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一进门见到与昨晚判若两人的连馨宁,不由也愣住了,她身上哪里还有什么伤感怨忿的影子,完全又恢复了往日随和让人爱亲近的样子,脸色虽苍白了些,却也并不见寻常女子产褥期间的眼浮脸肿,仍然光彩照人得很,果真是得天独厚了。
谁知连馨宁见他进来却朝他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招呼他过去。众人面前荣少楼也不好质问她究竟想干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蹭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荣太太见状却如同没看见一般拉起连馨宁的手,又关切地为她拢了拢鬓角道:“好孩子,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跟为娘说,这个畜生哪里欺负了你,自然有娘给你出气,你别怕,也别把心思都憋在心里。”
谁知连馨宁瞥了身边一脸不自在的荣少楼,不怒反笑。
“太太说的是,只是当真冤枉了我们大爷,昨儿个原是一场误会,也是馨宁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为这事他心里已经够悔了,还求母亲莫要再怪责他,这是一件。另外有件事,还求母亲给孩儿做主。”
荣少楼听连馨宁为他说话这才面上有了几分喜色,谁知连馨宁接着又说什么做主不作主的话,反倒又让他揪起心来。
荣太太想来也跟他想到了一处,忙一口答应下来。
“好孩子,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自有我给你做主。”
连馨宁低着头在炕上斜签着身子跪着,眼角不动声色地掠过荣少楼阴晴不定的脸,和丝竹云书一起互相搀扶挣扎着度过的那些艰难岁月席卷心头而来,她不由把心一横,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明媚温顺的笑意。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未能给大爷添个一男半女,馨宁实在有愧于荣家的列祖列宗,偏生惠如的身子也没好利索,秋容一个人也伺候不过来,所以馨宁擅作主张,想为大爷再添一房姨娘,还求太太成全。”
这话一说出来,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饶是荣太太这种什么事没有经过的人,也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来。
“我的儿,莫非你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正是。那姑娘名唤青鸾,同大爷原本是旧相识,前些日子重逢了,彼此心里头都还存着情义。实话告诉太太,那姑娘如今不但已经成了大爷的人,而且肚子里也有了大爷的骨肉,咱们若只把人这么在外头晾着,只怕又要有好事之人说咱们仗势欺人了。”
荣太太不曾料到她竟有这样的说辞,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倒是一心想来看好戏的罗佩儿坐不住了,杏眼圆睁指着连馨宁叫了起来。
“哟!我说大表嫂,你该不会是摔了一跤不但摔没了孩子,连脑子也摔坏了吧!那个青鸾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啊?她是京城里有名的粉头!粉头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专门供男人玩笑陪爷们睡觉的窑姐儿!”
“你住口!不许你污蔑青鸾!”
罗佩儿一通口不择言尚未说完,荣少楼已经怒不可遏地喝止了她。
连馨宁倒没什么,甚至也不去搭理罗佩儿,只转向荣太太面带忧色道:“如今不管那女子是什么来路,若接了到家里来好些,就这么放在外头,只怕给别人议论起来不好听呢。太太治家是最严厉的,偏出了这种事,不是叫人上门来打咱们的嘴么?”
荣太太一听这话当即就沉下了脸,这个老大,自己不成器,还要带累坏了整个荣家和她的名声不成?少不得先把那女子弄进府里来再说了,当下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你是他的正头老婆,你既同意了,我这个老太婆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日后你若吃了亏,可别到我跟前儿哭去,那些脂头粉头的厉害,哪里是你一个本分人家的女孩儿能想得到的。”
荣太太说这话时未免触动往日情怀,倒也确实带着几分真心,唯有荣少楼她言下松动了,忙腆着脸道:“母亲放心,馨宁才是正经主子,青鸾就是进来了,也是她的奴才,她是个懂事的,决不敢兴风作浪。这事拖久了就怕夜长梦多,不如母亲现下就给儿子这个恩典吧。”
第 42 章
“咱们走吧。”
一路护着她走在林荫小道上,四周茂林修竹十分安静,而这小竹林边上,便是一片碧汪汪波粼粼的湖水,若说环境,那是极幽雅僻静的。
连馨宁也不问他要去哪里,想做什么,只默不作声地顺着他的步子往前走,不知怎地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笃定,荣少谦决计不会害她便是。
“你看那边。”
脚步忽然停下,连馨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前面看去,一座小小的坟茔就在眼前,上头不曾竖碑,只孤零零地插着一块木牌,但木牌上挂着两个以柳枝和各色野花编制的新鲜花篮,却也可以看出建坟之人颇为用心。
“今天是孩子的五七,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实早想带你来瞧瞧好让你安心,但你身子一直不好总还要先好生养着才是。”
荣少谦俯身凑近连馨宁的耳边低声轻语,连馨宁却只能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这个日子,该和她一起出现在坟前的人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而真正把她母女俩放在心上的,竟是那个总被她在心中暗暗腹诽的“纨绔子弟”、“花花公子”,最可笑的是她竟从来不曾正眼好好去看过他,从来不曾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要我离开一会儿么?让你们好好说说话,元宝纸钱都是全的,你好好送送她吧,等七七四十九天一过,她就好安心上路了。”
荣少谦体贴地将一只精巧的拨浪鼓塞到连馨宁的手中,民间风俗早夭的孩子怨气重,须得孩子的爹娘在五七的日子为他叫魂祝祷,才可以化解他身上的怨气,早点投胎做人。
见她只低着头愣愣地看着那小小的坟墓不说话,料想她此刻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子安静一会儿,便体贴地给她拢了拢身前的披风这才转身离去,谁知却被她拉住了衣袖一角。
“能不能陪陪我们?”
话音未落,不争气的泪水却夺眶而出,连馨宁却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荣少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她任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前襟却始终不肯伸手去擦一下,心里实在揪得厉害,却还是不敢造次,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走到坟前摆开祭品,开始拾掇蜡烛香炉之类的东西。
这里连馨宁三下两下抹了把脸,强忍着心中的酸痛不让自己再落下泪来。那人刚才看她的那一眼饱含了太多故事,那种心疼到愤怒到急红眼的眼神,她不是看不懂,她不傻,却到底不想害了他。
轻轻转了转手中的拨浪鼓,欢快的咚咚声随即传来。也走到坟前蹲在荣少谦的身边忙碌起来,看着眼前跃跃的火光出了一回神,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将怀中那还带着她身上体温的小袄放了进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丝竹眼看就要等得坐不住了,这才远远听见荣少谦唤她们的声音,忙招呼那老刘快走。三人驾着车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奔去,远远看见两人站在一块山石边并肩而立,不知在说些什么,阳光透过密密实实的数叶子细碎地洒落在他们身上,竟像是一对璧人似的,不由心中感慨,若当初主子嫁的是二爷,如今又不知是怎样一番和乐融融琴瑟和谐的景象?
马车继续在林间小道上不疾不徐地行进着,连馨宁见走的并不是来时的路,不由问道:“不回去么?”
荣少谦早已恢复了一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吊儿郎当的神气,只朝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道:“放心,自然不会卖了你,带你们去吃好东西。”
连馨宁看着他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容,心里竟也没来由地一轻,罢了,回去对着四面墙也只有愁上加愁,天天提心吊胆地守着,战战兢兢地应对着,还不是落得个形同下堂的境遇,事事委曲求全所为何来?既然出来了,不如索性放肆一天。
马车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停下,连馨宁扶着丝竹的手下了车,抬头一看,只见是间门面不大的酒楼,看这地界若不是老客,只怕还很难找到这里。
“奶奶你瞧瞧咱们二爷小气的,还当他带咱们出来见识什么好东西呢,这么个又破又小的饭馆子,亏他也好意思。”
玉凤一面过来扶连馨宁,一面笑着打趣荣少谦,荣少谦被她说得俊面一红,才要辩解却听连馨宁先开了口。
“姐姐这倒冤枉了他,酒香不怕巷子深,这怀素楼的掌柜只怕就有这层意思。他家香酥鸡可算京城一绝,整间酒楼真正卖的也就是这一道菜罢了,道也做了几十年,可见这赚头也不小,门面虽简朴了些,里头可每日都客似云来的。”
“奶奶可别哄我,我怎么看着一个人也没有呢?”
“那是没到时候罢了,二爷想是熟客,知道这里来晚了就是皇亲国戚也是不肯给面子的,他家从不预留位子。”
丝竹笑着给玉凤解了疑,四人一路进了酒楼,果然荣少谦是这里的常客,那店小二一见他来便喜笑颜开,一路打着千儿引着他们上了二楼。
“二爷来迟了这半晌想是要罚酒了吧?大爷带着奶奶在里头坐了半天了。”
几人听那小二这么一说脚步同时一滞,那小二跟着又说了几句,他们这才明白原来冤家路窄,荣少楼和青鸾竟然也在此地。
“他跟你说那是他家奶奶?”
连馨宁几乎能听到自己说话的声儿都是发着抖的,却总也压制不住似的,明知答案如何,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那小二听了笑道:“这位奶奶真会说笑,大爷一贯看不上咱们这些人的,哪里会同小的搭话,不过是见他们行动亲密得紧,那奶奶还挺着肚子,总不成是对别人的老婆这么着吧?”
荣少谦见他越说越听不得了,忙插嘴道:“那真是巧了,我们全不是一起,你给我们另找个雅间就是,别这么多废话。”
那小二一听忙悄悄吐了吐舌头,引了他们进了上楼左手的第二个房间,荣少谦熟门熟路地点了几样菜,便急着打发他出去,心中更是后悔不已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好好的怎么偏就选了这里?
关上门竟然不敢回头去看连馨宁,只对着门闷声站着,两个丫头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敢出声,倒是连馨宁苦笑了一声。
“都怎么了?才刚不是说说笑笑来着,二爷这么快就嫌咱们主仆几个烦了?那不如多早晚送咱们回去,这顿饭可也是叨扰不起的。”
荣少谦被她这么一说心知再自责下去反倒扭捏了,她分别是在给他个台阶儿下,他哪敢不乖乖接着?忙笑嘻嘻地应了,又强按着丝竹和玉凤也入了座,四人围坐一桌,皆小心翼翼地避开什么大爷什么奶奶的字眼,只拣风花雪月无关紧要的笑话来说。
可就有那么句俗话,你不去寻麻烦,不代表麻烦不会来寻你。
菜还不曾上齐,才吃得起了点兴头,隔壁却飘来了阵阵不可思议的对话,倒不是他们几个有意要听人壁脚,只是那声音当真是太响了些,看来这老楼也实在太破,墙板也忒薄了。
“我的好人,你倒是多吃些,就盼着你有点胃口才特特大老远带你来呢,还是这么猫食似的,岂不要饿坏了我儿子?”
“哼,就知道你心里只有儿子,哪里还有我站的地儿,可怜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呢。”
“又胡说,怎么只有儿子了?那也看是谁给我生的!当然是你生的我才这么喜欢来着,来,再吃一口。”
“那你说说你家里的老婆怀胎时你可曾这样哄过她?”
“她可没有你这么娇气哎哟,别掐我,我是说她粗粗笨笨的有什么好哄的,还不是每天能吃三碗饭,我才不操那个闲心。”
一男一女甜蜜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进四人的耳朵,两个丫头只作不知闷头喝汤,荣少谦想装着没听见说个别的笑话,却被连馨宁好气又好笑地剜了一眼。
“二爷,你要是聋了也罢了,我可还没聋呢。”
荣少谦被她呛得尴尬地摸了摸脑门,想着这都是他招惹的,不由向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不敢抬头看她,只瞧瞧拿眼角觑着她脸上的神气,竟一丝恼意也没有,反倒还多喝了一碗汤,不由奇道:“你不恼么?”
谁知连馨宁听了这话竟笑了起来。
“这就恼了?不过是听听而已,过不了几天他们还要到我跟前去亲热呢。这个青鸾一肚子坏水,你觉得她会和秋容一样本本分分做她的姨娘伺候我么?”
荣少谦被她说得一愣,见她明明笑颜如娇花般明媚,却不知怎地竟叫人不忍直视,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转而对玉凤说道:“你们出去催催,什么菜这么久还不上来。”
两个丫头会意当即应声离去,连馨宁见他有意将人遣走想必有话要说,倒也不急,还笑着给他也盛了碗汤,添了只鸡腿。
“吃吧,别年纪不大嘴倒比老太婆还碎,够烦人的。”
“你若愿意我去替你出气如何?”
荣少谦这话一说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住了,虽然自打青鸾在外头的事一出来他就每天都有狠狠把老大揍一顿的冲动,但终究只是想想而已,到底是人家夫妻的事情,什么时候也轮不上他去插一脚,这话说得实在太造次了。
见连馨宁果然放下脸来,荣少谦急得忙把筷子一丢,平素里惯常口若悬河的人,可偏到了她面前就总是结巴起来。
谁知连馨宁沉默了一会儿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吃饭,隔壁仍旧时不时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还有女子暧昧不清的娇喘和男人浑浊低沉的呻吟,连馨宁紧咬着下唇不让眼泪落下,却觉得放在膝上的手背忽然一暖,荣少谦关切的脸近在眼前。
“不能只是苦了你。”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第 43 章
与荣少楼柔软微凉的掌心不同,荣少谦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连馨宁猛一回神忙朝后抽手,却被他紧紧捉住不肯放。细腻的肌肤被他掌心的薄茧摩挲得生疼,连馨宁急得无法,抬头却见他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哪里还有什么玩世不恭的样子,心疼不忿的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水汪汪的恳求之意。
不知怎地一阵心软,只得由他就这么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倒也并不敢再造次,听着外头传来了玉凤和丝竹说话的声音,便不动声色地放开了,眼中却难掩小孩子偷吃了糖果后想憋着又忍不住想向同伴炫耀的笑意。
一颗心没来由地噗噗直跳。
也不知怎么出了酒楼回了府,待连馨宁腾出心思来思索他那句,总不能只是苦了你,荣少谦早已不知去向,而她自己正稳稳当当地坐在炕上,眼前摆着平日里最爱摆弄的针线家伙,丝竹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对着灯穿针,荣少楼竟已经回来了,惠如正捧着帕子伺候他擦脸。
“今儿个身上可好些了?听说云姨娘带你去看了个神医,可说了什么不曾?”
荣少楼见连馨宁正看着他,迷迷蒙蒙地眼神反倒平添了几分无助的酸楚,想着她没了孩子确也可怜,这些日子他只顾青鸾那边倒真忘了她,其实这也不是他的本意,只是相国寺那次她当真做得太过惹恼了他。
罢了,既然她已知错也得了教训,就将此事揭过吧。
心里这么想着,他倒也没有因为落胎的事对连馨宁有半分尴尬,十分自然地走到连她身边坐了,还伸手揽上了她的腰,原本多半不过为了面子上和睦些,没想到那里纤细柔软的触感却令他心中一荡。
青鸾近来身子重了,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