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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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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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说,天也凉了,你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好,就别太熬夜了。在皇上那儿你没办法,回家来就多歇歇。司马迁答应着。女儿又说,你已经写完了《太史公记》,就别写了,看过了《太史公记》,还有别的书可看吗?他还是点头,父女两人觉得时间太慢了,话也说不透。
  人生如果都是顺境,是不是人的生命就进行得太快,一生飞逝而过呢?人生多些逆境,生命就真变得艰难,变得漫长了?
  女儿说,你要有准备,每天都可能会出事儿。
  司马迁说,你们走得远一点,皇上要杀我,别牵扯到杨家。
  女儿说,我回来了,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我让杨敞给我写了一个休书。
  司马迁愣住了,写什么休书,他为什么休你?
  女儿笑,你也不是不知道,司马氏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傲,我看不上他,跟他总吵。这会儿他又什么都怕,就写一纸休书好了,从此他走他的路,我过我的日子。
  司马迁站起来,不行,我去找他,他凭什么休了你?
  女儿流泪了,扯住他,说,不是他休了我,是我离开了他。
  司马迁不明白,看着女儿,等女儿解释。
  女儿说,他做了一件事儿,对不住司马氏一家。
  司马迁说,不管他做什么,他也对得住你。
  女儿说,他夜半拿着《武帝本纪》,去敲刘屈氂家的门,把《武帝本纪》给了刘屈氂。
  司马迁愣了一愣,就笑了,这有什么?你嫁杨家,杨敞想都没想就娶了你,知道我这辈子要写一部《太史公记》,当初还不把他吓死?除了朱家、郭解,还有谁敢娶你?
  女儿流泪,还是笑,你真笨,司马氏家的女儿没人娶?你不是说笑?你要再生一个女儿,我带她到长安大街上,喊一声,这是司马迁的女儿,想娶他的人是不是挤都挤不透?
  司马迁苦笑了一下,他生不出女儿了。他想对女儿说,长安城外不远有一个韩城,韩城外有一个村子,那个村子这会儿有名了,叫续村,什么叫“续”,就是接下来的意思,有人接下了司马氏一家的血脉。但他忍住了没说,他不想告诉女儿,就像他不想告诉老妻一样,知道这件事儿的可能只剩下皇上和吴福了。司马迁突生奇想,他能跟皇上和吴福一起死掉,那就好了,续村就会成为一个秘密。司马迁这时特别想念那三个女人,觉得那三个女人是最好的女人,忠诚,坚韧,能苦守一个秘密,孕育着、抚养着他的后代,只接受他的骨血,却不要求养育,这是女人中的翘楚,是他一生的挂牵。
  司马迁笑了,说女儿,你呀,有司马氏家的心事,你跟杨敞争吵,是不是想让他不受株连?你想救下恽儿、忠儿?
  女儿哭了,抓住他的手说,我是不是没出息,不像司马家的人?
  司马迁抚摸着她的头,那动作像是女人,说,不是。生女如你,顶我司马氏一个儿子。
  女儿哭着说,我要是一个男孩儿就好了,我就会多生几个孩子,要司马氏有许多后代。
  司马迁想对她说,鲤鱼跳上龙门时,也是舍去了许多生命,才使一些幼鱼获得了新生。人类种族的繁衍也该择优而生,生一个儿子像女儿这般倔强、高傲,就足够了。要是没有这骨格,生多少又有什么用呢?
  女儿说,杨敞会回长安,他会违心去做一些事儿。要去告司马迁,可能去告公孙弘,也可能去告刘屈氂,反正为了保住杨家,他一定得这么做。
  司马迁说,好啊。
  

司马迁 第三十六章(6)
眼前的女儿变得陌生了,变得漂亮了。女儿的长相跟刘陵好像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大一样,不像刘陵那样傲岸,那样目中无人。女儿是细心的,体贴的,又很坚定。司马迁在这一天里,两次体会到女人极有智慧,十分聪明。
  女儿说,不管是人家不要我了,还是我不要人家了,我只能跟着你了,你要被处死,我也去死。
  司马迁说,喝酒,喝酒。司马氏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大造化,天神也会嫉妒的。
  杨敞回京了,他家里出了新鲜事儿,朝官们大都知道了,杨敞把司马迁的女儿给休了,这种事儿还是在本朝和前朝才有的。从前男人不要女人了,不要也不行,女人是你的女人,送回娘家去,也没用。前朝晁错制定一条法令,可以休妻,但须得女人犯了大过失才行。杨敞休妻,休的又是当朝最有权的中书令大人司马迁的女儿,这可就惹得长安城里传言极多。
  杨敞去找刘屈氂,相府里的人说,丞相告老了,不再理朝事儿了。杨敞说,怎么会呢?杨敞担心,不知道那一本《武帝本纪》给送到了哪里,要是刘屈氂把它带走了,那就好了。想想也不稳妥,刘屈氂要是不承认有这本《武帝本纪》,那不是害了杨家?想来想去杨敞决定去见公孙弘。
  杨敞在公孙弘府前更是大费周折,门子是一个年轻人,凡要见公孙弘的,都得站他台阶下自报家门,说你是什么官,干什么的,想见丞相做什么?有时他就开始训人,责备朝官像责备他孙子似的,虽然他这一辈子也不一定有孙子:你乱拜什么,不知道丞相身体不好吗?日理万机,你懂不懂?刘丞相病了,告老了,是累坏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大汉朝的大事全着落在丞相身上,容易吗?像你这种小事儿,不要找丞相。杨敞先送上了钱,门子就斥责他,别拿这种坏毛病,来坏我家丞相的名声,我家丞相是读书人,是大儒,你懂不懂?丞相不贪钱,你要坏丞相的名声吗?杨敞说,这是给你的,不是送丞相的,一点小钱儿,是小意思。门子说,小意思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什么,直说。杨敞就说,有人要造反,是大事,不管丞相多忙,造反也是火烧房子的大事,就请你报告丞相吧?
  杨敞终于见到了公孙弘。杨敞说话很委婉,说,我岳父写完了《太史公记》,最后一篇就是《武帝本纪》,丞相见过《武帝本纪》吗?
  公孙弘说,我没有看过。
  杨敞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但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只能说到底了:在家我抄了一本,拿来给丞相看,司马迁大逆不道,胆敢这么污蔑皇上,罪无可赦。
  公孙弘就把竹简展开,看了一遍,他说,不错,是《武帝本纪》。你告诉我这个,想要做什么呢?
  杨敞说,告他,告他诬罔之罪,上一次他为李陵说话,皇上就给了他腐刑,这一次他仇恨皇上,该杀了他。
  公孙弘说得很慢,依你看,皇上看了《武帝本纪》,会怎么处置他呢?
  杨敞说,杀他,灭他……一家。
  公孙弘笑,不会吧?皇上要是一生气,会灭九族的。
  杨敞说,是啊,是啊。不过我家跟他家没什么干系了,我把他女儿休了。
  公孙弘笑了,你休了他女儿,你有没有儿子?
  杨敞像给人掐住了脖子,只能说,有两个。
  公孙弘说,可惜呀,可惜,你能活下去,你的两个儿子只能一死了。
  杨敞要哭了,嗫嚅着说,他……他俩又不姓司马?
  公孙弘说,我要是你呢,真还不如你,我找不到什么法子。休妻这法儿有点笨,只能保住你自己。你还想告司马迁吗?还想弄死他吗?
  杨敞哭,不是我想弄死他,是他害死我啦,害死我杨家一家人,我干嘛非死不可,我又没写《太史公记》?我又没犯了诬罔之罪?我跟他死,不是太冤枉了吗?丞相,你就指一个法子,救救我吧。
  公孙弘笑一笑,说,你不该娶他家的女儿,你娶他女儿时候,是不是很得意?杨敞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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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三十六章(7)
公孙弘说,给你看一件东西,他从桌案下拿出一卷竹简来。杨敞就又心跳了。
  公孙弘说,认得吧,这是你交给刘丞相的?那回比这次还急,夜半三更就去敲人家的家门,非要告司马迁。已经害死他两次了,你就不后悔?
  杨敞流泪说,后悔。
  公孙弘又问,后悔你还告?
  杨敞说,害怕。
  公孙弘叹气,拍拍杨敞的肩,轻声说,我也害怕,你猜我怕什么?我怕你,我怕你哪一天会告我,你连司马迁都告,告我就更容易了。
  杨敞抱着头,说,不会呀,不会,我就是不想死。我胆小,不想害别人哪。
  

司马迁 第三十七章(1)
刘彻做了一个梦——
  长安城有大事儿了,是在匈奴滞流多年的苏武要回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一个羁留蛮荒之地的人每天看守着一群公羊。听说苏武还善弄音律,每天看着羊吹箫,箫声凄凉感伤,诉一腔忧怨,把他的思乡柔肠与思亲情意用箫声唱给公羊听。且鞮侯单于说过,公羊能生奶,才会放苏武回大汉,但汉武帝用兵迫匈奴单于释放苏武,他只好把苏武放回来了。
  刘彻很兴奋,逢人就讲这件大事,你知道吗?苏武要回来了,苏武要回来了!他对吴福讲,苏武回来,我就放心了,他一个人给扔在北海,天天只对着一群公羊,连话都不会说了吧?他回来了,会不会生病,能不能像张骞似的,还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人就没了?吴福,你帮我记住,要是苏武回来了,告诉宫中的郎中,好好调养他的身体。
  刘彻也跟司马迁讲苏武,一个男人,一个大汉人,就那么给扔在北海,听说那里下雪有一人多深。这还是听李广利说的,不对,可能是卫青说的,记不清了,真记不清了。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才记不清这些?
  司马迁不能理会刘彻的兴奋,刘彻还从没这样兴奋过。苏武是刘彻最惦念的人吗?他从前几次夜里去看张骞,惦念着要张骞跟勿思再生一个儿子。张骞死了,他失去了一个念想,苏武回来了,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希望。
  刘彻对司马迁说,什么叫忠臣?看看苏武你就明白了,站在北海,他只能趴在羊身上取暖,北海的雪花非常大,一团一团,像酒杯那么大,刮在人身上,人都冻透了,只剩下心是暖的。苏武能活下来,真不容易。你说,他回来时我要不要去接他?我从来还没接过谁,我要接苏武,我一定去接。
  刘彻异常兴奋,他要公孙弘同大鸿胪一起商议,如何弄一个大典出来。公孙弘有点儿迟疑,苏武归来算不得大事儿,一个汉史在匈奴滞留二十多年,回来就回来吧,算什么呢?
  刘彻说,不行。我告诉你,这就是大事,大汉还有什么大事?苏武能回来就是大忠臣,大汉有大忠臣吗?张骞是,可他死了。苏武回来了,就是大事儿。好好迎接他,举行一个大典,设一个节,从此这一天就算是节日,就这么办。
  宫里张灯结彩。吴福说,皇上,后宫的娘娘们也想要喜庆喜庆,行吗?
  刘彻大笑,好啊,喜庆喜庆,怎么不行?
  好像忘记了司马迁,也忘记了《太史公记》,人人都在忙碌,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刘彻醒了,这又是一个苏武之梦。
  杨敞有心事,算计着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劫,如果皇上正欢喜着,他就不会愤怒,也不会下令诛灭司马迁九族,或许会放过司马迁。但他觉得这件事儿,还是由司马迁自己去做比较好,他就想去见司马迁。见司马迁就得去见司马迁的女儿,杨敞觉得这很为难,劝慰自己,有什么为难的?该做的事儿总得做,去见他,是他要害我,又不是我害他,就去见他,能怎么样?
  这天傍晚,夕阳烧红了茂陵,整个山都浴血。杨敞驾着车从长安来到了茂陵,来到司马迁府上,说要见夫人。
  老仆说,你跟夫人没什么瓜葛,找夫人做什么?
  杨敞陪笑,说,我跟夫人是恩爱夫妻,她舍了我,也不舍两个儿子,这不是没法儿了吗,才那么做,你就让我去见夫人吧?
  司马迁正和女儿校订《太史公记》,女儿说,叫他走。司马迁说,还是见见吧?女儿不想见。司马迁笑笑说,我去见他。
  杨敞执礼甚恭,向司马迁行大礼,称岳父。司马迁笑着请他坐,全当从没发生过龃龉。杨敞反是很不安,问身体,问写书,问皇上,很亲切,很亲近。
  司马迁大度,他对杨敞没什么怨尤,觉得杨敞也不比他见过的那些朝官更坏,从女儿那里想,甚至很宽谅。他在刘彻身边见惯了勾心斗角,杨敞所作所为,已不能让他生什么愤恨。
  杨敞说,我心里不安,睡不好,总想着她。她是司马氏的家人,有傲骨,我们杨家人没这么好的人,我一遇着事儿腿就抖,心也哆嗦,怕,睡不着觉。你想,诛你九族,说杀就杀了,几十人,上百人,一眨眼就没命了,真可怕。
  

司马迁 第三十七章(2)
司马迁不语,心中升起傲气,文人的骨格就是如此,崇尚正义,鄙视怯懦,总觉得不能与小人邪恶同流。杨敞是个小人,司马迁只是觉得从前想事儿是想错了,要是他今天做决断,会把女儿嫁给贩夫走卒,嫁给朱家、郭解之流。宁愿她贫穷度日,也不让她跟着这些蝇营狗苟之人。但司马迁经过了大风浪,很镇定,对着杨敞笑,说,也难为你了。
  杨敞说,是啊,是啊。说着真就流泪。他说,可她不放过我,说我没骨头,活得像条狗。你再有骨头,诛了你九族,你那骨头也没了。她非要我给她写一卷休书,休了她,我怎么忍心?夫妻十几年了,要我这么干,这不是人干的啊!可她不放过我,说,要么你就准备死,要么你就写休书,休了我。我没办法,只能听她的。
  司马迁等待着,他如今也像东方朔一样,能够窥透玄奥,知晓先机。他明白像杨敞这种人,绝不会只为了辩白,就来见他,一定还有什么事儿要说。
  很难开口,但一定要说,关乎司马氏家九族之人的性命,必须说。他就说,岳父大人,我看了你的《武帝本纪》,写得好,写得太好了,真是旷世奇文啊,我忍不住拿去给刘丞相看,公孙弘丞相要看,我也拿给他看了,好文章啊。
  司马迁笑一笑说,你急什么呢?
  杨敞很知心地说,岳父,《武帝本纪》是不是写得有点儿过了?你写了皇上的过失,写得太多了,皇上会不高兴,他一生气,大祸就临头了。
  司马迁说,大祸临头也落不到你头上,你不是已经跟司马家没什么关系了吗?
  杨敞很伤心,死就死,我算什么?可我有两个儿子,他们可是你司马家唯一的骨血,尤其是恽儿,聪明能干,又孤傲,有文才,真是跟岳父一模一样啊。这样的人才怎么能让他出事呢?岳父,你想想办法,救救恽儿、忠儿吧?
  死亡是一个话题,这个话题总说总讲,总思总想,突然有一天就疲惫了,冷漠了,不再想它,死亡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当有谁再说起它时,引不起震颤,引不起心跳。他想问杨敞究竟怎么样才能救下家人呢?假如有一个好的办法能救下家人,他绝不会不救。
  杨敞等司马迁说话,司马氏一家就是那么固执,就是那么顽固、孤傲,自以为是。有什么可傲的呢?他看见过宗庙的祭祀,觉得那个站在家族首领身边的主祭人是最无足轻重的,他跟那些牌位、那些祭物一样,是庄严的摆设,祭祀之后还会有谁需要你呢?史官就是那主祭人,他主持一切史料的记录,除了弄那些竹简,还有什么用?司马迁孤傲,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杨敞听说,皇上决心要杀他,几次都怜惜他的才能,又饶过了他,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怎么就不记住这些教训呢?如果他不是杨敞的岳父,杨敞就会教训他,教他如何做人,做文与做人是两回事儿,你要是学会了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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