的段子点了一圈戏,吃吃喝喝直至晚间方散,宾主尽欢十分热闹。
离开连府时天已经全黑了,此时连老爷早已经回来,拉着荣少谦说了半日地官场经济,三姨娘和连霓裳还要苦留,奈何天色实在晚了,还是黑压压一群人簇拥着叔嫂二人出了大门口,连丝竹都受到了特别优待,得了三姨娘不少打赏。
腊月里晚风寒凉,连馨宁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氅仍冻得不行,上车时紧赶了一步,却不留神一脚踏了个空,几乎不曾来得及惊呼已经整个人朝前面倒了过去,干脆闭上眼等着出丑,谁知却并不曾当真摔倒,而是有人一把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待她站好便立刻抽了手。
侧身一看只见身边离她很近的只有荣少谦和丝竹二人,丝竹正被三姨娘拉住听她絮絮叨叨说些要好好伺候小姐之类地场面话,而荣少谦却悠哉游哉地负手而立,心不在焉地瞅着连府大门上挂着的两只大红灯笼。
“多谢了。”
连馨宁扶着另一个连府丫鬟地手上了车,见荣少谦正默默守在一边,虽然心里告诫过自己无数次莫要去招惹他,但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荣少谦不曾作答,似乎不曾听见,脸上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意却越发浓了起来,一双清澈灵动地星眸柔光流转,竟硬生生将满天月色给比了下去。
“你说你那位新夫人同令弟说了什么好听的?我看他那神气倒好像捡到了金子似的高兴呢。”
大街对面一间酒楼的二楼雅间内,两个年轻公子正临窗对座,其中一人正指点着荣府马车的方向,面上似笑非笑地瞅着对面的男子。
而坐在他对面安静地抿着一盏清茶的秀逸男子,正是连馨宁的丈夫,荣家大少爷荣少楼。
只见他始终面色如常地看着那辆马车驶出街尾,这才一扬眉不置可否地说道:“说了什么有什么打紧?她不过是个鱼饵,老二若当真这么容易上钩,也只能怪他眼皮子浅色令智昏,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对面那锦衣青袍的男子生得黝黑高大,与儒雅斯文甚至看着还有几分病态的荣少楼坐在一起,实在十分有趣。
他见荣少楼答得轻松,不由冷笑。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荣少楼了么?我是问你那个女子!她可是你的老婆,你当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跟那小子越走越近?或者说她要看不上他,你还准备帮他一把呢吧?”
“本来娶她过门就存着这个意思,现在难不成要反悔?再说若不是她娘家贪图富贵硬赶着巴结我们家那个老妖婆把女儿塞给我,青鸾何至于不告而别?她一个弱女子身无长物又举目无亲,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揪着心过来的?”
荣少楼与这名唤艾祥的公子相识多年,可谓是生死之交,当然也知道以他的为人一直都不赞同他去利用一个小小女子。
他自己也并不情愿,可他经营了多年眼见就能扳倒那口蜜腹剑心如蛇蝎的荣太太,要他此刻收手,岂不功亏一篑?
见艾祥仍沉默不语,荣少楼一把撸起袖管露出一节手臂凑到他的跟前,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全是针孔,原本白皙地皮肤也一片发青。
“难道你忘了我碰到你的那年我是什么情景?我真的快死了,却不是快病死,而是快被毒死了!那老妖婆把对老爷和我亲娘的恨全都发泄真我身上,想尽了法子背地里摆布我,要不是你一时兴起同你师兄打赌给我把脉,只怕我早就迷迷糊糊去了阴曹地府,连见了阎王都不知道该怎么喊冤!”
艾祥一见他的臂上不由到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会这样?明明早就解毒了,这针眼都是哪里来的?”
“哼,你道那老妖婆那么好打发?我要当真利利索索地好了,她能不疑心,能不继续使绊子么?”
“那你这是,这是─”
“不错,我过个三五七日还是会喝下一碗她送来的好药,是以余毒一直不清,这些都是我照着当年你教我地法子自己扎的。”
荣少楼见艾祥一脸惊愕,反而平静了下来,放松地任自己躺倒在高高的椅背上,这才悠悠地吐露出自己多年来缠绵病榻的真相。
艾祥皱着眉显然并不赞同他这种损敌一千自折五百的做法,但看着老友一脸疲惫的样子,想劝服他的话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对了,令堂的身体近来如何?”
“还得多谢你的妙方,如今已经大好了,只是她在床上躺了十来年,一下子也很难说好就好,倒是老爷这几年来辛苦,一直陪着她各地游玩,散心解闷,前阵子送信来说一切安好。”
“那你成亲的消息可曾告诉他们?”
“有什么可告诉的?不过是门做做样子的亲事,将来等我成了事,必定要找回青鸾,我荣少楼夫人的位子,永远只给她留着。”
“那那个姓连的女子如何处置?”
荣少楼似乎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被艾祥这么一问,顿时停住了口。
扭头看了看窗外,连府明晃晃的灯笼高高挂着,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用力摇晃了几下脑袋。
“只怕这却由不得我说了,到时候一切都对出来,她能不怨我么?若她要跟老二走我成全她,若她还肯留在我身边,我总不亏待她便是,以青鸾的心地,并不是不能容人的。”
二人说着说着渐渐陷入了沉默,只各自靠在椅上看着窗外月朗星稀的夜空不再出声,偶尔也不知是谁,发出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转眼便到了春节,如今太平盛世四海升平,家家户户都忙着过个好年也图个来年吉祥如意,像荣府这样的大家自不消多说,那有多热闹有多隆重,总是寻常人想都想不着的。
大少爷在大年夜回了家,荣太太见他果真神清气爽了许多,喜欢得口中念佛不断,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直说祖宗保佑,要到祖宗面前好好上柱香去。
一大家子一直闹腾到晚间放散,连馨宁被罗夫人和二太太少许灌了些酒,白皙的面上略带了些微醺的春色,坐在软轿里只觉得胸口闷闷地难受,荣少楼看看外头虽凉些却月色极好,便索性扶着她下来两人慢慢走回去,叫跟着的人也都散了,早点回去过年,只留下丝竹和秋吟跟着。
“好些了么?可还是头晕?我们走慢些不打紧。”
荣少楼脱下身上的大毛披风将两人裹在其中,一手环住连馨宁的腰让她能舒服地靠在自己的肩上,感觉出怀里的人虽然顺从却并不情愿的样子,他不由凝眉。
“奶奶怎么了?可是怨我出门不曾同你说?我以为秋容会告诉你”
“秋容是秋容,爷是爷,秋容说的话能和爷一样么?那你今日也大可不必回来,只叫秋容捎个信便成。”
他不说还可,但一说了这话连馨宁这些天心里的委屈便都给勾了上来,要说明日里按她的性子确实能隐忍不发,可偏生今日小酌了几杯,又确实对他记挂得厉害,不由一时眼睛鼻子发酸,忍不住不待他说完便一顿抢白,并拼命在他怀中挣扎了起来。
却没想到他一个病中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竟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怀抱。
“别闹,丫头们都看着呢,像什么样子!”
荣少楼自娶她进门以来看到的都是一个端庄守礼的大少奶奶,还从来不曾见她流露过真情实意的小女儿之态,不由一时兴起意欲逗她一逗,便虎气脸来沉声低喝。
谁知连馨宁偏生是个外柔内刚的主儿,面上看着和平,性子却是最烈的,原本一腔的柔情蜜意只是独个儿煎熬着,被他这么一说立刻犹如从头到脚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真的伤了心,反倒不再挣扎,只乖乖地任他抱着,却就是不搭理他,自顾自地一步步朝前迈步。
荣少楼原本是见她口气里透着撒娇的意味着实讨人喜欢,想把她惹急了好好哄她一哄,却没想到她当真动了气竟把他丢在一边,不知怎得竟想起了荣少谦,不知在他面前,她是否也会有这番娇羞的模样?
思及至此,那许久不曾犯过的病症却忽然又上来了似的,他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忍不住停下了步子。
连馨宁正一肚子怨气不肯搭理他,忽觉身后一空,晚风的凉意立刻侵袭了上来,回头一看只见荣少楼捂着胸立在原地,虚弱地靠在身边的树干上,看样子已经喘不过起来。
“大爷!你,你这是怎么了,秋吟快去叫大夫!”
“别忙大年夜的上哪儿找大夫,快去你秋容姐姐房里拿药,她知道要拿什么。”
荣少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连馨宁忙和丝竹两人合力将他架着,前头也早有闻讯而来的几个婆子赶来,这才将他抬进来屋。
第 22 章
由于荣少楼的旧患发作,连馨宁整个年节都不曾过得安稳,因他夜里时常咳嗽,又有事会犯心悸疼的毛病,总要有人陪在身边给他捶着,端茶递水的伺候。
以往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