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回想,也想不起那红衣人的真面目了。臣女妄自猜测,这大约也是一种术。”
雍德帝点点头,又向曦雨要那只串珠蜻蜓一观。
曦雨忙从袖袋中取出奉上,小内侍接过,呈于御前。
雍德帝拿起那只串珠蜻蜓托在掌心,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倒柔和了些许,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曦雨一直低着头,连眼睑也不敢抬。
雍德帝托着那只蜻蜓端详了一会儿,便命小内侍还给她:“此事朕知道了,国师与凤国公府对朕一片丹心,朕从来深信不疑。也难为你一个弱质闺秀,遭此术魇,犹能端静自持。”
曦雨自谦了两句,又谢了恩,依旧低垂粉颈,不再出声。
雍德帝又温言抚慰了两句,赏赐了些东西,便命起驾。
曦雨跪送,内侍们奉圣命将她秘密送至宫门,交到等候已久的涂山兰手里,方退回去复命。
曦雨此时方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个踉跄,涂山兰急忙扶住,将她搀上马车。
曦雨猛灌了几口热茶,才喘过气来:“舅公,我原来小看了您,您真是古往今来,最成功的帝师。”
涂山兰笑:“你这鬼精灵,也会这样害怕。”
曦雨不语,雍德帝真是一个可怕的人!虽然知道他杀妻灭子,但那也只是间接地知道,并未亲眼目睹。上一次她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惹得皇帝大怒,即使雍德帝对国师和凤府如何得宠信,按理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今夜,雍徳陛下的一切称呼、行为都合乎了皇帝召见臣下的礼制规范,仿佛两人是初次见面,上次的冒犯和出言不逊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会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曦雨抿紧了嘴唇,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名咒名咒
所有的关键,一切事情的联结点,似乎就是这个“名咒”。
地上堆满了书籍,曦雨一本本飞快地翻着。
“怎么乱成这样?”林子晏捧着一本书边看边从外面走进来,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踩到了一本书。
“我在查个东西。”曦雨挽着袖子坐在书堆里,头也不抬。桂圆在书堆里左跳跳,右跳跳,踩着书堆里狭小的空隙跳到主人身边,好奇地探头去看曦雨手里的书。
“查什么?”林子晏一怔,随口问。
“不能告诉你,你自看书去,等我有眉目了再去寻你。”曦雨手下不停地快速翻着书页。
林子晏点点头:“知道了。”
“对了,龙眼借我,你走的那段日子,它在我家住惯了,还是别让它和桂圆这对小攻小受分开比较好。”
林子晏嘴角抽了抽,径自去了。
午饭的时候,曦雨咬着筷子,神情恍惚。
凤老夫人把她放在了心尖子上,自然不能让娇生惯养、如珠似宝的外孙女吃冷饭,于是,曦雨屋里的小炉子、小砂锅什么的,照原样给弄了一套放到皓首书阁。
小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红烧肉,汤汁晶莹黏稠,肥的地方剔透红润,瘦的地方一丝丝烧开,引人垂涎的香气粒子均匀地散播在空气中,惹得桂圆围着炉子团团转。
似月给它夹了几块放在小碟子里,桂圆立刻美滋滋地吃开了。
曦雨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眼神呆滞,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填米。
陈小园在一边服侍着自家公子,殷勤地给林子晏添饭。林子晏接过盛满了晶莹米饭的白玉瓷碗,用碗底在曦雨面前轻轻敲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不快吃。”
“啊?哦。”曦雨一惊,才反应过来,继续垂头吃饭。
“你倒是说说这两天在忙什么?神不守舍,魂飞天外的。”林子晏优雅地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曦雨很豪放地用勺子往自己碗里浇肉汁,然后大口大口地扒饭,口齿不清:“没什么啦,只是一些书目而已。”
“什么书?”
“《玉树□花》。”
林子晏额角爆出一个十字路口和几条黑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曦雨翻翻白眼,嘀咕:“早就说不要告诉你了。”
“不要给我乱搪塞。”林子晏忍住抽她的冲动,放下碗,优雅地拿绢擦拭。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搪塞?”曦雨愕然,从碗中抬起头,嘴角还粘着两粒饭。
似月不忍睹目地转过头,为什么不受公主待见,小可怜一样长大的林子晏会比自家的千金小姐还优雅、还像大家子弟呢?
“要是连这也看不出来,我也白在端阳公主手下安然无虞地活了这么多年。”林子晏冷笑。
曦雨愣了一下,抿抿嘴唇:“好吧,那,我问你一件事情。你在这些阴谋算计里摸爬滚打惯了,比我看得更透也说不定。”
“愿闻其详。”林子晏咽尽口中饭粒,端起杯子漱口,接着轻啜一口茶,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美观。
再看看自家小姐把脸半埋在饭碗里,筷子咬在齿间的呆样,似月彻底悲摧了。
“嗯”曦雨迟迟疑疑:“假如,我是说假如啊。”
林子晏斜睨她一眼,曦雨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标志。
“如果你是那个人,”曦雨用手指了指天上:“那么,你会害怕或者说是忌惮什么事物?”
林子晏早习惯了她的“无法无天”和诡异思想,丝毫没有惊讶,反而认真思忖了一下:“天灾。”
曦雨点点头,这个可以理解,且不说天灾要造成多大的损失,光这些古早人深信的“天人感应”学说就足够皇帝头疼了,一有大的天灾,民间普遍认为朝中有人失德,碰上好的皇帝,下个罪己诏意思意思;碰上个心胸狭窄的,说不定哪个倒霉的大臣就成了替罪羊。“天灾”还常常成为各个政治事件的借口,这对皇帝来说,确实很棘手。
“专权。”
曦雨再点头,这个更好理解了,外戚专权、大臣专权,都是皇帝很忌讳的事。常言道“主弱臣欺”,被臣子爬到头顶上对皇帝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
“结党、贪腐。”
没错,这两项所有的皇帝都痛恨。
“外邦、反贼作乱。”
这个更招皇帝不待见了。
“妖言、邪教、巫蛊”林子晏一口气说了很多种,曦雨仔细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那我再问你,”她又迟迟疑疑:“假如你是皇帝陛下,那么什么东西在你心里最重要?”
林子晏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毫不犹豫地回答,而是沉思良久。
曦雨干脆反问了:“兵权?皇权?江山?子民?”
林子晏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都不是。”
“那是什么?”
“若我是陛下,那么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定是皇室的存续。”林子晏语气肃穆而庄重:“兵权、江山、子民都很重要,但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筑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这个天下,必须得姓‘嬴’。”
曦雨摒住了呼吸,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问题的核心:“那么,你觉得,什么方法可以让一个权握天下的家族分崩离析、血脉断绝?”
林子晏静静地:“很简单,圣人早就给出了答案,《论语·季氏》篇。”
曦雨喃喃:“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祸起萧墙!祸起萧墙!她心中有了一个隐秘的猜测,但一个字都不能对人说出口,即使那个人是林子晏。
天廷秘传
那隐秘的猜测被曦雨蒙在心里很长时间,直到几个月后才得到了证实。
雍徳十二年四月初十,被幽闭宗正寺先荫殿的渤海郡王被皇帝陛下赦出,重掌平沙城。
雍徳十二年四月十五日,宗正寺遣使上门求亲,被凤老夫人和曦展婉拒掉了,京师轰动。
接下来每个月的逢五日子,宗正寺都派人来求亲,全都被凤老夫人、曦展、茉莉三人轮番上阵挡了回去。曦雨看戏看得很欢乐,但也很是担心曦宁。曦宁却表现得很平静,对闺房外的事不闻不问,一心闷头绣花。
六月初四,曦宁乘马车去国师府请安,结果路上忽然起了大雷雨,驾车的小厮把马车停在大树下避雨,反而险遭雷电焦灼,幸而渤海郡王路过,救下了曦宁。
六月初五,一向因身体羸弱而深居简出的宗正副令安亲王爷亲至凤府提亲,凤老夫人和茉莉出来见了礼便退下了,曦展亲自招待。
六月盛暑,天气炎热。
茶点摆在九曲回廊间修建的玲珑小亭里,正对着池塘里大片大片的碧绿荷叶。此时还未到盛放的时候,一支支花苞嫩箭挺立着,但姿态婀娜,美丽多姿。
曦展虽不待见渤海郡王,但对安亲王倒是颇有好感。直系皇族们从小被严加管教,个个丰姿隽爽、学识满腹,安亲王因为病弱的原因,更添了一层温和,他又是今上唯一的皇兄,身份高贵,不容怠慢。
凤府的中庭修建得很有意趣,中间是大大的池塘,四周九曲回廊环绕,错综复杂的回廊间又攒起一座正对池塘的方形小亭子,亭角挂上了大大的铜铃铛,遮掩的薄纱被银钩挂起在亭柱上,匾额上是四个秀美的字:“荷风四面”。
“好一处所在。”安亲王赞赏地点点头。
“王爷请坐。”曦展伸手肃客:“小门小户,这一处不过凉爽些,怠慢王爷了。”
“你无须和我客气,还‘小门小户’,如此自谦,也太拘束了。”安亲王调笑两句,在亭中石桌旁坐下。原本的凉石椅早被挪走,换上来的是一抬躺椅,上面铺着簇新的锦缎,又加了一层细竹席,好让安亲王觉得舒适些。
“姜先生也请坐。”随侍在安亲王身边的中年文士弯身向曦展做个揖,退后两步在亭柱旁的石椅上坐下,捧着香盒的小药童立在他身边。
安亲王拿丝绢掩住口鼻,咳嗽了两声才笑着指指小药童手里冒出凉丝丝香气的缕空盖嵌红宝石梅花小香盒:“我这病也折腾人,一年四季有痰、咳嗽,多少杏林国手开过方子,一个也没用,就姜先生拿白梅蕊配上了几样药材,制成香料烧着,我闻着还好受些。”
“此香不俗,”曦展细品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味道,香料生意他也是做的,自然能辨别出香的好坏:“想不到,姜先生不但精于医道,还是位调香高手。”
“大公子谬赞了,谁不知道凤氏的香料是全天下独一份儿,怎敢在大公子这样的行家面前班门弄斧。”姜先生在椅上微微弯腰。
曦展一笑,不再寒暄客气,伸手向桌上:“王爷和姜先生不嫌弃,还请用些茶点。”
“我喝不得浓茶。”安亲王揭了杯盖瞧一眼,便笑着推开:“且把你们府里的柚子茶煮一壶来,听说许多夫人都赞不绝口呢。”
曦展面色不变,向立在回廊上伺候的人一招手,马上有人进亭来,将那壶茶撤了下去。
“贵府的风水真是灵秀,不但出来的人是挑尖儿的,连这一池子荷叶都比别的府上翠绿。”安亲王轻拈了一片糕点放入口中细品,惬意地眯起眼睛,像一只优雅又懒洋洋的大猫。
来了。曦展表情、眼神都丝毫不变:“王爷抬举。天下风水最好的地方,自然是这京都,皇家贵气威重,平常人家绝承受不起。”
“这京城里住了不知多少户平常人家呢!”安亲王似是没听出曦展话中的意思,笑容依旧温和。
曦展在心中暗暗提防,这位虽说宿疾在身,但究竟是宫廷里长大出来的,到底小看不得。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安亲王却突然止住:“行了,玩这么一会儿心眼子,我也觉得累,曦展你也不是好对付的,偏我接下了这差事,少不得要尽心。你只给我个准信儿。”
凤曦展毫不犹豫:“王爷恕罪,臣该死,要辜负天家的厚爱了。”
安亲王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我也猜得出来,你就这一个妹妹,又不缺什么荣华富贵,自然舍不得。昨日子琮从我府里回去,正巧碰见令妹遇险,凤小姐今日可好些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曦展依旧不动如山:“多谢王爷挂心,舍妹只是小伤,已好多了。”
安亲王深深嗅了一口药香:“那我就放心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懒得再劝,只是往后少不得来打扰。”
曦展眉头抽了抽。
安亲王仿若无事般:“不如来清谈一番,享用眼前一片美景。这亭子的名字取得甚妙,‘荷风四面’,是哪位名家手笔?”
“家中幼妹顽皮,让王爷见笑了。”
“原来是凤小妹所取,不愧是大才子宗清元之女。倒也可见你一片爱妹之心。”安亲王调笑两句,倚在躺椅上,把目光投向眼前的一片荷塘,只见风翻碧玉,花苞嫩箭亭亭而动,一只蜻蜓点水而来,前足轻轻搭在一片半含半开的荷花瓣上。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安亲王不禁曼吟。
“王爷好诗。”亭外一个悦耳的女声赞叹,一位娉娉婷婷的佳人手里托着茶盘,自九曲回廊上缓缓行来。
“给您请安。”曦雨先给安亲王行礼。
“请起。”安亲王伸手示意。
“先生好。”曦雨再向石椅上端坐的姜先生问好。
“小姐客气。”姜先生亦站起回了礼。
“哥哥。”向曦展微微一肃。
“怎么不懂规矩?”曦展责备,话中却带着明显的宠爱。
“人家有点好奇,安亲王爷深居简出,很是神秘呢!”曦雨撒娇。
“胡闹!”曦展沉下脸:“还不行了礼退下?让祖母知道,定要罚你。”
“是。”曦雨又向众人行礼,退下去了。
曦雨不紧不慢地啜着茶水,心里却一片大震荡——怎么可能!“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句诗,是她在梦中呢喃出来,今天,她又从安亲王口中听到;那位云淡风轻的姜先生,站起答礼的声音,分明和那晚施法的红衣人声音有八分相像;而捧香盒的小厮,右手背上明明白白有一个蜻蜓状的伤痕。
今日龙眼忽然躁动不安,而府中唯一的异状就是安亲王进府了。借着送茶去看个究竟,谁知这么明显的结果就毫无遮掩地出现在面前。术士的法力通过血统传承,皇室并不是术力世家,安亲王爷可以排除出去;姜先生在京都贵族间颇有声名,医术卓绝,出身清白,从先皇在位时就服侍安亲王汤药;捧香盒的小厮身量尚小,形容稚嫩,不可能有如此高深的功力来支持法术的需要。
事已至此,一片扑朔迷离。
这天晚上,曦雨的睡梦又被人侵入。
她意识到有人进入自己的梦里时,已是迟了。
脚下是温润平滑的青金石方砖,身侧的仙鹤炉燃起袅袅御香,这一方殿阁不似乾阳殿那么冰冷威严,倒显得雅致而舒适。
四下无人。
脚踏在青金石方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长长的月白纱裙落在地上,□的纤小脚趾试探地从白纱间探出,向前小小迈了一步。
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冰冷,反而触感温润。
她身上是睡觉时的装束,肩膀和手臂未有寸缕,抹胸式的长纱裙逶迤垂地。宽大的紫檀书桌上散乱着笔墨纸砚,几架书籍的冷墨香气混入龙涎香中,这种气味仿佛可以摄人心魄。
最初的慌乱过后,曦雨安宁下来,长裙迤逦,游荡至书架后,浓重的书香让她安心。书脊被人细心地包起,写上了名称:《影谈》、《四海志》、《史料稽考》 都是些传世孤本,无价之宝。
几架子孤本自成了一个天地,将她围在当中,她放任自己徜徉在这里,任由这不真实的感觉和香味侵袭。
书架对面的锦榻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卿先将自己的衣饰打理整齐,再来回话。”
对面空无一人的锦榻上,此刻已出现了盘膝而坐的人形。原本带着一丝飘渺不实之感的殿阁立刻沉静庄重起来,那个人影盘膝坐在榻上,脊背挺得笔直,玄黑色的斜襟袍子严束,下摆从他膝上搭下来,上面绣的一幅云龙隐现静静垂落。
皇帝陛下双手微微交握,双目微阖,气定神闲。
曦雨躲在书架后,衣衫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