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一滴水珠从他眼角滑落,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三十年前,我十五岁,拜入昆仑剑派门下,成为昆仑剑派第三代弟子。师父一生,只收了四个弟子,韶逸风,辛灵子,韩紫灵,还有师父的独生女儿,童夕颜。”说到这里,他不再开口,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回忆那已然逝去的少年时光。默子轩心中暗道:“原来,他竟是童掌门的师兄,却怎么会在这里。”正自疑惑,只听韶逸风又开口道:“我们四个自小一起长大,脾气秉性却各不相同。我和辛灵子醉心剑术,发誓要将昆仑剑法发扬光大,成为天下无敌的剑客,每日便是刻苦练剑,夕颜师妹羞涩文静,平素也不大爱开口说话,而紫灵,”韶逸风唇角露出一丝笑容,“紫灵又聪明,又美丽,就像是这昆仑山上的百灵鸟,把快乐带到这深山密林中来。她的眼睛就像瑶池的水一样清澈,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说到这里,他看了宁未央一眼,从他见到宁未央的第一眼起,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个少女的眼睛也是澄澈如水,只是,却并不像静谧深邃的瑶池之水,而是如同闪耀着点点阳光的清泉,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接近。她很像韩紫灵,但仔细看去,却又不像。
宁未央眼波流动,轻声问道:“那然后呢?”
韶逸风转过头去,微微笑了,轻轻的说:“后来,在那个三月的午后,天上还飘着雪花,瑶池之畔,我问她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她红了脸,好久好久,终于笑了,说愿意,那一刻,就连那如镜的瑶池都在她的笑靥里黯然失色。我们禀明了师父,结为夫妻。”
这一番话他的声音极其温柔,全然不似初遇时那冰冷如鬼魅的嗓音,默子轩和宁未央也不禁听的悠然神往,半晌,默子轩才怔怔的道:“那,那为什么韶前辈你会来到这里?还有,韶夫人呢?”
韶逸风脸上神色蓦然一恸,神色也由方才的温柔化为悲痛和憎恶,咬紧牙关,从齿缝中一字字的道:“我到这里来,都是拜一个人所赐——这个人就是辛灵子!”
辛灵子。
这是默子轩第三次从他口中听到“辛灵子”这个名字,每一次都是这样咬牙切齿,充满怨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这个辛灵子到底做了什么,他岂非是你的同门师弟?”
韶逸风颔首笑道:“不错,他正是我的好师弟。我们昆仑剑派自创派以来,每三年都会举行一次比剑大会,其一是为促进门下弟子的武功进境,其二,便是从中甄选出下一任的掌门人,在我学艺的十年之间,也参加过三次比剑大会,每一次,我的对手中,都有辛灵子,在这三次之中,他只有一次赢过我。
辛灵子自小聪明绝顶,悟性甚高,只是性子孤僻乖张,为人桀骜不驯,经常违背师父命令,师父深知他性子,却也奈何他不得,他凡事喜欢另辟蹊径,本门剑法讲求层层渐进,以自身修为带动剑术,而他却总嫌太慢,常想从中找到捷径,一步登天,结果往往适得其反,以致于在比武之中屡屡落败。
那一年正是又到了比剑大会的前夕,师父正巧有事要到南疆远行,临行之时嘱咐我们师兄弟要刻苦练剑,准备比武之事,我们自是不敢耽搁,日夜在密室之中研习剑法,开始时是一起同进同出,到后来我突然发现,辛灵子常常不来密室,也不在自己房中,有时甚至一连十多天见他不着。有一天下了晚课,我回房之时见他房间之中亮了灯,知他今日是回来了,于是第二日清晨,我特意去他屋中找他,约他一起去练功,他说自己身体不适,这几日都不去密室了,我早料到他会如此说,便对他说我这几日要闭关修炼,派中事务请他暂为打理,辛灵子听我如此说,便也点头答允。我和他告辞出来,虽是依然走了去到密室的路,实则却并没有进去,而是又折了回来,躲在暗处,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不一会他便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沿着小路一路向山下走去,我便在后头偷偷跟着,他走到半山腰,忽然钻到一片树林之中,那里竟有三个人在等着他,这三个人,一个满头红发,身高九尺,双手擎了一对鬼头刀,一个身材不满四尺,是个侏儒,两手空空,还有一个,在这三人之中算最正常,一身书生打扮,手里拿了把折扇。我当时看得心下一惊,那个书生我虽然不识得,但那一大一小两个怪人我却是认得的,这两个人江湖人称鬼门关,常年出没在藏边一带,武功邪异,并非出自中原,凶暴残忍,无恶不作,常以虐杀为乐,他们武功虽强,却从不忌讳恃强凌弱,甚至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昔年武林盟主杨铮毅曾发出十二枚追杀令,号令天下武林同道共诛之,怎奈令发三年,便先后有二十三位高手死在他二人手下,其中就有少林寺的罔闻大师,闭月山庄的秋三先生和名动一时的光华剑客。
我昆仑剑派历来行侠仗义,门规极严,绝不允许本派弟子结交邪魔外道,若有触犯,绝不容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样两个人竟会出现在我昆仑剑派地界之内,辛灵子又怎会和他们相对而立。只见那个侏儒笑了两声,声音很尖,就像铁勺刮在生了锈的铁锅上,他说:“辛灵子,带来了么?”辛灵子微微一笑,望背后拍了一下,他身后背了一个长长的东西,拿布裹得严严实实,看样子像是一把剑,那三个人看见他背后的布包,眼中同时发出光来,齐声说:“给我!”辛灵子看了他们一眼,将身体靠在一棵树干上,将手一伸,淡淡的道:“我要的东西呢?”那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从身上摸出一件物事,攥在手里,那个红发巨人说道:“我们要先看看。”辛灵子想也不想,伸手将背后的东西解了下来,将上面包的布一扯,一把剑就露了出来,他把剑从鞘里□,平剑当胸,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啊,连我都从未见过,远远看去,这剑的剑身仿佛是半透明的,就像是一块玄冰,好像只要轻轻一击,便会立时断为数截,但由内到外散发的那股寒意,就是隔着数丈都能感觉到。辛灵子一字一字的说:‘此剑就是,长生剑。’那侏儒眼睛一转,说:“这长生剑是你昆仑剑派镇派之宝,你竟真舍得拿来给我们?”那书生也在旁施施然道:“便是你舍得,你师父又怎肯干休。”辛灵子冷冷一笑,道:“我师父何曾当我是他徒儿,我又何必还把他当师父。这剑于他是宝贝,于我却是无用,你们想要此剑,便用‘天魇血降’来换。”那三人相互使个眼色,将手中的秘籍抛在地下,辛灵子微微一笑,还剑入鞘,也将长生剑抛在三人面前,那剑正正落在红头发的巨汉面前,那巨汉脸上一喜,手臂暴长,已将宝剑抓在手中,辛灵子背负双手,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笑意,道:“恭喜冯兄弟得此宝剑,他日冯兄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千万莫忘了小弟今日馈剑之情。”此言一出,那侏儒和书生的面色登时变了一变,辛灵子却再不看他们,径自走了几步,弯腰将地上的秘籍拾起,翻看两下,纳入怀中,向那巨汉抱一抱拳,朗声道:“祝冯兄早日功成,小弟先行告辞。”语罢转身便走,对其余二人竟好似全没看见一般。
我心中顿时怒极,这长生剑是本门至宝,历来只以掌门相传,我平素只道辛灵子乖张不逊而已,却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包天,非但公然与武林公敌结交,竟然还偷了师父的长生剑赠与敌手,这岂非已是欺师灭祖?我就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将长生剑抢夺回来。
本来我正待下去,却忽听得有人惨叫一声,原来竟是那红发巨人发出,他腰两侧同时多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一把折扇,另一个,却是一支女人用的簪子。那巨人目眦尽裂,眼珠暴突,双手却紧紧抓着那把长生剑不放,抖抖索索,似是想将剑□,那书生狞笑一声,伸手抓住他手腕,‘咔嚓’一响,竟将他腕骨生生撅断了,长生剑掉在地上,那侏儒眼尖手快,伸手便去抢,那书生手一扬,一蓬银光激射而出,兜头盖脸罩在那侏儒身上,却一枚也没有打中,我竟没有看出他是怎么躲开的。那一天,我见识了生平最为惨烈可怖的一场厮杀,那个侏儒后来几乎变成了一个血球,被长生剑削去了四肢,钉在了树干上。”
说到这里,韶逸风胸膛微微起伏,瞳孔急剧收缩,仿佛又看到了当日那血腥屠杀的场景。
宁未央微微一笑,“好一招,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你这个师弟可真是不简单。”
/ 落日余晖照残峰【四】
韶逸风看她一眼,淡淡的道:“你能猜到他的心思,足见你也不笨。当时那书生正自持剑大笑,却忽然听到旁边有一个人笑得更加愉快,原来辛灵子竟是去而复返,他看着满地血肉狼藉,竟是毫不意外,悠悠然道:‘圣手书生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快就夺了长生剑,真是可喜可贺。’那圣手书生也已身受重伤,见到辛灵子不由得全神戒备,说:“你来作甚么?”辛灵子笑道:“你们这几本秘籍都喂了毒,我来向你讨解药。”圣手书生狞笑两声:“这毒是那两个短命鬼下的,我也没有解药。你合该自认倒霉。”辛灵子也不着恼,陪着他嘿嘿笑了两声,说:你没有解药倒也罢了,只是有一点我却甚是不明白。”圣手书生一愣,握着长生剑的手暗暗度上了力,“甚么事?”辛灵子蓦的敛了笑容,冷冷的道:“这把剑上面也喂了毒,为何你现在还能好好站着?”圣手书生一惊,怒道:“胡说八道!我现在就将你大卸八块!”长剑一摆,便向辛灵子斩去,辛灵子站在原地,竟连躲都未躲,我心下大惊,正自犹豫要不要下去救援,却见那剑停在辛灵子胸口,再也刺不下去,那圣手书生脸色黑紫,七窍中缓缓流出血来,竟已死了,辛灵子摇摇头道:“为什么我说的话,你却不相信呢。”将长生剑从那死人手上取了下来,仍旧背在背上,想了一想,从身上拔出一柄匕首,就地掘了个大坑,将三人零碎尸首都埋了,这才面露笑容,径自上山去了。
自那之后,他倒是再也未下山,但也并不与我们一起练功,只关在自己房中。三月之后,比剑大会如期举行,辛灵子,竟然技压一众同门,蟾宫折桂。他比武之时神色如常,招式也仍旧是我派剑法,但隐隐透着一股子邪气,只有我知道这是甚么缘故。那日鬼门关给他的那部秘籍,竟然是真的。
然而结交妖邪,偷学邪门武功实乃武林大忌,不得已,我将那天看到的情形如实禀明了师父,师父一向公正,平素虽不喜辛灵子性子,却也绝不愿冤枉了他,便约他到承天殿当场试招,果然,试出了邪派内功的路数,师父勃然大怒,立时便要将他毙于掌下,是我们师兄妹几个下跪求情才免他一死,废了他的武功,将他逐出昆仑剑派。”
宁未央听到这里,忽道:“甚么是‘天魇血降’?”
默子轩道:“‘天魇血降’是一门极邪的内功法门,修习者经脉逆行,集周身血液倒流之力,激发出高于常人数十倍的功力,只是风险极大,若稍有差池,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鲜血破体而出,经脉尽断而亡。”
宁未央“啊”了一声,偏头笑道:“你怎知道?”默子轩微微一笑,“我曾听我师父说起过。”韶逸风闻言眉心微动,沉吟了一下,“当日你在绝落崖采摘圣雪莲花之时,我曾见你施展了一招轻功,‘随秋风’,是也不是?”默子轩点点头道:“正是。前辈果然好眼力。”
“那你师父是?”
默子轩笑了一笑,说:“师父本不许我在旁人面前提他名号,但眼下韶前辈既是昆仑剑派弟子,自也算不得旁人。我师父别号寒秋子,正也是昆仑剑派中人。”
“原来寒秋子师叔竟是你的师父!”韶逸风大感意外,“师叔武功高强,人品又极是俊逸潇洒,最不喜被约束,所以早年便离开昆仑山,云游四海,想不到,后来又收了你做弟子。如此算来,你我可以师兄弟相称。”默子轩容色一整,站起身来施了个同门之礼,恭敬道:“晚辈不敢与前辈妄称兄弟,况且师父他老人家虽是收我为徒,却也从未以昆仑门规要求于我,想是并未将我算做昆仑弟子,往后,晚辈还是称伯伯一声前辈更自在些。”
韶逸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宁未央以手支颐,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如此说来,那辛灵子岂非也是个可怜人。他虽诡谲了些,但终究也并未犯什么大错。”
韶逸风看着她,凄然一笑,说:“连你也这样想么?当年,紫灵也说了同你一样的话。我原本也料不到师父会如此重罚于他,只是自被逐出师门之后,辛灵子便再无音信,我们几人也曾偷偷寻找,整整找了三年依然一无所获,我们大家都道他武功尽废,只怕已不在人世。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奇怪的书信,信上只有六个字:长生剑,绝落崖。信上并无落款,但那字迹竟似出自辛灵子之手。辛灵子突然重回昆仑,又约我在绝落崖相见,不知所为何事,况且又涉及了长生剑,身为昆仑弟子,决计不可置之不理,于是那夜,我决定去赴他之约,临走之前,我只对紫灵说我要去绝落崖,叫她今夜不要等我,早些休息,想不到,这一去,我便再没能回来。”
默子轩道:“你见到了辛灵子么?”韶逸风并不回答,若有所思,良久,才缓缓地道:“见到了。只是,绝落崖上的辛灵子,已不再是昆仑剑派的辛灵子了。我到的时候,他正背负双手在瞧崖壁上的诗句:绝情回手挥云斩,落日余晖照残峰。这两句诗,本是本派祖师百里沐川当年在此地练剑之时以剑刻于崖壁,他手里也提着一柄剑,我走近前去,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长生剑。
他听见我的脚步,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我的心似乎颤了一颤,我从未见过如此冰冷的笑容,月光照上他侧脸,我看到,他曾经俊美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几乎从眼角直到嘴角,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淡淡的说:‘韶师兄,你果然来了。’说了这句,便不再说话,只是将长生剑举起,细细摩挲,良久才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得到长生剑,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不败,我便将此剑跪地奉上,如何?’我静静的看着他,道:‘辛灵子,我从未想得到过长生剑,也不想与你动手。’辛灵子冷冷一笑,道:‘你不论还手与否,我都不会留情。’他向前踏了一步,长生剑化作一道寒光,向我胸前刺来。”
说到这,韶逸风终于缄口不言。
宁未央道:“他定是知道了你告密的事。而且这一战,你也必定是输了。”
韶逸风语音涩然,“我的确是输了,因为他已练成了‘天魇血降’,他的出手,比我快得多。他果然只出了十招,十招过后,我身中四剑,坠落悬崖。”
默子轩想起那绝落崖高有千尺,不禁心中一寒,脱口道:“前辈吉人自有天相,终是性命无虞。”韶逸风冷冷一哂,“下落之时大概落到了树枝之上,侥幸逃得性命,却落下了终身残废。”他的腿,确是完全废了。他的话语带着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一代少年英侠,终是落得如此下场。
宁未央与默子轩,亦相对默然。不知过了多久,韶逸风才道:“我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二十年,愤怒痛苦都已在无尽的岁月中磨去棱角,唯一牵挂的,便是我的妻儿。我只是担心,他连我的妻儿都不会放过。”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深邃的痛